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4-b,這就是他的名字嗎。”布蘭登·巴塞洛繆嘆息道,
“儘管只是一個基因集而已,我和父親卻開始把他當成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那樣看待,W4-b只是個冰冷的代號,我爲這孩子起了一個名字,一個東方名字:顧鐵,我的母親姓顧,我希望這樣一個堅強的名字能夠帶給她好運,只是一點小小的私心而已,父親毫不猶豫地贊同這個名字,‘顧鐵,就這樣了,’他對屏幕上的男孩說,‘這就是你的名字,你是中國人,並非由女媧創造、身上卻仍留着炎黃止血的華夏子孫吶,顧鐵……儘管今後你可能從未有機會被如此稱呼,’”吳天嵐說,
老人低聲道:“在九歲之前,他的名字一直是愛德華·林斯洛·巴塞洛繆,自從到達中國之後他就改用‘顧鐵’這個名字,沒想到竟是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的事情……難道我將他送往遠東避難的舉動,也在你們的算計之中嗎。”
吳天嵐搖搖頭:“事情很複雜,請耐心聽下去,布蘭登,我想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她端起酒杯一口氣喝下半杯灰皮諾葡萄酒,呼出一口氣,用手指按壓太陽穴,她坐在英國倫敦皇家阿爾伯特碼頭一棟辦公樓的頂層辦公室裡,窗外陰雨綿綿,這裡雖然沒有飄起雪花,但下着小雨的英格蘭冬季讓人從骨髓裡感覺寒冷,就連空調出風口吹出的熱風都帶着潮溼陰冷的味道,這棟六層樓房是太昊公司旗下物業,這神秘的大型投資公司遍佈全球的萬億美元固定資產中毫不起眼的一個角落,整棟樓基本已經荒廢,外牆剝落,玻璃破碎,頂層的辦公室是唯一通水通電的房間,隨着英國實體經濟的快速衰落,倫敦東部的皇家阿爾伯特碼頭商業區是最具典型意義的舊帝國商業遺蹟,由遠東第三世界國家支撐起來的亞洲商務港經歷了短暫的十年輝煌,然後被資本所遺棄,如今透過玻璃窗眺望泰晤士河,蚰蜒河岸邊無數空蕩蕩的高樓矗立在朦朦細雨裡,默默訴說着日不落帝國的世紀興衰,
這棟樓裡只有三個人,一名保安在樓下守衛,一名女秘書在外間屋等待,吳天嵐坐在辦公桌前手握電話聽筒同巴塞洛繆博士說着話,眼神落在終端機屏幕旁的相框上,相框裡一個穿着紅色T恤的小男孩咧着嘴大笑着,那是七歲那年顧鐵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市立第二中學智力運動會上贏得數學競賽時的照片,就算被命運糾纏不得不用金屬假面僞裝起自己的男人,也有如此單純笑着的時候,吳天嵐白皙手腕上的翡翠手鐲輕輕顫抖着,指尖滑過男孩明朗的笑容,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吳小姐,公司的全球總裁會議就快開始了,車子在樓下等着,隨時可以出發。”秘書在門外得體地提醒道,
“我知道了,小丁。”吳天嵐按住電話聽筒應了一聲,“我很快就出去,只是稍微收拾一下東西而已,時間來得及,告訴鮑勃打開車裡的暖氣和座椅加熱,把車弄暖和點。”
秘書笑道:“該死的英國天氣,是吧吳小姐。”高跟鞋敲擊地面逐漸遠去,吳天嵐穩定一下心神,拿起電話繼續說道:“你一定很好奇顧鐵被你收養之前的經歷吧,三十年前,依西塔布計劃推進到胚胎髮育階段,這時一百個基因集被分爲兩組,一個基準組與一個比較組,使用人造**培育胚胎是通行的辦法,不過學界有一種說法,認爲機器無法提供完備的發育激素,對胎兒成長有着不利影響,七十個基準組胚胎被植入人造**,而三十個比較組的胚胎則被手術置入代孕母親的**,項目召集人準備了三十名代孕母親,從不同人種、不同年齡、不同教育層次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候選者中隨機抽出,這些女人簽下合同之後入駐查帕拉湖基地,在這裡人工受孕、懷胎十月直到誕下一個孩子,就能獲得四十萬美元的報酬。”
“聽起來挺不錯。”巴塞洛繆說,
“除了結果之外,其他都挺不錯,你知道這些母親最終的下場,布蘭登。”說到這裡,吳天嵐呼吸有點急促起來,“四十萬美元,這是多大的誘惑,就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都無法拒絕。”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你體內被植入了胚胎,成爲了一名孩子的母親,當時你只有十五歲,天嵐,……是你瘋了,還是你父親瘋了。”
吳天嵐道:“我們都沒瘋,是這世界瘋了,一封來自美國帕基森基因工程公司的郵件寄到了父親的郵箱,裡面說我母親的病正在朝最壞的方向發展,那並非單純的III型白血病,而是罕見的變異類型,癌細胞正在侵蝕她的身體,公司使用了兩種新療法試圖控制病情,幾個月時間,八十萬美元就花費殆盡,那是父親畢生積蓄加上依西塔布計劃預付款的總合,我們能付出的所有金錢,我們需要錢,大量的錢,父親去哀求項目召集人,要求提前預支另一半酬金,可遭到了冷冷的拒絕,一名蜚聲世界的基因工程學家被逼到如此地步,他在食堂向每一名工作夥伴下跪哀求,提出借錢的要求,我那時根本不敢踏入食堂半步,害怕看見父親那卑微的背影和絕望的臉。”
“只是錢而已嗎。”巴塞洛繆聲音沙啞道,
“就是這樣。”吳天嵐說,“我揹着父親向項目召集人請求加入代孕母親的行列,我拿出了體檢報告(證明我已經是一個發育完全、能夠孕育健康嬰兒的母親)、學校的成績單和門薩智商測試結果(證明我的智力水平不會對嬰兒產生不良影響),甚至僞造了一張父親簽字的同意書,因爲未成年人代孕是違法行爲,我想那同意書大概能提供一點微薄的砝碼,誰知道召集人很乾脆地同意了,他根本沒考慮法律和倫理的問題,在電話那頭他用男性合成音說:‘這很有趣,考慮儘可能多的可能性的話,未嘗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可以支付五十萬美元,一次付清,只因爲你的身份,一名研究員的女兒,’手術那天父親並不在場,有兩名臨牀專家負責人工植入,說實話那手術並不難熬,小小的機械探頭進入我的身體,我的下體並未感覺疼痛,就像一次平常的針劑注射一般,可我當時捂着小腹,感覺有一種熱度在體內產生,那是母親的天性在覺醒吧,彷彿能透過肚皮看到粉紅色的、小小的、連手指都未長出來的胚胎躺在人工羊水中,等待我的身體將他滋潤。”
老人說:“那是顧鐵。”
吳天嵐說:“是的,這可能是召集人的安排,我體內孕育的就是顧鐵,手術後父親才知道這件事,他臉上的震驚和悲哀之色是令我心碎,他跪在我的牀前握着我的手,用額頭觸着我的手臂久久不說話,我看着他的頭頂,白髮好多,五十萬美元很快打到帕基森基因工程公司的賬戶上,新的治療程序啓動,母親有了生的希望,儘管無法通過電話聽到她的聲音,可那種感覺仍然十分美好,就像這五十萬美元幫我們找回了對生活的信仰,父親懷着對我們母女的愧疚加倍努力工作,胚胎植入之後纔是最關鍵的時期,要不斷調整激素水平以保證基因集的表達,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夜裡在我牀邊淺淺睡去,一有動靜就驚坐起來握着我的手問我有沒有事,我知道他是關心未出生的孩子,更是心疼我啊……”
“我不想聽下去了,天嵐。”巴塞洛繆博士疲憊地說道,“你要讓一個老人爲你而流眼淚嗎,說說他出生之後的事情吧。”
吳天嵐端起酒杯喝下剩餘的紅酒,“是的,布蘭登,顧鐵很順利的出生了,生下來時有八磅重,是個活潑愛笑的小嬰兒,一百名嬰兒中陸續出生的共六十五人,其餘的孩子因爲基因缺陷、意外事故等原因而夭折,最後一名嬰兒離開人造**之後,項目召集人對孩子們的基因序列進行了檢測,在這一關中又有六人被淘汰,因爲某些方面基因表達不夠充分,造成了身體或智力的微小缺陷,最後五十九個嬰兒通過了檢測,項目召集人宣佈依西塔布計劃已獲得成功,所有人將在一週內被送離查帕拉湖基地,帶着另一半佣金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那時基地的氣氛就像過節一樣,人們沒日沒夜的開party慶祝,我因爲剖腹產的傷口在病牀上休養,不過一直慫恿父親去開心一下,很久沒有接到基因工程公司的郵件,那證明母親的病情穩定,賬戶金額也夠用,我們馬上就可以去美國看她了。”
“這是殺人和選擇開始了。”老人說,
“幾天後,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當時我以爲他們真的回到了自己的祖國,直至有一天,項目召集人的聲音響起在我耳邊,他問我有沒有信仰,我說我在北京人大附中時是入黨積極分子,他說‘不,真正的信仰,比如基督耶穌,或者科學教派,’我說沒有,他說‘很好,那麼讓我們來談一談自殺的問題,’”
“自殺。”
“是的,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