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是如潮的人羣和隨處可見的、高高升起的焰火。警笛尖銳地鳴叫着,在車流中費力地穿梭。偶爾有人投來詫異的一瞥,很快又被眼前的喜慶氣氛轉移了注意力。在這樣的歷史性時刻,死亡,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2000年1月1日0時19分。C市師範大學。
劇場裡的人已經跑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滿地的礦泉水瓶、食品包裝袋、踩爛的鮮花和幾隻跑丟的鞋子。
空曠的舞臺顯得碩大無比。一具無頭女屍靜靜地躺在小車上,身邊是幾個警察和一羣神色緊張的校保衛處幹事。
丁樹成跳上舞臺,差點踩到一大攤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血泊旁邊是一顆人頭,長髮被血水糾結在臉上,看不清五官,不過可以肯定是個年輕的女孩。距離屍體大約3米處扔着一把斧頭。
“我們什麼都沒有動。”一個警察走過來說道,“還有幾個人在樓上搜索。”
丁樹成點點頭,他小心地躲開血泊,繞着小車觀察着女屍。
沒有頭顱的身體顯得異常矮小,斷離處的血液已經凝結,失去血色的肌肉組織和斷裂的頸骨清晰可辨。
這時,劇場門口傳來一陣喧囂。丁樹成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男孩正沿着過道踉蹌着跑來,身後是兩個試圖抓住他的警察。
“是不是她?”男孩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喊着,眼中是無以名狀的恐懼。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是不是她?!!”男孩衝到舞臺前,手腳並用地往上爬着,卻被身後趕到的警察一把拽了下去。
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按住他。男孩卻不肯就範,一邊拼命掙扎,一邊竭力向舞臺上望着。
“讓我……讓我看看她……”
然而,一切只是徒勞。男孩很快被反剪雙手,拖了出去。
“他媽的。”一個警察摘下大檐帽,擦着滿頭的汗水,“一下子就衝進來了——三個人都沒攔住他。”
丁樹成苦笑一下,正要開口,就聽到一個警察身上的無線電響了起來:
“三樓,三樓有人!”
儘管考慮到兇手很可能已經趁亂跑掉,但是,先期趕到的警察還是對俱樂部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搜查到三樓的時候,在東側衛生間裡發現了一個昏倒的男孩。
丁樹成帶着幾個人快速趕到。男孩已經被扶了起來,卻依舊昏迷不醒。
看到他的臉,一個保衛處幹事脫口而出:“這不是吳涵麼?”
吳涵全身只穿着內褲,皮膚已經被凍成了青白色。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腳也被束縛。後腦有一處頭皮裂傷,脖子和肩膀上都有凝結的血跡。
兩個警察把吳涵送往醫院,其他人就地進行了現場勘查。
衛生間大約15平方米,左面是小便池,上方是一個關閉的小窗子。右面是一排四個隔間。發現吳涵時,他就躺在裡側的隔間中。地上散着兩隻鞋,應該屬於傷者吳涵。
經過初步勘查,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丁樹成回到劇場的時候,邢至森和法醫組的同事已經趕到了。
法醫們正在舞臺上對死者進行初步屍檢。邢至森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車上的女屍。
舞臺上方的聚光燈仍然向下投射着詭異的藍光,似乎那場話劇還在上演中。只不過,主角換成了一羣身着白大褂,面色肅穆的法醫。
以及一個沒有頭顱的女孩。
丁樹成想起俱樂部門前的海報。《惡魔的盛宴》。
他走到邢至森身邊坐下。邢至森沒有回頭,仍然盯着臺上的人們。
良久,他艱難地開口。
“就在這裡,”邢至森的聲音嘶啞,“當着3000多人的面,殺死了她?”
死者名叫陳希,女,21歲,經濟系三年級學生。死亡原因是頭頸離斷,死亡時間不用法醫們勞神。她的頭被砍下的時候,全場3000多個目擊者的手錶都指向23點55分。死者的血液內發現經黏膜滲入的乙醚成分。兇器是落在舞臺上的那把斧頭,和邢至森預料的一樣,上面沒有指紋。
死者是當晚上演的話劇——《惡魔的盛宴》的女主角。按照劇情的安排,死者扮演的公主將被男主角砍掉頭顱。當然,被砍掉的應該是一個塑料模特的頭顱。據負責道具的學生講,她在這一幕戲之前,就把覆蓋了白布的模特(塑料模特後來在化妝室門外的一個角落裡被發現)放在小車上,交給了扮演主角的法學院三年級學生吳涵。女主角陳希暫時留在後臺,在公主復活那一場戲中才會重新出場,所以,她一個人去了化妝室補裝。因此,當那個戴着面具,穿着戲服的人推着小車走上舞臺的時候,沒有人想到白布下面躺着的是一個活人——女主角陳希。
扮演男主角的吳涵已經在醫院甦醒過來。根據他的說法,當晚,由於在砍頭之前有一大段臺詞,因此,他把放着模特的小車停在了後臺入口處之後,就一個人跑到二樓的走廊裡做最後的排演。他正在默誦臺詞的時候,突然感到頭部遭到重擊,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經醫院檢查,吳涵後腦有一處長約5公分,寬約0.5公分的頭皮裂傷,疑爲帶棱角的鈍器所致。警方隨後搜查了作爲第一現場的二樓走廊,沒有發現與兇器相吻合的物品,懷疑已被兇手帶離現場。此外,在走廊裡也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足跡或者指印。
吳涵被發現的時候,手腳都被一種塑料扣繩捆住。那是在商場常見的捆紮工具,呈長條狀,只需把尖細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能收緊。在某些地區,這種扣繩已經被警方當作塑料手銬來用。
警方對案發過程作了大致還原:兇手先在
二樓的走廊裡襲擊了吳涵,脫下他的戲服和頭套,然後把他拖至三樓的衛生間,將其束縛後塞進廁所的隔間裡。然後,他回到化妝室,將陳希麻醉,並把她放在了小車上,用白布蓋好,推上衆目睽睽之下的舞臺。當衆砍掉陳希的頭後,兇手從舞臺的另一端逃出了劇場。
如果警方的推測符合案件事實,那麼,兇手一定非常熟悉俱樂部的環境,而且對話劇的劇情有一定的瞭解。
根據對死者生前社會關係的走訪調查,警方瞭解到,死者是湖南人,在本市只有一個親屬即死者的姑媽。死者生前性情開朗,隨和,不曾與人結怨。據死者室友反映,死者最近與一羣人交往甚密,他們都是一張借書卡上的讀者,還成立了一個什麼小組。這個小組的召集人,就是法學院三年級學生方木。
邢至森和丁樹成走進二舍352寢室的時候,房間裡已經有兩個人。
那個叫方木的男孩半躺在牀上,臉色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鋪的牀板。牀邊坐着一箇中年婦女,體態偏胖,頭髮花白。聽到有人走進宿舍,她回過頭來,充滿警惕地打量着他們。
方木也循聲望過來,眼神複雜,說不清裡面是怨恨、氣憤還是期盼。
中年婦女站起身來:“你們是……?”
“我們是來找他的。”邢至森朝方木努努嘴,“不用介紹了吧,方木。”
中年婦女顯然對方木與這兩個警察如此熟絡感到驚訝。
“我是方木的母親。你們有什麼事麼?”中年婦女緊張起來,不住地在他們臉上掃視着,“這孩子身體不太好,有什麼事情跟我說吧。”
“大姐,你別害怕,我們就是來找方木瞭解點情況。”
說罷,邢至森把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盯着邢至森的眼睛看了幾秒鐘,轉頭對母親說:“媽,你去給我買點水果吧。”
方媽媽面色猶豫。方木勉強笑了笑,補充道:“沒事,我和他們聊聊。”
方媽媽點了點頭,抓起牀邊的一個皮包,給方木掖掖被子,拉開門走了。
屋裡只剩下邢至森、丁樹成和方木三個人。
邢至森走到方木對面的牀邊坐下,看着方木,卻不說話。
方木還是剛纔的姿勢,仰着頭,盯着上鋪的牀板。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邢至森清清嗓子:“我們……”
“我知道你來問什麼。”方木突然扭過頭來,“WPO小組是麼?不錯,陳希是小組的成員,我們都是那張借書卡上的人。”
WPO?邢至森琢磨了一會兒,應該是We Protect Ourselves吧。
這羣孩子。他苦笑了一下。
這笑容激怒了方木。
“很好笑是麼?很幼稚是麼?”
他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赤着腳跳下牀,徑直衝到邢至森面前。
“我告訴過你們,那張借書卡一定有問題!”他用一隻手指着邢至森的鼻子,聲音哽咽起來,“現在……現在,陳希死了,你們相信了?”
“我們今天來是想問問……”
“問什麼?又是什麼樣的廢話?我和陳希的關係?沒有,什麼都沒有!我沒有來得及!”
突然,方木毫無徵兆地蹲下身子痛哭起來。
到底,沒來得及對她說那句話。
丁樹成手足無措地看着方木,又看看邢至森。
邢至森衝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擾方木。
足足幾分鐘後,方木的哭聲漸漸平息。他從牀邊拿起一條毛巾擦去淚水,默默地回到牀上重新躺下。
邢至森嘆了口氣,開口說道:“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而且,我也絲毫沒有覺得WPO小組很幼稚。陳希死了,我很難過,和你一樣,我也很想抓住兇手。”
他頓了一下:“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丁樹成扭過頭,吃驚地看着邢至森。
“我知道,關於這個案子,你有很多自己的……感覺。”
邢至森看看方木,發現對方也回望着自己,目光中的敵意已稍有減輕。
“我記得我曾經給了你一張名片,讓你一有發現就給我打電話。但是,這幾天來,你並沒有主動來找我。”
悔恨的表情出現在方木的臉上。他點了點頭。
元旦的午夜,當那個舞蹈演員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後,方木馬上意識到出事了。他拼命地向舞臺方向擠去,卻被驚慌的人羣裹挾着退出了俱樂部的大門,自己還扭傷了腳。好不容易從人羣中脫身,方木一邊祈禱陳希不要出事,一邊奮力衝進俱樂部。突破了三個警察的阻攔,就要跑到舞臺上的時候,他被警察制服了。
最終,方木也沒能看到舞臺上的情況。可是,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那個躺在小車上,身首異處的人,就是陳希。
整整兩天,方木始終躺在牀上,不吃不喝,也沒有去醫院找吳涵問個究竟。他的大腦似乎完全停止了運轉,甚至連心跳都沒有了。
還要有多少苦難降臨到他身上?
還要有多少恐懼讓他戰慄不止?
彷彿在一夜間,方木失去了所有。
他不想說話,不想思考,只想時間停止,萬物沉寂,讓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此刻。
直到邢至森和丁樹成出現在宿舍裡。
我會保護你。
方木,你應該還記得。
“那個人,應該在174公分左右,”方木艱難地開口了,“比吳涵要壯一點。”
丁樹成點點頭,這和其他目擊者的描述基本一致。
“這個人,應該很熟悉現場的環境,大致瞭解劇情,但是並不是詳細瞭解。”
“爲什麼?”邢至森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的
理由是?”
“因爲按照劇情的安排,砍掉公主的頭之前,應該有大段的臺詞。但是他在臺上一言不發,而且,他跳的舞蹈也和我看過的完全不同。不過,兇手一定是這個學校的人,而且他一定看過彩排。”方木頓了一下,“很可能就是戲劇社的人。”
丁樹成微微點頭。案發第二天,當他們詢問話劇的導演的時候,這個藝術學院大四的學生說,戲劇社最初計劃在塑料模特上安裝血袋,後來考慮到太血腥,而且容易噴濺到前排的觀衆身上,就取消了這個安排。
案發當晚,當死者的頭顱被砍下,血濺舞臺的時候,導演還以爲是吳涵擅自加了血袋。更讓他意外的是,原劇本中的大段臺詞並沒有被朗誦,男主角的舞蹈也一塌糊塗。由於這個突發情況,後來的舞蹈演員還沒有準備好就匆匆上臺了。
然而,警方對戲劇社的成員進行了逐一排查,並沒有發現可疑人員。而且,從調查的結果來看,雖然話劇的排演一直處於保密狀態,但是,仍有很多學生偷偷溜進來觀看彩排。因此,不能排除兇手爲戲劇社以外人員的可能。
方木注意到邢至森始終面無表情。顯然,這並不是他想聽的。
方木咬咬嘴脣,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次的殺人,我想用一個詞來形容:完美。”
邢至森立刻坐直身體,口中喃喃自語,似乎在品味這兩個字。
“完美?”
“對。如果這是一場演出的話,我想,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了——在全場3000多名觀衆的面前,砍下受害人的頭顱……”方木忽然顫抖了一下,似乎那是他不願回想的場景,“……還得到了全場的掌聲。”
邢至森點燃一支菸,視線始終集中在方木的臉上。
“你接着說。”
方木卻搖搖頭。
“在我繼續陳述之前,你必須要接受一個假設。”
邢至森不動聲色地盯着他,幾秒鐘後,他開口問道:“是什麼?”
“這個假設是——”方木回望着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這四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爲。”
“然後呢?”
“相對於前三起案件而言,第四起殺人案是一次犯罪升級。”方木的表情開始變得專注,語速也越來越快,“從毫無創意的勒殺,把被害人從樓頂推下去,再到把人塑成雪雕,用牆上落下的冰凌插死對方,直至在衆目睽睽之下完成殺人,不得不承認,他的犯罪一次比一次精彩。他內心的自我認同感也越來越強烈。當然,犯罪的風險也越來越大。可是,對於他來講,風險越大,成功的快感就越強。”
方木停下來喘了口氣:“他應該是一個內心充滿矛盾,沉醉於自我滿足的人。我想,他在現實中也許是個失敗者。所以,他需要一個與衆不同的途徑來表達自己的強悍與睿智。比方說殺人,比方說讓你們——警察,陷入不可破解的謎團。而且,”方木舔舔發乾的嘴脣,“下一次,他的手法會更精彩。”
“還會有人死?”一直在屏息凝聽的邢至森突然發問。
“當然,那張名單上還有10個人。”
邢至森微微皺起眉頭:“你還是堅持認爲借書卡就是被害人名單?”
“是的,證據就在眼前——又一個名單上的人死了。”
“不,那張借書卡一定不是。”邢至森搖搖頭。
“爲什麼?”
邢至森剛要開口,一個聲音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爲我。”
門開了,頭上纏着紗布,面色蒼白的吳涵在祝老四和老大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我沒有死,這就是證據。”
方木一下子明白了。
吳涵也在那張借書卡上。如果兇手是以借書卡上的名單來殺人的話,那麼他在打昏吳涵之後,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然而,吳涵僅僅被捆住手腳扔在了廁所裡。這意味着兇手的目標只有陳希一個人。
更不用說與借書卡完全無關的賈連博。
沒有比這更充分的理由了,借書卡的確是巧合。
方木的心情重新歸於沮喪,同時不斷埋怨自己的愚蠢。
我真是太笨了,這麼明顯的破綻都沒看出來。
難道自己所謂的“感覺”,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送邢至森和丁樹成出去的時候,方木始終看着邢至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邢至森注意到他的表情,開口問道:“還有什麼事麼?”
方木想了想,垂下眼睛。
“我知道自己很無能,但是……我希望能幫助你們破案。”
他擡起頭,眼眶中盈滿淚水。
“我答應過陳希……會保護她。”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方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需要什麼?”
“一切!”方木精神一振,急切地說道,“這幾起案子的所有情況。”
邢至森認真地看着方木的臉。方木有些發窘,卻毫不退縮地回望着他。
“好吧。”半晌,邢至森終於開口了,“明天到我辦公室來。”
回去的車上,丁樹成好奇地問邢至森:“你爲什麼要讓他參與這個案子?他的那些所謂‘分析’,你相信麼?”
邢至森笑笑,反問道:“你知道羅納爾多爲什麼是世界第一前鋒麼?”
丁樹成有點懵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爲什麼郝海東不能成爲世界第一前鋒?”
丁樹成更加摸不着頭腦。
“不是因爲訓練是否刻苦,而是因爲——”邢至森轉過頭來看着丁樹成,“天賦。”
他重新面向窗外:“有的人就有這樣的天賦。察覺犯罪的天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