星火微芒
文/沐清雨
轉眼到了十一月底, 滿都海拍攝已過半。
終於迎來了一場雪。
滿都海劇中有一場重頭戲,是陸尋飾滿的滿都古勒去世後,他葬禮上的汗位之爭。
電視劇有個套路, 就是劇情有反轉時, 都習慣用天氣烘托氣氛, 例如男女主分手總是在雨天。滿都海這部劇裡, 滿都古勒的葬禮在雪天。
孟靜歷來追求完美, 爲保證拍攝效果,她堅決不用人造雪,自開機後始終關注着天氣, 就等下雪拍這場戲。這天,她通知所有劇組演職人員待命, 等雪。
天公作美, 午後飄起了小雪。
由於這場戲幾乎集中了所有演員, 再加上羣演,場面很大。即便劇組早有準備, 等演員的妝發等都就續,機器調試完畢,已近兩點。
劇中,陸司畫飾演滿都古勒的大夫人,她從嫁給滿都古勒就不受寵, 故而與受寵的小夫人滿都海本就敵對。
當時的背景下, 滿都古勒去世後, 由於他沒有兒子, 他生前直轄的一萬戶部衆將由夫人繼承。那麼到底是不受寵的正室大夫人, 還是受寵卻爲側室的小夫人繼承,是汗位之爭的起源。
另外, 蒙古歷來有繼承人收取逝者側室的習俗。由於滿都古勒無子嗣,下任大汗可以收繼其妻妾。按照正常程序,應當是先推舉出新的大汗,然後新汗收繼前任大汗的妻子部衆。
兩位夫人都有自己的勢力,自然要推舉自己人,可滿都海如果繼承了滿都古勒的直轄部衆,實力更爲強勁,覬覦汗位的人支持她的居多。
大夫人一生不受寵且無兒無女,這個時候必然要放手一搏。
這場戲,與其說是兩位夫人的汗位之爭,更是陸司畫和顏清演技的較量。
陸司畫是老戲骨,顏清和她演對手戲很容易被壓戲。爲確保少NG,正式開拍前,孟靜重點給兩人講戲,之後又讓她們帶着情緒對戲。
別漾一直在旁邊看着。
說到大夫人這個角色,總有工作人員私下裡議論,說難怪陸司畫除了那部擔綱領銜的電影《平凡的母親》,從不接任何母親或婆婆的角色,說她明明比男主角陸尋大十幾歲,演夫妻絲毫不違和。
她二十二歲生女,如今四十六歲,由於保養得當,不笑時,眼角連一絲細紋都看不出來。別漾看着和顏清站在一起的陸司畫,不自覺就算出了她的年紀。
孟靜注意到她神色略凝重,問:“你覺得這場戲有問題?”
別漾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說:“暫時沒有。”
和陸司畫演對手戲,顏清是有一定壓力的。儘管她的演技可圈可點,又經過陸尋的指導有了一定的進步,可在大滿貫影后陸司畫面前,還是能看出差距來。
第一次試拍後,不止是孟靜,連別漾都明顯感覺到,顏清作爲女主,完全被陸司畫所飾演的大夫人碾壓。
陸司畫早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她安慰顏清,“你前面有哭戲,情緒一時過不來是正常的,再來一遍就好了。”
別漾受到啓發,隱隱意識到問題在哪了,她和孟靜說:“能不能把滿都海的哭戲改一改。”
孟靜認爲劇本沒問題,她問:“爲什麼改?怎麼改?”
別漾快速梳理了下思路:“大夫人因不受寵,對滿都古勒沒感情,她從丈夫去世那一刻起就在醞釀這場汗位之爭,完全是有備而來,再加上陸老師本身的演技能夠駕馭這個角色,大夫人的氣場太強了。這種情況下不適合讓滿都海大悲大哭,否則她很難在短時間內轉換情緒,和大夫人抗衡。”
孟靜向來重視別漾的意見,她又拿起劇本細讀了一遍這場戲。
陸司畫的經紀人鄭一恰好在片場,她是先河的金牌經紀人,手裡有兩大王牌,一個是陸司畫,一個就是夏非。
夏非拍時尚潮流雜誌封面時,曾因遲到和別漾產生過小摩擦,她印象深刻。此刻,見一個攝影師要改劇本,還要弱化陸司畫的氣勢,她首先就不同意了:“滿都海受滿都古勒寵愛多年,兩人感情深厚,丈夫去世,她不大悲誰大悲?您說呢孟導。”
從劇情的角度考慮,陸司畫也說:“滿都古勒去世時,滿都海才二十多歲,正是情感傾注最爲熱烈的階段,突然失去摯愛,大悲大哭屬於正常的情緒。”
鄭一附和:“是啊,把哭戲改沒了的話,滿都海不是顯得冷漠了,人設容易崩,劇情更經不起推敲了。”
顏清以爲別漾是出於她和陸司畫演技的差距纔要改劇本,深怕她因此和陸司畫發生矛盾,邊拽別漾袖子阻止,邊說:“我調整一下,再和陸老師對一遍試試。可以嗎陸老師?”
陸司畫點頭:“好。”
別漾繼續對孟靜說:“滿都海是個政治軍事才能出衆的女人,她嫁給滿都古勒十餘年,所得到的不僅是愛,還有手把手的指導調·教,這是讓她受益終身,也是後續她能扶持一個小自己十五歲的年輕丈夫成爲大汗的前提基礎。一個把當時四分五裂的蒙古重新統一,做到了先祖鐵木真做到的事情,間接改變了蒙古歷史的女人,在面對滿都古勒去世的事情上,本就不應該是一個普通女子失去丈夫的悲傷。”
別漾看着鄭一和陸司畫,語氣不卑不亢,更不帶私人情緒:“更何況,誰說大悲就一定要大哭?情緒的表達和宣泄不一定非要用眼淚,也有人傷心悲痛到哭不出來。其次,人在哭的時候,氣勢會不自覺減弱,藝人演技再高,歇斯底里後馬上回歸戰鬥狀態,強勢起來,也需要時間。這場戲是個長鏡,顏清沒有調整的機會,那她對大悲情緒的宣泄必須要換一種方式。”
長鏡通常用於電影作品當中,是對一個場景、一場戲進行連續地拍攝,具有時間真、空間真、過程真、氣氛真、事實真,排除了一切作假、替身的可能性,具有不可置疑的真實性。
此前羣星獨播的一部爆款的古裝宮鬥劇,導演便採用了長鏡的方式來表現後宮佳麗三千。那個由近向遠拉的長鏡頭,將後宮嬪妃站在花園中,等待向皇后請安的畫面表現得極美。
討論這場汗位之爭的戲份時,孟靜還特意和別漾聊過那個鏡頭段落,她說:“我想通過長境頭不間斷地記錄這場戲,讓觀衆感受到真實的奪汗位過程。”
所以,這個長鏡,對所有參與這場戲的演員都是一個考驗。
鄭一看了眼顏清,語氣多少帶了絲輕慢:“不用眼淚表達悲傷,再加上長鏡頭的拍攝手法,可是非常考驗藝人演技的。”
這明顯是在內涵顏清,意思是憑她的演技根本做不到。
別漾握住顏清的手:“考驗即是鍛鍊,一次做不到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總能過的。”
“這是場羣戲,NG一次要多少人陪着?外面大風大雪,就爲了她一個人,讓所有人凍着嗎?”鄭一對孟靜表態:“陸老師身體不好,如果不能保證一次過,我就先讓她先回去休息了。否則陸老師病了,更耽誤拍攝進度。”
演技這種東西也是遇強則強,拍對手戲的兩位演員,其中一個演技好,是能夠帶動和促進另一方的。這場陸司畫和顏清對峙的戲,大夫人不在,小夫人根本無從發揮。
可陸司畫是別漾的母親,顏清不希望別漾開口讓她留下和自己對戲,她搶在別漾前面說:“我對着鏡子模擬就行。”
鄭一不耐:“孟導還沒說要改劇本!”
孟靜在這時站起來,對助理導演說:“讓大家原地休息,你先把空鏡拍了,一個小時後再開工。”然後像沒聽見鄭一的話似的,對別漾說:“你跟我把這場戲改改,顏清你來看一下。”
顯然是把別漾的話聽進去了。
鄭一因孟靜被說服微惱,就要讓陸司畫去休息。
後者沉默片刻:“調整滿都海的戲份,會關聯到大夫人,我先做個準備。”末了拍拍鄭一的肩膀安撫:“又不是在外面凍着,沒事。”
孟靜很快改完劇本,將場景順帶完善後,趁顏清和陸司畫對戲時,去檢查拍攝軌道。
這場戲的場景大,要想完成長鏡頭拍攝,除了要靠伸縮炮不停地升降,上下襬動,前後伸縮,攝影機還要在軌道上移動五米左右的距離,整個過程,攝影機的運動,藝人表演的韻律,都要緊密配合好。
試拍時,孟靜發現與設想的景別節奏還是存在一定差異。
別漾提議選用一個老式變焦距鏡頭,前面再裝上一個變形的附加鏡。
再試一遍,達到了預想的景別。
孟靜朝別漾豎大拇指,又說:“這麼一動,你的位置會比較刁鑽,實在不行,後續擺拍一組也行。”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找位置。”別漾說話時還在用鏡頭觀察場景,試光。
“注意腳下,地上有線纜,還有雪,路面太滑。”孟靜又想到什麼:“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給陸老師抓兩張,我怕劇照師拍不到精髓。”
這場戲於陸司畫而言也是重頭戲。大夫人自嫁予滿都古勒就受盡冷落,卻始終端莊克己,成爲正室典範。直到丈夫去世,爭奪汗位,她一改之前的隱忍悲情,變得尖銳而咄咄逼人,角色發揮空間很大。
儘管從陸司畫進組兩人基本零交流,涉及工作,別漾沒拒絕,應下後提醒顏清:“除了眼神,注意走位。”
顏清點頭,開始醞釀情緒。
正式開拍。
身穿素服的小夫人神情頹唐,眼圈微紅,卻倔強地將淚意鎖住,不在外人和兩個女兒面前展露絲毫的脆弱。直到大夫人發難,滿都海意識到,她早對爭奪汗位有所算計時,鏡頭中,顏清從雙眸失焦的極度哀痛中回神,她起身,拂裙,擡頭的瞬間將眼睛中蓄積的銳意迸發出來,氣場大開。
那一刻,陸司畫險些沒接住戲。
一番對峙後,大雪紛飛中,滿都海當着所有人的面,擲地有聲:“大汗雖已離去,但他的部衆猶在,我滿都海猶在,這草原的天,不是誰想變,就變得了。”
別漾半跪在地上,抓拍她那一瞬凌厲的表情。後面,大夫人計謀失敗後,會有一個情緒過度,她躲着攝影機,躬身挪位置,準備從正面給陸司畫一個特寫。可就在她找到一個適合的角度,順利拍到了大夫人崩潰前掙扎的畫面,先前腳下因避不開而踩到的線纜,不知被誰猛地用力一抽。
地上本就有雪,別漾腳踝一崴,身體就往前趔趄了下,幸好她反應還算快,右手輕扶了下攝影機支架,結果在她勉強穩住身形的瞬間,沒完全脫離線纜的腳尖又是一滑,顯然是剛剛拖拽的長度不夠,又有人在扯線。
這一次就沒先前幸運了,別漾連續兩次搖晃的身體不受控地向後倒去,連相機都要從手裡甩出去。相機是別漾的命根子,她下意識去救,肩膀便撞上了距離她最近的一臺攝影機。
現場驚呼聲頓起。
慄則凜到片場有段時間了,他提前和向善聯繫過,到了之後見別漾在忙,就沒打擾,找了個角落看着她。在她第一次險些摔倒時,他就往她的方向去了,但還顧及着別影響拍攝速度沒那麼快,心裡數着秒數,確保在她人觸地前接到人,結果她意外地穩住了自己。
第二次遠比第一次危險,先前別漾就算摔一下,最多就是前撲到地上,只要護好相機,不會有太大危險,後面她是向後倒的,身後是攝影機軌道,根據她的身高計算,若仰躺下去,會是頸椎觸軌。
頸椎是人體最脆弱的神經中樞“走廊”,一旦嚴重損傷即可致命。
慄則凜就顧不上任何了,他發力跑起來的速度快到朝別漾衝過去時,身邊的人都感覺眼前出現了重影,而他在迎面接住背躺下來的別漾時,右手向外推了下傾倒的攝影機,一方面是避免機器砸到別漾,更是爲工作人員搶救機器爭取時間,左手則最大限度伸出去,勾住相機。
兩隻手的同時動作,再加上別漾身體重量迎面而來,他已經來不及做任何的自我防護,衝撞之下,別漾墊着他,摔到軌道上。
兩個人,兩百多斤的重量落下去,“哐”地一聲。
別漾都以爲即便不是頭破血流,腰硌到軌道上也得斷掉,結果,並沒有預期的疼痛,背脊處雖有點硬,卻不是冰冷的堅硬,而像是誰的……身體肌肉。
彷彿有心靈感應般,她忽然轉頭:“慄則凜?”
一秒,兩秒,慄則凜緩過腰上那一霎的疼,沉聲:“……嗯。”
別漾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更忘了自己正以一種奇怪又曖昧的姿勢壓在他身上:“你怎麼來了?”
慄則凜左手託穩她的相機,右手慢慢收回來,在她腰側輕捏了下:“聽話,先從我身上起來。”
別漾反應過來還壓着他,正要動,慄則凜貼着她耳廓喘了聲:“慢點,別再給我力。”
別漾才意識到,他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