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一個人躺在俘虜營的單身小帳篷裡,輾轉難眠。
這已經是溫斯頓人的第十三次勝利了。在發現聯軍的軟弱可欺之後,姆拉克中將把克勞福將軍的軍隊排到了後陣,剝奪了他上陣立功的權力,親自率軍開路向前推進。他們已經厭倦了在後方貪婪地等待着將克勞福將軍納入自己的懷中,在證實對手的弱小之後,他們的虛榮心同樣渴望着親手製造的勝利。
月溪森林已經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落在了溫斯頓人手中,而他們推進的態勢絲毫也不見減緩。在上一場規模較大的交鋒中,他們一舉奪取了橡葉山峰,現在唯一屹立在他們面前的屏障,只是聯軍在鹿紋峽谷臨時搭建起來的堡壘。這已經是最後的壁壘,一旦成功地穿越這裡,聖狐高地西部的大片土地將再也沒有一片屏障。聖狐高地最後一片豐饒的森林和草地將任由溫斯頓人的馬蹄踐踏。
我的朋友們,我英勇善戰鬥的戰友們啊,你們都怎麼了?究竟是什麼奪走了你們的勇氣和力量,居然被溫斯頓人逼到了最後的絕境之中?山谷那端的那片土地,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家園。難道說,我們僅存的希望和夢想就要這樣徹底斷送在我們的敵人手中了麼?
這不正常的戰局讓我心悸,迫使我不得不去思考那個在溫斯頓軍中流傳甚廣的消息:
德蘭麥亞的國王死了!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了,那些已經習慣了勝利的溫斯頓人總帶着驕傲和慶幸的表情傳誦它,讓它一次次透過一個耳朵,穿到另一個耳朵中去。確實,倘若他還活着,那個戰場上常勝的年輕領袖還活着,德蘭麥亞聯軍又怎麼會被逼到這個地步,連像樣的反擊都很難組織起來呢?他們的反撲就像是野獸在最後關頭垂死的掙扎,雖然狂躁兇猛,但卻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弗萊德死了?不,這不可能。讓這個醜陋的念頭見鬼去吧,我思想的觸角連碰都不願稍稍碰觸它一下。那個人,那個在漆黑的夜晚如同明月般照亮我們前路、讓我們始終不曾失卻勇氣的男人,那個一次次從覆沒的絕境中隻手將我們擎起來、獨自面對挑戰並總能最終獲得勝利的偉大領袖,他怎麼會死,他怎麼會就這樣平白無故地離開這個世界,這個渴望他、期盼他、等待着他來改變的世界呢?
弗萊德,你不能死。我曾以我的生命挺身救你,那是我這個庸碌的凡人此生最閃亮的一刻。你不能讓我的靈魂最自豪的舉動變成一個徒勞的笑柄,我的朋友,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啊……
在這慘淡的夜晚,我不願承認我在哭泣。或許那只是月光如水,沾溼了我的衣襟……
在我最不安的時刻,克勞福將軍又一次要我去見他。
“您找我,將軍?”在將軍的帳篷中,我禮貌地向他問候。在第一次交談之後,將軍又和我見過幾次面。儘管他堅持以客人的禮節對待我,讓我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舉杯對飲,但我都拒絕了。我知道將軍過得很不好,任何我和他之間過分親暱的舉動都有可能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儘管他站在與我敵對的立場上,但我仍然不願給仇視他的政敵帶來誹謗、誣衊他的機會。
“基德中校,我找您來,是希望……”將軍忐忑地盯住了我的眼睛,似乎是正在下着什麼決心。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我是希望……您能夠……加入我們。”
我眉頭一挑:“投降?向您的國家?”
將軍點了點頭。
我啞然失笑:“您是在羞辱我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將軍連連搖頭,“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我以人格保證,您的……投降,絕不會有辱於您忠誠的令名。如果您願意,您的部下也都可以得到與溫斯頓軍人同樣的公平對待。”
“哦……”對於將軍的要求,我不免有些失望。我原以爲這個忠貞勇敢的戰士是能夠明白我的心情的。爲了保護我的部下,我甘受屈辱。但要我放棄我爲之效忠的那面旗幟、背棄那個領我一路來此的偉大身影,我做不到。
當生命與忠誠發生衝突時,真正的戰士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忠誠,這正是他們與普通人之間最大的區別,因爲他們有一顆戰士的心。
現在,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在我的胸腔中跳動着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臟。
“……您可不像是有權做這個決定的人。”我的口吻中增添了許多譏諷的口氣。
“我不能,但有人能。”將軍好像沒有聽出來我的反諷,他耐心地向我解釋道:“路易斯殿下會欣賞您這樣的人才。若您能歸順我們,一定能夠得到殿下的賞識。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證,倘若您見過殿下,定會被他的風采折服,以成爲他的部屬爲榮……”
“夠了,將軍閣下!”我大聲呵止了面前這個可以決定我生死的男人,“您真讓我失望。您說的我連一個字也不願聽,若你還想像現在這樣侮辱我的話,我寧願立時就死在你的面前!”
“可是,中校……”將軍迫切地懇求着,對我,彷彿我纔是操控生殺大權的將軍,而他反過來成爲了我的囚徒一樣。
“路易斯殿下是個了不起的人,即便身爲敵人,即便我此生最敬重的一個人死在他的手中,這依然不能掩蓋殿下作爲一個偉大軍人的光輝。但是……”我以不容商議的口吻堅決地說道:“我必須拒絕您。有一個人已經贏得了我所有的崇敬和忠誠,我願以此生爲誓,忠於我的國王,猶勝忠於我的心。”
“您已經失去他了……”將軍垂下頭小聲說到。
“你說什麼?”我心頭一震,倉皇地看向將軍。
“您已經……失去了您的國王,古德里安陛下……已經……死了!”將軍深深地低下頭,似乎連看我的勇氣都沒有。
“這不可能!”我大叫起來,緊緊捏住將軍的肩頭。一陣冰涼的感覺沿着我的小腹直竄上我的頭頂,讓我忍不住全身打顫。
“他不會死,他怎麼會死!我救了他,我看見他還活着的!你這個混蛋,你騙我。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話來欺騙我!你想要我幹什麼?鞭笞?棒打?你來啊,你可以殺了我,隨便你怎麼樣,但你要收回這句話,告訴我,你在說謊,這是謊言,我絕不承認!”我覺得我臉上的肌肉一塊塊堆積起來,牙牀幾乎被我咬出血來。我拼命地搖晃着將軍,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我是誰,他是誰,這都已經不重要了,我絕不能接受這個消息,那是支撐着我在敵營中苟且偷生的唯一支柱。
我放開手,死命地揪着自己的頭髮。針扎般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經,但這並不能讓我的心中覺得更好過些。我必須迫使自己否認剛剛聽到的這個讓人絕望的消息,倘若我接受了,我相信了,我會發瘋。真的,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天好像塌了,我眩暈着,將軍的臉此時顯得猙獰無比,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的高喊聲,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的斥候向我報告……”將軍同情地看着我,“近兩個月來,你們的國王始終不曾出現,沒有一條命令是以國王的名義發出的。你們的主要將領一直退守在你們的駐地,看起來很悲痛。四天前,聯軍中傳出消息,你們的國王……古德里安陛下……不幸傷重……”
“別說了!”我大聲抗拒着。將軍所說的每一個字聽起來都是那麼殘忍,它們像一柄柄鋼刀紮在了我的心口。不,這種疼痛絕不是鋼刀刺骨所能比擬的。
“……三天前……”將軍不理會我的反對,繼續寒着聲說道:“……你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我的人看見了陛下的遺體,還有他的墓碑。他確實是……確實是死了。”
“別說了,別說了,我求你發發慈悲,你別再說了……”我側臥在地上,雙手絕望地抱着我的頭,阻擋着任何外來的光線和聲音。淚水幾乎把我淹沒,我倒是請願讓這悲傷的液體淹死我,也勝於讓我在這裡忍受這種無邊的苦痛。
克勞福將軍似乎是實在看不下去我這副模樣,他忍不住把我從地上揪起來,衝着我的臉大吼:“清醒點吧,你的國王死了!死了!!死了!!!不要再固守對他的忠誠,這沒有意義!你還想怎麼樣?難道還想和他一起死嗎?”
猛地,我掙扎開他的掌握,重重地一拳打在克勞福將軍的面頰上。猝不及防的將軍頭昏腦脹地向後踉蹌了幾步。天知道那時候我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力量,我撲上去,把這個遠比我要強壯得多的武者掀翻在地,而後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我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只能看得見將軍的咽喉。那裡有一塊突起的硬物在不住滾動着,那些把我逼瘋的言語就是從這裡涌出的麼?
我扼住了那裡,還不斷搖晃着他的腦袋向地上撞擊。
“是你殺了他,是你,是你殺了他,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我瘋癲地念叨着。那股發自我內心深處的瘋狂讓我真的想把面前這個可敬的人的頭顱擰下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拉住了我,把我向後拖。幾隻粗壯的手把我的胳膊從將軍的咽喉上扳開。我奮力掙扎着,可是沒有用。巨大的力量把我拋到地上,一些遲鈍的觸覺從軀幹和四肢上傳來,直到彷彿很久之後我才覺得疼痛。漸漸地,我覺得我似乎正被幾個魁梧的大漢按在地上,其他還有幾個人用力地踢着我的頭臉和身體!我回過神來:那應該是帳篷外將軍忠誠的侍衛們。
“住手,夠了,我說住手!”將軍捂着脖子搖晃着站起來,他的左臉一片青紫,那應該是我衝動的傑作。隨着他的命令,侍衛們鬆開了手,站在將軍身前。
“誰讓你們進來的!”將軍的口氣有些憤怒,“我說過讓你們進來嗎?”
“可是,將軍……”侍衛軍官倔強地反駁着。
“是不是你們認爲,我,克勞福,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腰裡佩着一把劍,也對付不了一個連走路都打晃的德蘭麥亞人?”這話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
侍衛們尷尬地相互看着,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
“是不是,嗯?我真的那麼沒用嗎?”將軍提高了嗓門。
“不,將軍,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侍衛軍官回答道,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你們……出去吧……”將軍坐回到他的椅子上,長嘆了一聲。
“將軍,我們不能讓您……”侍衛軍官看着我急切地說道。
“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先生們……”將軍疲憊地揮着手。
猶豫了半天,那個軍官示意所有的侍衛聽從將軍的命令,退出帳篷。
“等等……”在隊尾的侍衛軍官退出帳篷前,將軍喊住了他,既感激又有些尷尬地說:“……那個……謝謝你們了。”
侍衛軍官先是一臉詫異,隨即恭謹而驕傲地深鞠一躬,悄悄地退出了帳篷。
克勞福將軍坐在椅子上,緩緩地說道:“路易斯殿下曾經對我說過,古德里安陛下是他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出色的軍人。”他的口氣悠長深沉,既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他自己在慨嘆着什麼。
“殿下曾經告訴過我,作爲一個軍人,他此生以能夠親手擊敗古德里安陛下爲最大榮耀。我從沒見過殿下如此推崇一個人。那是他的敵人,可他的口吻卻無比尊敬和親切,就像是在對我們說他的朋友一樣。”
“在你們戰鬥的時候,殿下不斷地派人收集你們的消息,獨自一人呆在作戰室裡,推演你們的戰術。每當有人傳來你們獲勝的消息,殿下都很高興。他經常把我們撇在一邊,把古德里安陛下的方略與自己的推演相比較。每當結論相同,他都要忍不住高興好幾天。而當兩人的思想不同時,他總是苦苦思考。當他豁然想通之後,就會毫無保留地驚歎於古德里安陛下的智慧。他曾經說過,倘若古德里安陛下生於王室家族,必會取得比他更高的成就。倘若在戰鬥中陛下有足夠的決定權和指揮權,我們早已敗亡身死。”
“他們從未真正相識,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可是我覺得他們兩人彼此瞭解得比我們還要深。他們的交鋒是天才與天才的交流,那不是我們這些粗鄙的軍人能夠理解的。那種感覺應該是一種……幸福,我自從追隨殿下以來,我從未看見他如此的幸福。他太過崇高,也太過智慧,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理解他,排解他的孤獨。可古德里安陛下可以,我知道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的靈魂可以直接對話,那是我們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
“在出兵之前,殿下曾經叮囑過我,永遠都不要以爲自己戰勝了古德里安陛下,那是一座我無法逾越的高峰。”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贏,即便是在那場戰鬥完結的時候。當看見古德里安陛下重傷離去時我甚至在愧疚,那不是憑藉我的能力真正能夠戰勝的對手。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應該由路易斯殿下親手來打敗,我覺得我僭越了殿下的榮譽,剽竊了他的勝利。這種心情你大概不會了解,這很奇怪,是麼?心情這種東西啊……”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我搖晃着站起身,坐在將軍的對面。我已經不再憎恨面前的這個軍人,他殺死了弗萊德,就像我們曾經殺死了他的朋友。我們沒有理由相互憎恨。
“我只想告訴你,對於陛下的逝世,我也很悲痛。我不知道,在古德里安陛下死後,路易斯殿下將會多麼寂寞……”
克勞福將軍將酒杯放入我的手中。
“你們已經失敗了,姆拉克決定在奪取鹿紋峽谷之後處死所有戰俘,以顯示他的威力。只有殿下能救你們。我懇請您,基德中校,宣誓向殿下效忠,保護你的士兵,這會是個讓你絕不會後悔的決定。”
我拿起酒杯,向着將軍虛舉了舉,居然微笑了。
“我拒絕。”
“這是最後的機會,中校,我請您……”將軍着急地想要勸說我。
“如果是您,您會怎麼樣呢?”我輕輕指了指我心臟生長的地方,反問道。那個生命流淌的地方現在就像是一塊死肉,我感覺不到它在跳動。
將軍一愕,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房,隨即長嘆着搖了搖頭,停止了他的努力。
“乾杯,爲了路易斯殿下。請替我轉達對他的敬意,他是除了古德里安陛下之外,我最崇敬的統帥。陛下他……一直很希望有機會能與殿下交談。”我輕聲地說道。當我的心頭飄過弗萊德飛揚的身影時,劇烈的悲傷讓我幾乎拿不穩手中的酒杯。
芳醇的液體漫過我的咽喉,我今生第一次發現,美酒的滋味竟也會變得如此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