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頓馬丁跑車減慢了速度,從高速交流道口駛出,即使擁有全世界最強大的計算能力也沒法改變汽油發動機消耗燃油的必然事實,以260km/h高速行駛的跑車百公里油耗接近三十升,在距離GTC總部還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發動機的六個氣缸開始斷缸工作,排氣管發出噼裡啪啦的噪聲,這是燃油消耗殆盡的自動應急措施,“可惡。”巴塞洛繆明白車子不得不駛入加油站補充燃油,憤怒地將茶杯狠狠摜碎在擋風玻璃上,大口大口吸着氣,“對不起,親愛的父親,加註燃油的時間是計算在總時間之內的,只要三分鐘就好。”男性合成音致歉道,控制着汽車駛向服務器自動加油機,
在早被清潔能源統治的歐洲,加油機被充電、充氫和慣性飛輪蓄能基站擠得沒有立足之地,孤零零立在角落裡,每升汽油五十五歐元,這價格使衆多汽油機愛好者望而卻步,系統顯示最近一次有車加油還是三天前的事情,阿斯頓·馬丁停了下來,加油口彈開,油槍自動伸出開始加註燃油,巴塞洛繆望着加油機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心思顯得有點恍惚,
音響里正在播放Chet Baker的My Funny Valentine,這位驚才絕豔的天才小號手吹奏着憂傷的曲調,黑膠唱片轉錄的濃濃顆粒感充盈着車廂,相比之下,老人更喜歡爵士樂大師Miles D**is演奏的版本,不過Chet Baker的聲音喚起了他的某段回憶,在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當‘世界’的來客降臨腦海的時候,他正坐在家中的書房裡一邊喝着威士忌,一邊聆聽着Chet Baker的唱片,
“音量大一點。”布蘭登·巴塞洛繆稍微放平座椅,輕聲說道,
爵士樂如雨點敲打着回憶之窗,二十年前的夜晚陰鬱寒冷,他喝了兩杯威士忌才讓身體感覺溫暖一點,九歲男孩在閣樓的房間中睡着了,書房亮着一盞落地臺燈,坐在扶手椅中的巴塞洛繆翻閱着一本北歐神話,每當看到精彩的段落就輕輕點頭,端起杯喝下一口金黃的酒液,一陣風吹過,樹枝抽打在屋頂發出刷刷的響聲,他擡頭看了一眼,心想明天就找工人去修剪一下枝葉,這棵櫻桃樹長得太快,已經快遮住閣樓房間的窗戶了,
收養這個亞裔小男孩一轉眼已經九年時間,巴塞洛繆與他之間的感情比親生父子還要深厚,但隨着對男孩身世的探尋,博士越來越覺得男孩身上隱藏着什麼秘密,他說不清當年在以色列孤兒院中第一眼見到男孩時是什麼心情,如今想來,那一定是命運安排他們在彼處相遇,男孩的身世像隱藏在迷霧中的島嶼,越是接近越顯得模糊不清,博士明白那恬靜酣睡的孩子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繼承者,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多少次發誓要將過去拋在腦後,不再糾結於養子的來歷,可好奇心如伊甸園的蛇一樣在耳邊嘶嘶作響,強迫他用盡一切力量繼續探尋,
“唉。”嘆了一口氣,巴塞洛繆放下書本,出神望着窗外的夜雨,作爲啓動“創世紀”的第一代GTC十二名執行委員之一,他被量子計算機稱爲“父親”,只要他願意,強大的計算機能夠爲他做出任何事情,可每次涉及男孩的身世,“創世紀”的交互界面就顯示出尷尬的空白,“對不起,親愛的父親。”過了半分鐘,屏幕上出現這麼一行字跡,沒有答案,沒有解釋,只是一句沒頭沒尾的抱歉,博士知道量子計算機並不需要30秒的漫長時間來思考,也知道它不可能擁有‘歉意’這種複雜的情緒,只是什麼東西阻止它完成這次搜索,某種與邏輯核心相沖突的、具有更高權限的指令,
“創世紀”不止是一臺計算機,而是古往今來人類一切智慧的總和,它擁有人類歷史上所有可以比特化的信息組成的龐大數據庫,是真正的全知全能者,爲防止量子計算機對人類社會發展進程做出妨害,同時也爲了限制GTC配時委員會的權力膨脹,第一代GTC委員給計算機設置了“利他主義邏輯核心”,這個邏輯核心的倫理規則是“不作出嚴重違揹他人意願與/或嚴重損害他人利益的行爲”,比起阿西莫夫三大定律來說,這種規則的邊界顯得相當模糊,也沒辦法量化執行,不過自從2017年量子計算機啓動的時刻起,邏輯核心的運轉沒有發生過問題,規則執行被證明是正確的、高效的,很好地保護了人類族羣的基本權益,
巴塞洛繆此前遇到過指令被拒絕的情況,那是邏輯核心做出的保護性判斷,計算機會給出完整的倫理分析作爲理由,而涉及男孩的身世情況則完全不同,“創世紀”彆扭的表現讓博士覺得並非單單是利他主義邏輯核心作祟,他感覺計算機本身有傾訴的慾望,但被背後伸來的一隻大手扼住了喉嚨,沒辦法發出聲音,這種鬥爭在無聲無息中發生,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對不起”,巴塞洛繆開始嘗試着旁敲側擊,想辦法繞過障礙尋找蛛絲馬跡,在男孩九歲這年,他終於從配時委員會卸任,可以花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進行探尋,每次看到孩子聰慧活潑的臉,博士總感到心懷愧疚,可他不能停下,真相已經越來越接近,只剩下一張薄紙的距離,
這個下雨的夜晚,他忍耐了整整一個禮拜的情緒終於在心底作祟,爵士樂、威士忌和書籍都無法填滿這種飢渴感,巴塞洛繆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那是上週得出的調查結果,有關九歲男孩一切秘密的報告,繞過邏輯核心的複雜編程體系運轉了一百天才終於得出結論,在輸出結果的剎那,那臺終端機因爲過載而起火燃燒,整個GTC總部東翼的量子網絡陷入癱瘓,巴塞洛繆不認爲那是個巧合,他觸動了某種防衛機制,可由於操作的隱蔽性並未遭到強烈的攻擊,每一步窺探都會將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全部抹去,博士認爲自己並未暴露,無論是誰在保護着男孩,都只是無意識地發出威脅而已,
九年的心血化爲一張打印紙,巴塞洛繆不知道該不該閱讀紙上的內容,猶豫再三,反覆多回,信封被無數次打開又合攏,邊緣已經變得毛刺粗糙,“不,不。”他忽然自語道,將信封丟到桌上,大口喝光杯裡的威士忌,他覺得這不只是一個信封,而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好奇與恐懼在心底劇烈交戰,“叮咚。”這時手機響了一聲,適時解除了他的糾結,那是項目組發來的一條例行彙報:“23:01,運行狀態不穩定,距離極限值還有15%的空間,值班組長判斷是演變速度太快引起的,根據操作規程將演變速度減緩爲240:1,再做觀察,如果晚上情況不好的話,我會打你電話的,別睡得太沉,博士,,,夜班,馬黛兒。”
巴塞洛繆沉吟一下,回覆道:“不要緊,只要未到達極限值就可以繼續,已經這麼久了,沒人承擔得起重新啓動的結果,不是嗎,我會晚一點睡的。”
退出配時委員會後,布蘭登·巴塞洛繆就承擔了“世界”項目組的領導責任,儘管GTC對外宣佈“世界”的研發時間不超過五年,但其實早在20年前世界演化模型就已經啓動,10億個人格線程分批註入虛擬世界,博士與科學家們每天好奇地觀察着這個初生的世界,看世界在完全自主的情況下飛速演變,“建造一個世界”的想法源於博士同吳天嵐的一次談話,吳天嵐當時二十歲出頭年紀,是某醫療組織派駐GTC總部的一名心理治療師,她與巴塞洛繆偶然相識,因爲彼此的經歷、學識與人格魅力相互吸引,成爲關係有些曖昧的忘年之交,吳天嵐的父親是一位理論數學家,在科學碰壁的黑暗時代精神崩潰成爲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她由此變得偏激執拗,一次聊天中,吳天嵐提出了“斯金納箱”理論,指出如果建立一個世界模型,觀察那些虛擬人格在規則的牆壁之內做出的舉動,一定對人類的未來有所幫助,巴塞洛繆當時顯得非常震驚,晚上回家之後經過仔細思考,第二天就提出了“世界”的雛形,
放下手機,巴塞洛繆決定再喝一杯就上牀去,看深夜的足球賽轉播,一邊等待世界項目組的消息,他把那個信封塞回抽屜,喝了一口威士忌,這時頭腦忽然感覺一陣眩暈,這種奇怪的眩暈已經持續了一天,看來喝酒對頭暈沒什麼改善作用,博士揉着眉心站起來,披上毛毯慢騰騰走向臥室,忽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有人在身後竊竊私語,他猛然轉身,抓起菸灰缸環視四周,沒有人在,書房中只有他自己、音樂聲和外面的雨,
“我來了,外面的人。”
聲音突然清晰了,並非來自外界,而是響起在腦中,一陣炙熱的灼痛感從心臟部位傳來,博士踉蹌着坐倒在地,捂住胸口,滿臉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