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斯金納之箱

1993年。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樓。十五樓。

某間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一個亞洲男子先走出來,身後跟着另一個高高瘦瘦的美國人。

“好吧,周教授,既然你堅持的話。”美國人隨手關好門,聳聳肩膀,“不過,你也許會發現,那些箱子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神秘。”

“給你添麻煩了,庫伯教授。”周教授的表情誠懇,“非常感謝。”

庫伯教授露出一絲苦笑:“沒關係。說老實話,我已經習慣了——每個到訪的外國學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兒。”

兩個人一前一後,邊聊邊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剛走到電梯門口,從對面的一間研究室裡走出一個抱着文件夾的女人。隨着腳步的邁動,在她兩腳之間,突然鑽出一隻黑色的小狗,徑直衝到庫伯教授面前,仰頭大叫。

庫伯教授被嚇了一跳,跳着腳躲開。

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連聲道歉:“上帝啊,非常抱歉,庫伯教授——別這樣,庫裡!”

小黑狗在女人懷裡掙扎着,兀自衝庫伯教授狂吠。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梅里斯。”庫伯教授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這裡,請你務必看好它。”

電梯升至十五層,隨着“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徐徐打開。

庫伯教授幾乎是逃進電梯裡,連連按動關門鍵,直到電梯關閉,開始下行,他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一些。

周教授笑笑:“你不喜歡小狗,庫伯教授?”

“何止是不喜歡!”庫伯教授擦擦額角沁出的汗水,“我簡直恨死這些長毛魔鬼了。”

“哦?抱歉。”

“沒關係。”庫伯教授聳聳肩膀,“9歲的時候,我被鄰居家的狗咬傷過,在這裡……”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所以,我一直躲着這些傢伙。”

說到這裡,庫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麼,衝周教授擠擠眼睛:“按照他的理論,我剛纔受到了負強化。”

“哈哈。”周教授也笑起來,“你也可以把這當作一次脫敏治療。”

“上帝!”庫伯教授做出一個誇張的痛苦表情,“別鬧了,親愛的周。”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電梯停止運行,緩緩開門。

地下室到了。

沿着樓梯緩緩而下,周教授漸漸適應了地下室裡的昏暗光線。一些擺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裡慢慢地凸顯出來。靠在牆邊的是一些體積碩大的玻璃展示櫃,某種白色的東西若隱若現,似乎還帶着尖銳的棱角。周教授走近那些櫃子,發現那是某種鳥類的骨骼標本,被固定成飛行的姿態。周教授默默地看着那佈滿小洞的頭骨和凹陷的眼窩,心想,如果這樣的鳥在空中飛翔,不知道該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周,”庫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個地方,“在那裡。”

周教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幾個箱子靠在一起,靜靜地矗立在角落裡。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地走過去。

那些箱子看起來平淡無奇,似乎也不甚牢固,有隨時可能解體的跡象。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

周教授喃喃自語道:“不是斯金納黑箱麼?”

“哈哈,很多人都這麼問。”庫伯教授笑起來,“天知道,他們怎麼認爲斯金納之箱是黑色的——也許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法分辨這些箱子的材質。它們的表面並不平滑,附有繪圖儀器的把手和轉軸,以及各種小型控制桿。周教授圍着這些箱子,俯身仔細觀察着。他屏住呼吸,似乎擔心附着於其上的灰塵被自己的氣息吹散——在他看來,連這細微的塵埃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沒關係的,周。”庫伯教授看出他的顧慮,“你可以摸摸它們。”

周教授衝他感激地笑笑,然後重新面對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氣,試探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個箱子的箱體。之後,周教授似乎勇敢起來,輕輕地轉動着指軸,壓下控制桿。指尖傳來的感覺有些澀滯,似乎在斯金納離開的日子裡,這些箱子並沒有得到良好的維護與保養。

這讓他感到難過,甚至有些憤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體,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側面的小門,同時,轉身向庫伯教授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庫伯教授聳聳肩膀,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

周教授拉開那扇小門,猶豫了一下,探頭進去。

頓時,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撲面而來,似乎有鳥類的糞便、飼料以及正在衰敗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細微的絨毛拂過的刺癢感覺。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也微微戰慄起來。他看着那造型可愛的迷你小踏板、平淡無奇的鉻制餵食盤,突然有一種既想逃離,又想深入進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覺。

是的,斯金納就是在這裡證實了間歇強化的力量。雖然他的理論飽受詬病,但是他的確指明瞭哪些人類的行爲可以被塑造、強化、消除。

在那一瞬間,周教授有一種正在參與歷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隻鴿子或者老鼠,心甘情願地接受斯金納的調教——獎勵或者懲罰。

就在此時,地下室裡的燈泡閃了幾下,最後,熄滅了。

“上帝!”庫伯教授叫起來,“周,需要我爲你拿一個手電筒來麼?”

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庫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國男人對他的問話毫無迴應。

“周?”耐心地等待了幾秒鐘之後,庫伯教授終於忍不住了,“你還在麼?”

地下室中的物品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各自的輪廓,庫伯教授看到了那個一直佇立在箱子旁邊的黑影。

“不用了。謝謝你,庫伯教授。”黑影的語氣彷彿夢囈,“我想,這樣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溫暖的人世間。庫伯教授似乎一時難以抵禦強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頭看看周教授。後者彷彿還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遠處的一片綠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庫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過斯金納之箱的人,興奮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釋然者有之,不過,像周教授這樣的神情,還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還好吧?”

“哦,”周教授回過神來,“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聲問道:“關於他女兒的事情,是真的嗎?”

“不是,只是謠言而已——我在斯金納教授的葬禮上還看到過他的女兒。”庫伯教授轉過身來,面對周教授,“周,在中國,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納麼?”

“是的。”周教授的語氣堅決,“我就是其中一個。”

“這麼說,你也認爲人類是沒有自由意志的麼?”

周教授點點頭:“所謂自由意志,也許是對外界某種暗示的反應。”

庫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突然說道:“周,請你給我一支菸好麼?”

周教授有些驚訝,但還是從衣袋裡拿出香菸,抽出一支遞過去,並替他點燃。

“庫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菸。”

庫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周,我從不吸菸。”庫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聲音還帶着微微的氣喘,“但我現在這麼做了——難道這不是出於自由意志麼?”

周教授笑起來,然而,那笑容漸漸被一絲哀傷代替。

“庫伯教授,你瞭解中國麼?”

“一點點。”庫伯教授用兩根手指捏着漸燃漸短的菸頭,儘量讓它離自己的身體更遠些。

“在1966年至1976年這十年間,在中國大陸發生了一系列運動。”周教授專注地看着庫伯教授,“當時,它被稱爲‘文化大革命’。”

“哦,這個我知道。”庫伯教授的表情也變得凝重,“那是一場災難,是麼?”

“對。所以我們後來把它稱之爲‘十年浩劫’。”周教授移開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害——身體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庫伯教授一臉歉意,“我不該提起這個。”

“沒關係。”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場全民性質的集體失常,每個人都無比狂熱地投身進去。中國人被幾千年的歷史與文化塑造的行爲,似乎在一夜之間統統被翻轉過來——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頭看看身後的白色大樓,低聲說道:“也許,斯金納能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庫伯教授聳肩撇嘴,“他已經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論還在。”周教授轉身看着庫伯教授,嘴角閃過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甚至,我們可以讓他復活——在中國。”

1999年,春季。C市師範大學。

早課已經結束。隨着下課鈴聲,大學生們從教室裡魚貫而出,奔赴下一個教室、圖書館或者回宿舍睡個回籠覺。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講臺上整理着教案。他的動作很慢,餘光一直在盯着角落裡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則一直在左顧右盼,慢吞吞地收拾着書包。

很快,教室裡的人走得一乾二淨。男生有些緊張地小跑至講臺旁,伸手從書包裡掏出幾張紙遞給周振邦。

周振邦接過來,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這是他們這一週的表現?”

“是的。自從你表揚了楊立之後,他對這門課特別感興趣,跑了幾次圖書館,回來就跟我們聊社會暗示作用、旁觀者作用什麼的。”男生刻意壓低聲音,同時不停地四處張望,“餘樂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課上再不敢看小說了,連帶都不敢帶。前幾天,他還向舍友借了一百塊錢,賠償圖書館的書——您撕掉的那兩本書,都挺貴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幾頁紙仔細地收好,“謝謝你。”

“周老師,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傾,“要是他們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臉。”

“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這是科學研究——心理學實驗的一部分。”

男生點點頭,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臉色微微泛紅。

“周老師,我今年想入黨,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難爲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試成績,請務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應你了麼?”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過,對這兩位同學的觀察,還要你多幫忙。”

“一定,一定。”男生連連點頭。

周振邦剛走出教學樓,一個靠在路邊停放的奧迪車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來,接過周振邦手裡的提包。

“錦程?你怎麼來了?”周振邦有些驚訝,“你不是在醫院裡照顧小顧嗎?”

“老毛病了,沒事。”楊錦程拉開車門,等周振邦坐進後座後,他關好車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直接回研究所嗎?”楊錦程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問道。

“回所裡。”周振邦半靠在後座上,“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車駛離師大校園,進入市區的一條公路。這個城市正呈現出從冬季逐步復甦的跡象,街頭處處可見隱隱萌發的綠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幾個月的城市,也慢慢地變得豐富多彩。周振邦看着街邊行走的各色人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周老師,下學期,師大的課您就別上了。”楊錦程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您那麼忙,還得抽出時間去給本科生上課,未免太累了。”

“師大的心理學專業這幾年發展得不好,人才流失嚴重。”周振邦微嘆口氣,“我畢竟是從師大出來的,老領導們出面請我,怎麼好推託?慢慢幫助他們把教學團隊建立起來再說吧。”

綠燈亮起。楊錦程發動了汽車。

“我實在是心疼您。”楊錦程從後視鏡看看周振邦,“這兩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規律。”周振邦摸摸頭髮,笑起來,“逃是逃不掉的。”

“您可別!”楊錦程誇張地叫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您得活到教化場計劃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這個,周振邦變得嚴肅起來,他上身前傾,低聲問道:“第二階段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整理完沒有?”

“整理完了。”楊錦程乾脆地回答,“您看什麼時候合適,我去您辦公室做彙報。”

“志願者呢?”

“上半程志願者的報酬已經發放完畢,保密協議也都簽好了。下半程的志願者正在招募中,還差幾個。”

“抓緊時間。”楊錦程的工作效率讓周振邦很滿意。他又靠向後座,漫無目的地掃視着熙熙攘攘的街道。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個地方,無法移開了。

“錦程,停車!”

這個突如其來的指令讓楊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減速,把車停在了路邊。不等汽車停穩,周振邦就跳下車,直奔後方的一個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站在斑馬線上等對面的綠燈亮起。老人坐在輪椅上,年輕人手扶輪椅的把手,另一隻手插兜,一臉不耐煩。

周振邦小跑過去。此刻紅燈開始閃爍,年輕男子推起輪椅欲走。周振邦幾乎是撲上去,一把拽住輪椅,喊道:“老王大哥!”

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老人瞪着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動地叫起來。

“老周,你是老周!”

楊錦程鎖好車,匆匆走過來。周振邦已經和老人抱在一起,親熱地拍打着。年輕人一臉無所謂地站在旁邊,無聊地盯着紅綠燈。

也許是老友敘舊。楊錦程禮貌地衝年輕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興,不住地詢問對方的情況,介紹自己的生活。從他們的交談中,楊錦程已經聽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條件一般,喪偶,唯一的兒子至今待業。周振邦此時的地位與身份讓老人羨慕不已,不住地叫兒子過來“認識一下週叔叔”。年輕人大概也猜出這個“周叔叔”非等閒之輩,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

遠遠地,楊錦程看見一個交警走過來。他轉身看看自己停在路邊的奧迪車,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這條路邊是不能隨便停車的。

周振邦還有些依依不捨,要了老人的電話號碼後,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別。

重新坐回車內,楊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邊衝奧迪車揮手的老人,問道:“這位王先生是您什麼人啊?”

周振邦也始終在揮手,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坐正身體。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勞改農場時的老朋友,當時他是自來水廠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彷彿還沉浸在舊友重逢的喜悅和回憶往事的傷感中,“我那時身體不好,如果沒有老王大哥的照顧,恐怕活不到今天。”

隨後,兩人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楊錦程知道,在這個時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擾。

汽車漸漸接近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緒拉回現實。

“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彙報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情況。”

“周老師,我看您今天就別工作了。”楊錦程把車駛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麼?”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麼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賓館宴會廳。心理研究所的全體成員都出席。周振邦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慶祝方式,又不忍辜負員工們的一片好意。特別是楊錦程拿出託朋友買來的幾瓶五糧液時,周振邦也覺得,不妨就讓自己放鬆一下。

於是,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幾瓶五糧液也喝得乾乾淨淨。臨近午夜的時候,曲終人散。大家紛紛告辭,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務自然落到楊錦程身上。

上了車,楊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問道:“周老師,怎麼樣?”

周振邦擺擺手:“沒事。”

“那就好。”楊錦程轉身發動汽車,“再帶您去個喜歡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兩大嗜好,一是五糧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當汽車停在一家浴宮門口的時候,周振邦不由得笑罵道:“你這個臭小子,老師也是你的研究對象了?”

大概是因爲週末的緣故,浴宮裡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楊錦程脫掉衣服後,楊錦程看看浴宮裡攢動的人頭,取了一條長浴巾圍在腰間,把另一條遞給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卻沒有接過來。

“來洗澡,圍這玩意兒幹嗎?”

楊錦程的表情有些尷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條浴巾也扯掉了。

這樣兩個人,原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當週振邦在蓮蓬頭下衝洗了幾分鐘之後,竊竊私語開始在四周漸漸響起。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體。周振邦只當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享受着熱水的沖刷。楊錦程起初還有些難堪,然而,當他看到老師泰然自若的模樣,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幾分底氣。於是,他擡起頭,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過去,直到那些眼睛紛紛避開。

老師曾經說過,那只是一個器官而已,如果不考慮生育,那麼它和闌尾沒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楊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這個至今不曾婚娶的老頭,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體。他並不強健,甚至可以形容爲孱弱。飛濺的水珠在他的輪廓上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上去竟有幾分聖潔的味道。

不要小瞧這個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楊錦程默默地對自己說,他可能會構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類社會,併成爲這個社會的領袖。

而楊錦程本人,這個領袖的助手,正在參與到這個偉大的構想之中。

他微微地戰慄起來。

一個小時後,通體舒坦的兩個人走進一個包間。茶几上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楊錦程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糧液,衝周振邦擠擠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來,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糧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體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細細的鹽粒,附着在身體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裡的酒杯,看着爲自己夾菜的楊錦程,由衷地說了句:“謝謝你,錦程。”

楊錦程笑笑:“周老師您客氣了。您一直單身,我是您的學生,自然要多照顧一些。而且,您那麼信任我,把那麼重要的工作交給我。”

“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周振邦認真地說道,“所以我讓你協助我完成教化場計劃。”

這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個秘密。整個計劃的內情,除了周振邦和楊錦程之外,再無旁人知曉。然而,在和平時期,任何一個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楊錦程的動作慢了下來,彷彿在斟酌着詞句。

“只是,周老師,我一直在想,我們到底該不該進行這個計劃。”

“哦?”周振邦揚起眉毛,“你爲什麼會這麼想?”

“我最近在重讀斯金納的書,《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與尊嚴》,感觸又和十年前不同。”楊錦程擺弄着盤子裡的幾顆花生米,“有的部分依舊讓我興奮,比如以‘行爲工程學’構建人類社會;而有的部分卻讓我感到擔憂。”

“說說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體,專注地看着自己的學生。

“有一篇書評說道,斯金納其實是在用馴服狗的方式來馴服人類。”楊錦程咬咬嘴脣,“這實在讓我沒有任何一絲從事高尚事業的感覺。”

“巴甫洛夫的經典條件反射理論就是把狗作爲實驗對象的,”周振邦笑笑,“當年,這一發現,不亞於太陽位置恆定這樣的科學突破。”

“這個我知道。”楊錦程搔搔腦袋,似乎有些難爲情,“可是,我心裡始終有一道坎兒,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您還記得姜德先麼?”

“記得,怎麼?”

“當時我們安排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發生性關係。如您所說,他真的被我們‘塑造’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他依舊沒有戒除自慰的習慣,而且,他一直對身邊的小女孩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

“嗯。有關姜德先的實驗數據,對我們而言,非常有價值。”

“是的,我還記得這讓我們興奮莫名。”楊錦程擡頭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終在想,如果不是因爲受過良好的教育,特別是法學教育,姜德先會不會變成一個姦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菸,楊錦程上前幫他點燃。

吸了半支菸,周振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體有缺陷。”周振邦低聲說道,“你知道我是怎樣失去這個器官的麼?”

“不知道。”楊錦程的表情變得凝重,“我沒敢問,您也從未提起過。”

“那是在1969年,我剛在師大任教不久。4月19號那天,我去重慶路的新華書店,恰好趕上兩個派系武鬥。我想找個地方躲躲,剛跑了幾步,就感到下身一熱。後來我才知道,一顆子彈從這裡打入,從大腿後側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體比畫了一下,“躺在病牀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這個城市裡的人都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感到我在大學裡學過的所有

理論,都無法解釋這場災難。他們不能用野獸來形容,因爲野獸不可能保持這種行爲的高度一致性——但他們又失去了人性。”

“所以,您開始研究斯金納?”

“對。因爲他的理想是構建這樣的社會:統治階層由心理學家組成,負責制定法律和政策來制約或者教化公衆,使他們既具有人性,又服從指令。”周振邦站起來,指着窗外,“錦程,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這個社會中的全體公衆都能夠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時接受正強化——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楊錦程慢慢地說道,“徹底消除類似災難重演的可能性?”

“對!”周振邦的語氣肯定,“即使有大的社會運動,也會讓這個世界大踏步地前進!”

“如果是那樣……”楊錦程的目光變得遊離,表情如夢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動起來,“科技已經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時候改造人類自身了——如果鴿子都能夠學會打檯球的話,人類,人類能學會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說,我們所做的,是改變人類發展史的事情?”

“錦程,斯金納證實了獎賞有利於人們建立良好的行爲,而我們要做的,是證明懲罰具有同樣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楊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們,你和我,可以讓心理學變得前所未有的偉大!”

楊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熱淚盈眶。

凌晨4點,一輛奧迪車緩緩停在C市社會科學院家屬區的一棟樓下。楊錦程拉開後車門,隨即又打開後備廂,拎出一個大大的紙箱,然後扶着腳步虛浮的周振邦上樓。

把周振邦扶進室內,楊錦程又爲他倒了一杯熱水後,就起身告辭。周振邦已經有些不勝酒力,身體變得不受控制,頭腦卻異乎尋常的清醒。也許是和愛徒暢聊的結果,他依舊很興奮。喝乾熱水後,周振邦還是沒有絲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起身尋找香菸。剛站起來,卻無意中看到了楊錦程放在門廳裡的紙箱。

周振邦皺皺眉頭,心想這小子又玩什麼鬼花樣。他把紙箱拎起來,發現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紙刀剝開外包裝後,卻一下子愣住了。

這是楊錦程送他的生日禮物——一個近乎完美的斯金納箱複製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辦公室。

楊錦程鎖好門,確認不會有人來打擾之後,拿出一個密封好的文件夾,開始對周振邦彙報。

龐大的“教化場”計劃已經秘密進行了十二年。雖然參與者衆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楊錦程,沒有人知道這個計劃的全貌。他們用很長時間挑選了一些人作爲實驗對象。這些人來自於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會階層。然後,以心理研究所的名義,安排實習生對實驗對象進行跟蹤觀察,要求他們客觀記錄實驗對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實驗對象的基本行爲規律和心理特徵之後,就安排志願者介入他們的日常生活。對志願者的選擇是極其嚴格的,除了要進行身份、有無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審查外,還要確認彼此間沒有交叉的社會關係。志願者的介入是多種模式的,而且實驗內容都是一些人爲的突發事件,因此,必須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爲、被陌生人擁抱等等。介入之後,志願者會獲取一定經濟報酬,並簽署保密承諾書。同時,再由一批新的實習生繼續跟蹤觀察各實驗對象,記錄他們在介入情境發生後的行爲變化。每隔一段時間,實習生就會重新更換,以此確保可以全程關注實驗對象,又不會有人因此逐漸洞悉實驗的內容和終極目標。

教化場計劃的第一階段用時十年,實驗對象共有五人。雖然耗費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爲的姜德先之外,其他的實驗對象並沒有出現行爲規律的明顯變化和劇烈的情緒反應。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楊錦程又精心挑選了十名實驗對象,並對其中一部分人進行了人爲情境介入。

楊錦程要彙報的,就是對這些人的跟蹤報告。

報告可謂事無鉅細,從研究對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時間、行爲規律,到情緒變化、人際關係及工作和學習情況,幾乎可以說無所不包。報告的最後,是楊錦程對實驗對象在情境介入前後的對比及分析意見,也是此次彙報的重點。

“您看看這個。”楊錦程從文件夾裡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周振邦。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穿着肥大、寬鬆的校服,邊咬着冰淇淋邊走,臉上是輕鬆、愉悅的笑容。

“他叫譚紀,十二歲,就讀於C市紅園區第六小學六年級三班。”楊錦程翻看着手裡的資料,“性格單純、開朗,父母皆有正當職業,收入尚可,家庭關係良好。”

“嗯,我記得這個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帶入黑暗場所,對麼?”

“對。志願者叫蔣沛堯,他冒充譚紀的父親的同事,把他帶到電影院看電影,並讓他喝下摻有麻醉劑的汽水。譚紀昏迷後,蔣沛堯把他放進座位下方。電影散場後,沒有人發現譚紀還留在電影院裡,直到電影院關閉。我們後來得到的情況是:譚紀甦醒後,在漆黑一片的電影院裡哭泣、四處奔走,最終再次昏迷。後來,是一個值班員發現了他。”

楊錦程合上文件夾,嘴角浮現一絲神秘的微笑:“我們原來的預想是,譚紀會因此對黑暗場所產生恐懼心理,進而影響他的行爲規律。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哦?”周振邦頓時來了興趣,“是什麼?”

“您再看看這個。”楊錦程又拿出一張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譚紀,只不過,此時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顧,表情既焦慮又恐懼。

“他好像……”周振邦看着照片,皺起眉頭,“迷路了?”

“對。”楊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樣東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譚紀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東南西北,即使是回家那條走了十幾年的路,他也會迷失方向。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裡,他上學和放學都不得不由父母來接送。第二批實習生的報告顯示,譚紀從此不愛出門,人際關係變得疏離,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縮小。可以預見的是,今後任何與方向感有關的技能,他都難以學習。”

“我們希望他產生對黑暗的恐懼,他卻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彷彿失神般自言自語,“人類的大腦太複雜了——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們沒有搞清楚的?”

“而且,還有件事情,我覺得應該提醒您。”楊錦程頓了一下,“在第一批實驗對象中,譚紀的反應最強烈,也最明顯。同時,我發現,針對譚紀的介入情景的強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沒有說話,起身在辦公室內來回踱了幾圈。楊錦程合上文件夾,靜靜地坐着,等待老師的進一步指示。

終於,周振邦停住了腳步,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準備第二批實驗,同時,修改介入情境計劃。”周振邦的神色嚴峻,眼鏡片後射出難以遏制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強度。”

夜幕降臨的時間越來越晚,種種跡象表明,夏天即將到來了。

C市玻璃纖維廠附屬子弟小學的操場上人跡寥寥,這空曠的場地顯得比平時更爲巨大。跑道上,是幾個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們或獨身一人,或兩兩成對,要麼聽着隨身攜帶的收音機,要麼彼此閒聊。火紅的太陽正在這個城市的西側緩緩降落。此刻,落日的餘暉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邊。下班晚高峰即將過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樓羣正呈現出傍晚時分最熱鬧的景象。幾乎每個窗口都傳出炒勺與鐵鍋碰撞的聲音,伴隨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飄散在依舊溫熱的空氣中。

在操場的西北角,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檯前忙碌着,球與牆壁碰撞的清脆聲響依稀可辨。

那是個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對着牆壁全神貫注地打乒乓球。雖然對手只是一面牆,小男孩依舊玩得不亦樂乎,汗水從頭上流下來,濡溼了通紅的臉蛋。每次對手“回球”出界,小男孩還會捏緊拳頭喊一聲好。

在乒乓球檯旁邊,是一個巨大的水杯,裡面還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中,校園內呈現出一片肅殺的氛圍。當教學樓上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後,它變得沉默而碩大,彷彿一隻蹲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巨獸。

在教學樓頂,一個男子默默地站着,目光始終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錶,拎起腳邊的一個塑膠袋,轉身離開。

此時,落日終於消失在校園圍牆以外更遠的地方。瞬間,夜色就吞噬了寂靜的操場。

小男孩對此一無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陽是何時落下的,他只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軌跡已經越來越模糊,最後,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殺後,小男孩喘着粗氣,放下了球拍。他很滿意,因爲“對手”完敗。

他把球拍和球放進書包裡,又拿起水杯,一口氣把水喝光,然後,一邊擦汗,一邊向教學樓走去。

在教學樓門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鑰匙出來鎖門的值班大爺。老頭一看是他,不由得笑罵道:“又是你這個臭小子,天天這個時候來撒尿!”

小男孩衝他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跑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黑暗的走廊顯得無比漫長。這座歷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學校處處透出破敗的模樣。骯髒的牆圍、掉落的牆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小男孩跑到廁所門口,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徑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盞十五瓦的燈泡,正在發出嘶嘶的異樣聲響,同時忽明忽暗,彷彿是一隻在不斷眨動的獨眼。小男孩顧不上這些,一心想排空鼓脹的膀胱,拉開褲子就尿起來。

有力的水流沖刷在瓷磚便池中,發出嘩嘩的聲音。

突然,在他身後,傳來一聲粗重的嘆息。彷彿一個傷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從身體裡噴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間中斷。他微微側過身子,仔細傾聽着,可是,耳畔除了燈泡的嘶嘶聲外,再無異響。

他撇撇嘴,轉過身,繼續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漸小的時候,又一陣奇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啊——”

這次的聲音更加清晰、悠長。小男孩猛地轉過身來,任由殘餘的一點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來回掃視着面前的四扇木質隔斷門,最終確認那聲音來自左起第二扇門內。

小男孩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褲子,左右望望,又把視線投向那扇漆面斑駁的木門。此時,電燈的嘶嘶異響讓廁所內顯得更加寂靜,小男孩有些緊張,更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竭力把耳朵湊向那扇木門,卻聽不到裡面有任何聲音。

小男孩突然覺得嘴巴很乾,他舔舔嘴脣,清清嗓子,大聲問道:“有人麼?”

話一出口,小男孩也被自己顫抖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由得後撤了半步。

木門裡一片死寂。

小男孩的表情變得疑惑,他又向左右看看,最後,整整肩頭的書包帶,嚥了口唾沫,慢慢地伸出手去,試探着推了推木門。

木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露出一條縫。

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木門被推開了大半。

頭頂的燈泡忽明忽暗。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氣。

木門裡,一個全身黑衣的人背對着自己,面向牆壁,兩腳跨立在便池上。

小男孩還來不及詢問,黑衣人就慢慢地轉過身來。

在頻繁更替的光明與黑暗中。

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間睜大,知道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因爲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臉——不,那不是一張臉。

那是一個光滑、慘白,沒有五官的平面。

值班大爺蹲在教學樓門口,跟着腳邊的收音機,搖頭晃腦地哼唱着二人轉。一根菸吸完,他突然意識到,那個天天晚上來撒尿的乒乓小子還沒有出來。

老頭兒有些生氣,甩着手裡的鑰匙走向長廊盡頭的那間廁所。

氣沖沖地推開木門,他大聲罵道:“你這個臭小子,掉坑裡……”

這句詛咒他只說了一半,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小男孩側着身子,躺在廁所中間的一攤污水中。

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楊錦程辦公室。

楊錦程看着面前的男子在保密協議書上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確認無誤後,他把那份協議書鎖進保險櫃裡。然後,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男子。

男子伸手去接,卻發現信封另一端的楊錦程並沒有鬆手。

“從現在開始,你和我們再無瓜葛。”楊錦程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子,“我說清楚了麼?”

男子點點頭。楊錦程鬆開了手。男子從信封裡取出一沓鈔票,數了數,衝楊錦程微微頷首,起身欲走,突然又想到了什麼。

“那孩子……”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後來怎麼樣了?”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楊錦程垂下眼皮,自顧自點燃一支菸,“拿到報酬,這件事和你就沒有關係了。”

男子有些尷尬,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楊錦程靜靜地吸完一根菸,看看手錶,拿起一個文件夾,出門去了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裡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見楊錦程進來,那個人有些緊張地站起來。

楊錦程鎖好門,轉身對他笑笑,招呼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對吧?”楊錦程坐到他對面,翻開手裡的文件夾問道。

“對。”王增祥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們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們見過面的。”楊錦程笑笑,“我們有一個科研項目,正在招募志願者,周主任向我推薦了你。”

“對。我爸身體不好,所以我想掙點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認,“而且,我也快結婚了——需要錢。”

“嗯,我明白了。”楊錦程放下手裡的文件夾,“我們獲取了一些關於你的資料,包括家庭背景、學歷、成長經歷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們的要求……”

“你們在調查我?”王增祥打斷了他的話,眉頭皺起來,表情明顯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

“請你理解。”楊錦程耐心地解釋,“這個科研項目是保密的,所以我們要對志願者進行一些必要的瞭解。”

“什麼樣的項目?”王增祥的眉頭皺得更緊,“該不是違法的吧?”

“我剛纔已經說了,這是個保密的項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項目的內情。”楊錦程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有些內容,也許會稍稍高出一般民衆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證,絕不至於構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問道:“你們算是官辦的吧?”

“對。”

“也就是說,這是政府支持的?”

楊錦程笑起來:“你可以這麼認爲。”

“那就行。”王增祥鬆了口氣,“那我應該怎麼做?”

“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楊錦程站起身來,打算結束這次談話。

王增祥卻坐着沒動:“我總得知道該幹什麼——好提前做點準備。”

“你不需要做任何準備。我們讓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楊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後,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報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顯然被這個數字徹底打消,“每一次?”

“只有一次。”楊錦程豎起一根手指,“之後我們就不會再聯絡了。”

說罷,楊錦程走到門旁,拉開房門,靜靜地等着王增祥。

王增祥無奈,只好起身告辭,走出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問道:“周叔叔在麼?”

“他不在。”楊錦程並不看他,轉身關好房門,“去市裡開會了。”

“我沒別的意思。”王增祥的臉色微紅,“我就是想當面謝謝他,多虧了他的關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來水公司上班了。”

“我會如實轉達。”楊錦程笑着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楊錦程徑直去了周振邦的辦公室。一進門,他就看見那個斯金納箱的複製品擺在書架的醒目位置上。

“見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裡的資料,“怎麼樣?”

“還可以。”楊錦程猶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問題?”

“嗯。”楊錦程也決定不再隱瞞,“他的顧慮很多,而且,我覺得這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

“不該告訴他的,一律不要說。”周振邦囑咐道,“而且,他更關心的是那五千塊錢。所以,問題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難吧?”

“不難。”楊錦程笑笑,“比針對唐維的簡單得多。”

“對了,那孩子怎麼樣?”

“後續報告還沒有形成,不過,從這幾天的情況來看,唐維的行爲模式有所變化。”楊錦程邊回憶邊說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沒去學校的廁所。”

周振邦“哦”了一聲,臉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個實驗對象是誰?”

“是這個人。”楊錦程在文件夾裡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周振邦。照片上是一個小女孩,正在一家街邊小店挑選髮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攝者有心爲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細嫩的臉龐在五顏六色的髮卡的映襯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對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後遞還給楊錦程。

“她叫什麼?”

“沈湘,14歲,就讀於C市第四中學,二年級。”

“介入主題是?”

“味道。我們的計劃是……”

突然,楊錦程腰間的BP機響起來。他對周振邦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低頭查看屏幕上顯示的漢字。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楊錦程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

“對不起,周老師。”楊錦程衝周振邦勉強笑笑,“我能請幾天假麼?”

C市中心醫院。住院部。

楊錦程拎着一個塑料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轉入走廊,推開某扇病房的門。

一個面容蠟黃的女人躺在牀上,胸口上坐着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滿面地看着男孩,把着他的兩隻小手揮舞着,男孩則興奮地啊啊大叫,不斷在女人身上扭動着小屁股。

楊錦程的眉頭皺起來,把塑料袋放在旁邊的空牀上,過去把孩子抱起來。

“展展,不能壓着媽媽!”

小男孩在楊錦程懷裡踢打起來,轉身向女人張開雙手,似乎還想繼續剛纔的遊戲。眼見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嗚嗚地哭出聲來。

坐在牀邊的一個老婦急忙從楊錦程手裡接過孩子,邊搖晃着,邊輕撫他的後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楊錦程既無奈又氣惱地對老婦說道:“媽!你怎麼把孩子帶到醫院裡來了?這裡亂糟糟的,展展這麼小……”

“讓小顧看看孩子怎麼了?”老婦不滿地嘀咕道,“孩子快半個月沒見到媽媽了,天天在家裡問我媽媽去哪裡了,你讓我怎麼回答?”

“是啊,你別怪咱媽。”女人也急忙打圓場,“是我讓咱媽把兒子帶來的。”

楊錦程白了母親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鬧的兒子,臉上的煩躁表情更甚。他在牀邊坐了一會兒,拎起那個塑料袋,問女人:“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買了粥。”

女人勉強坐起身體,衝楊錦程笑笑:“吃一點吧。”

楊錦程打開塑料袋,轉頭問老婦:“那你們呢?”

老婦顯然還沒消氣,板着臉說:“我們回家吃飯。”說罷,就開始給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兒子親熱了一會兒之後,老婦抱着孩子走出病房。臨出門的時候,老婦對楊錦程低聲說道:“有空的時候多來陪陪小顧,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麼!”

病房裡只剩下楊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靜下來。楊錦程把一堆資料攤開在牀上,仔細閱讀着。女人則靠在牀頭,一邊小口啜着粥,一邊看着電視。看了一會兒,她看看全神貫注的楊錦程,擡手關掉了電視,轉而靜靜地翻着手邊的雜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女人始終保持着安靜,不時擡頭看看埋頭閱讀的楊錦程。楊錦程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最後煩躁地丟下幾頁紙,伸手去衣袋裡摸煙。剛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識到不妥,起身向門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關注着他,開口說道:“你就在屋裡吸吧。”女人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笑,“我想讓你在我身邊。”

楊錦程的心裡暖了一下,揮揮手裡的香菸:“我很快就回來。”

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旁,楊錦程悶悶地吸着煙,看淡藍色的煙霧在眼前升起,又緩緩消散。

讓他焦慮的是,針對前五個實驗對象的情景介入已經完成了四個,從後續跟蹤報告來看,除了唐維之外,其他的實驗對象均反應平平。如果缺乏更豐富、更典型的數據,教化場計劃不可能順利完成。周振邦的設想是,用25年左右的時間來完成這個計劃。可是,如果最終只

能獲得如此可憐的數據,教化場很可能最後以失敗告終。

25年。楊錦程暗自計算着。屆時,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難道,要用大半生的時間去爲一個失敗的計劃拼搏麼?

增加實驗對象,還是……繼續增強介入情境的強度?

正想着,楊錦程腰間的BP機又鳴叫起來。

女人趁楊錦程出去吸菸的工夫,又打開電視機看起來。剛看了一會兒,楊錦程就匆匆推門而入,邊收拾牀上的資料,邊對她說:“我得回所裡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囑咐道:“晚上你就別再來了,在醫院守了四天了,回去換換衣服。”

“嗯。”

“早點回家,好好睡一覺。”女人似乎有些難爲情,“不忙的話,就來陪陪我。”

楊錦程報以一個微笑,拎着提包急匆匆地出門了。

黑色奧迪車在同樣濃重的夜色中飛馳。楊錦程手握方向盤,表情凝重,不時瞟一眼副駕駛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個罐頭瓶,標籤已經被撕掉,瓶口被封得嚴嚴實實。然而,楊錦程還是覺得惡臭的味道在車內縈繞。他打開車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與水混合在一起的齷齪模樣。

嗅覺記憶是在人腦中留存時間最長的記憶。希望這次可以獲取實驗所需的有力數據。

楊錦程用力踩下油門。

當楊錦程趕到C市第四中學附近的一條小巷裡的時候,王增祥已經等候多時。楊錦程剛剛下車,王增祥就不耐煩地走過來,同時連珠炮似的拋出一堆問題。

“怎麼這麼晚還叫我出來?爲什麼在這兒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個什麼實驗?我什麼都沒帶……”

楊錦程倚在敞開的車門上,默默地看着王增祥,突然覺得,自己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似乎眼前這個人比那些街道、路燈、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現在這裡,不配參與到這樣一個偉大的計劃之中。當有一天,他意識到身邊的世界越來越美好的時候,他不應該感到自己是那個悄然構築起來的體系中的一顆螺絲釘。不,他甚至都不配作爲附着其上的灰塵!

平凡。愚蠢。市儈。狡詐。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着風險去嘗試改造人類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讓數據更加豐富,論據更加充分。他只關心那點蠅頭小利。區區的、可笑的五千塊錢!

楊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個造物主,正在低頭審視一隻可憐的螞蟻。

“今晚,我們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難度大麼?”王增祥立刻追問道,“有沒有風險——你總得讓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否則……”

“不難。”楊錦程左右看看,隨手指向一家已經關門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滿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戶,又看看楊錦程,湊過去趴在玻璃上向店裡張望。

“佳樂文具店……這裡面有什麼?不會有什麼貴重物品吧?如果損壞了,是不是要由我來賠償?”

“不用。”楊錦程垂下眼皮,已經懶得再和他說下去,“裡面最值錢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筆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來,開始在四周踅摸,“用什麼砸?”

“隨便。”

最後,王增祥撿起一塊磚頭,在窗前擺好姿勢,回頭對楊錦程問道:“那我砸了?”

楊錦程點燃一支菸,衝他揮揮手。

“嘩啦啦”一聲,隨後就是沉重的“撲通”聲。

楊錦程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顯得既緊張又興奮,小跑着過來,激動地問道:“然後呢,我們幹什麼?”

楊錦程叼着香菸,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說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幾十米後,還不忘回頭喊道:“明天我來拿錢啊,你別忘了,提前準備好……”

楊錦程靠在車邊,既不答話,也不回頭。

吸完一支菸,楊錦程看看圍牆後的教學樓,剛好看到那間唯一明亮的辦公室內熄掉電燈。

楊錦程蹍滅菸頭,擡頭看看同樣黑暗的小巷兩端,擡腳向其中一側走去。

總有人要做點什麼。

爲了教化場。

爲了新世界。

半小時後,楊錦程匆匆從一條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樣子,比身後那個女中學生更狼狽、恐懼。

連滾帶爬地跳上奧迪車,楊錦程迅速發動汽車,踩下油門。撞翻了一個垃圾桶之後,汽車才歪歪扭扭地衝出小巷。

直到開出近兩公里,楊錦程才發現對面駛來的每一輛車都在對他憤怒地閃着大燈。他意識到,自己連車燈都忘記打開了。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一直在下意識地念叨着同一句話:

“你的身體裡從此就留下了我的東西,你一輩子都會帶着它的味道。”

楊錦程立刻緊張起來。

不要。不要。我纔是主宰。主動權應該在我的手裡!

他伸手去衣袋裡拿煙,發現抖抖索索的手指壓根捏不住任何東西,連手裡方向盤都開始打滑,以至於汽車也在路上開始左右蛇行。

楊錦程罵了一句,左手捏緊方向盤,把右手的手指塞進嘴裡狠命地咬着。這似乎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覺漸漸遍佈全身。

是的,是那個女孩柔軟卻戰慄的身體。

他的下體甚至還能感受到女孩溼潤的口腔和牙齒掠過的疼痛。

楊錦程狠狠地抓捏着自己的褲襠,似乎想消除那種可怖的幻覺,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膩。

他把手指湊到眼前。是血。

楊錦程怔怔地看着那片血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隨即,狠狠地一腳踩下剎車。

奧迪車晃了一下,以危險的角度停在路邊。楊錦程伏在方向盤上,放聲大哭。

箱子穩穩地擺在講臺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搖桿和控制軸,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種化學制劑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講臺上,又介紹了它承載的歷史與價值後,再平凡的器物,也會顯得神聖無比。

教室裡有些騷動,坐在後排的學生站起來,竭盡全力伸長脖子,想一睹這心理學歷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實驗工具。

忽然,有一個男生舉起手,大聲問道:“周老師,我可以摸摸它麼?”

周振邦點點頭。男生顯得很激動,快步跑到講臺旁,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體,又嘗試着操作那些搖桿和控制軸。

很快,越來越多的學生要求摸摸斯金納箱。最後,幾乎整個班級的學生都排着隊,帶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觸碰了那個傳奇般的箱子。

“就在這個箱子裡,斯金納總結出人類行爲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裡安靜下來後,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讓兔子把錢幣投進儲錢罐,讓小豬學會了如何使用吸塵器,甚至讓老鼠懂得了懲罰與獎勵的關係。”

教室內鴉雀無聲。

“它證實了人類的行爲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訴我們,人類原本可以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可以無限接近於神。”周振邦環視一張張全神貫注的臉,“現在,你們告訴我,有人願意鑽進這個箱子麼?”

學生們開始面面相覷。也許,大多數人都想成爲神,但是,他們能忍受這種教化與馴服麼?

良久,一個男聲在角落裡響起:“我願意!”

周振邦循聲望去,是剛纔那個第一個要求觸摸斯金納箱的男生。

“爲什麼?”

“我想改造這個世界。”男生大聲回答道,“就像斯金納說的那樣,若想讓心理學產生實質重大的影響,必須採取行動!”

周振邦久久地凝視着他,最後,問道:“你叫什麼?”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無視身邊的竊竊私語和驚異的眼神。

“我叫陳哲。”

今天來接周振邦的是所裡的一個年輕司機。周振邦看着他粗手重腳地把斯金納箱放在後座上,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楊主任呢?”

“他今天沒來。”年輕司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這是什麼東西啊,這麼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進車裡。

習慣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能讓人每天面對,卻察覺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變,隨之而來的,是驟然面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經習慣於讓楊錦程去打理研究所裡的日常事務,包括那個秘密的計劃。所以,當楊錦程不在所裡的時候,周振邦發現,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幾倍。

他不由得感慨,這12年,楊錦程是怎樣度過的。

針對實驗對象的跟蹤報告已經在案頭堆積如山。以往,都是由楊錦程閱讀後,把分析意見彙報給周振邦。不過,現在只能由周振邦從基礎性工作開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綠茶,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報告開始看起來。

這個實驗對象是一箇中學教師,介入情境是被發現在超市裡有偷竊行爲。東西價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願者偷偷地塞進他的衣袋裡。不過,後續的跟蹤報告顯示他在經歷了一番委屈與爭辯之後,並沒有明顯的情緒反應,行爲規律也沒有劇烈變化。

周振邦簡單翻看後,並沒有感到太多失望。畢竟個體存在差異,針對不同情境產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應也實屬正常。他很清楚,所謂25年的實驗時限只是一個保守估計。他也沒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這個實驗,畢竟還有後繼者楊錦程。

也許,今天那個叫陳哲的學生也不錯。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蹤報告。只看了幾眼,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他坐直身體,擦擦眼鏡,逐字逐行地仔細研讀起來。

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某棟老式住宅樓。

房間陰暗狹窄,物品擺放凌亂,唯一的窗戶被報紙遮擋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燈泡,屋子裡再無其他光源。

楊錦程抱着頭坐在牀邊,褲子褪至膝蓋。在牀邊,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正在懶洋洋地穿內衣。

楊錦程面色陰沉,盯着地板上的一處裂痕,一動不動。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楊錦程,撇撇嘴,露出一絲不屑的笑。

“我說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錢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楊錦程慢慢地擡起頭,起身提好褲子,從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扔在牀上,一言不發地拉開門出去。

剛走到樓梯拐角,楊錦程腰間的BP機就響起來。

楊錦程剛剛走進辦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來。可是,當他看到楊錦程一臉萎靡的樣子,突然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小顧怎麼樣?”

“哦,還好。”楊錦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周老師,您找我?”

“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報告遞給他,“你看看這個。”

楊錦程接過報告,只看了一眼開頭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無動於衷,激動地在原地來回踱着。

“這個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現出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行爲規律也有明顯的變化——你看第7頁。”周振邦的語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勢,“她洗了將近4個小時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學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麼,她離同桌的距離越來越遠,幾乎要坐到過道里了……”

楊錦程顫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們都知道,不同感官記憶調用的先後順序不同,人在回憶的時候,最先調用的是嗅覺。所以,爲了強化介入效果,我覺得,可以考慮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氣味元素——錦程?”

“哦,那個報告我看過了。”楊錦程如夢初醒,“您接着說。”

“你看過了?”周振邦大爲驚訝,“那你爲什麼不向我彙報?如果我們據此調整計劃,就會獲得更翔實有力的數據。”

“這個……未必吧。”楊錦程迴避着周振邦的目光,“個體差異是存在的,沈湘是一個……單純的中學生,對介入情境有強烈反應也屬於正常……”

“沒那麼簡單,這絕對具有典型意義。”周振邦認真地看着楊錦程,“倫敦大學的神經生物學家們提出了一個構想,與氣味相關的記憶在大腦海馬體不能起協調作用後仍然能夠繼續保存,如果這種構想成立,那麼……”

周振邦突然不說話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楊錦程,眉頭越皺越緊。

辦公室內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楊錦程意識到周振邦的異常,掃了他一眼,又迅速避開。

“周老師,”楊錦程費力地笑笑,“您又有什麼靈感了?”

“錦程,”良久,周振邦終於開口,幾乎是一字一頓,“對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樣的?”

“按照計劃做的。”楊錦程的臉色變得慘白,“往她身上潑灑有異味的污物。”

“潑在哪裡了?”周振邦立刻追問道。

“身上啊。”楊錦程的嘴脣哆嗦起來,“外套……褲子什麼的。”

周振邦上前一步,緊緊地盯着楊錦程:“那她爲什麼會刷牙?”

“也許,濺到嘴裡了吧?”楊錦程縮着身子,目光躲閃,“當時事發突然……”

“楊錦程!”周振邦低聲喝道,“我們都是心理學家,你知道你瞞不了我!”

四目相對。空氣瞬間凝固。室內安靜得只聽見兩個人劇烈的心跳聲。

良久,楊錦程臉上的表情突然鬆懈下來。

“王增祥……沒有按照原計劃進行情境介入。”楊錦程垂下頭,低聲說道,“事實上,他強姦了那女孩。”

這句話說完,室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足有半分鐘後,楊錦程意識到周振邦並沒有如預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擡起頭來,看見周振邦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楊錦程急忙站起來,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阻止他的手勢,同時,急轉身,直奔辦公桌而去。他的腳步踉蹌,以至於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來不及揉搓痛處,周振邦操起電話機,把手伸向數字鍵。

剛剛按下兩個數字,周振邦手中的聽筒就被楊錦程劈手奪過,按在電話機上。周振邦伸手去搶,又被楊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師,您不能打這個電話,無論是報警,還是打給王增祥。”楊錦程一字一頓地說道,“一來,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兒子;二來,如果王增祥被抓,難免會說出‘教化場’,那我們12年來的努力就統統白費了。”

“她是個孩子!”周振邦低聲吼着,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個孩子!”

“我知道!”楊錦程的手上越發用力,語氣也堅定了許多,“斯金納爲了驗證自己的推論,不惜把自己的孩子關進箱子裡……”

“那只是不實的傳聞!”

“我知道!”楊錦程湊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話,斯金納一定會這麼做的——周老師,構建一個新世界,不可能一點代價都沒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楊錦程,突然,他的身體一軟,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彷彿在一瞬間就蒼老了許多,“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一個孩子躲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他蜷縮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脹,同時抵抗着越來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爲只要陷入黑暗,就會看到那張沒有五官的臉。

男人靠在窗邊,看自己嘴裡呼出的煙消散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偶爾回頭看看身後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問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體地站在衛生間裡,用冰冷的水反覆沖洗着自己的身體,直到她的皮膚已經感知不到任何溫度。少女擡起胳膊,仔細地嗅着。最後,她捂住臉,蹲在噴灑而下的水流中嗚嗚地哭起來。

老人孤獨地坐在桌前,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檯燈發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遙不可及的些許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邊的一個箱子。

楊錦程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擡手敲響了房門。辦公室內一片寂靜,毫無迴音。楊錦程咬咬牙,擡手推開。

幾天沒見,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頭髮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個坐化的老僧。

楊錦程走到辦公桌前,向他投去一個探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動了動,彷彿一個破敗失修的機器在緩緩啓動,甚至連鏽澀的軸承轉動的吱嘎聲都隱約可辨。

他向楊錦程推過來一張紙。一張支票。

“補償給沈湘。”周振邦的聲音喑啞,“無論你用什麼理由,用什麼方式。”

楊錦程無言以對,點點頭,伸手拿過支票。

此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年輕的實習生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周主任、楊主任……”大概是因爲恐懼的緣故,實習生劇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誰讓你不敲門就進來的!”楊錦程厲聲呵斥道,“出什麼事了?”

“那孩子……唐維,”實習生撲到周振邦的辦公桌前,雙眼圓睜,“今天凌晨在醫院……自殺了!”

楊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識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變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實習生。只有楊錦程發現,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節上,已經漸漸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楊錦程拉住實習生,把他推出門外,“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給我。”

辦公室裡重歸寂靜。周振邦依舊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楊錦程試探地小聲問道:“周老師?”

周振邦突然豎起一根手指,衝楊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說話。隨即,老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茫然地四下張望着,最後,他拿起桌上的玻璃菸灰缸,搖晃着向書架走去。

楊錦程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剛要衝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經揮起菸灰缸,狠狠地向那個斯金納箱砸去。

這是個近乎完美的仿製品,薄鋼板所制,既結實又美觀。周振邦砸了幾下之後,菸灰缸已經碎成幾瓣。然而,除了砸掉幾個轉軸及搖桿之外,箱體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經流出血來,然而,他依舊捏着一塊碎玻璃,固執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納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楊錦程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自己的老師。他沒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爲他知道,那個新世界,已經徹底坍塌了。

三天後,周振邦辭去了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職務。因爲事發突然,院黨委經過研究,決定任命楊錦程爲代理主任。

任職文件下發當天,周振邦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坐了半天,銷燬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寫就的論文。臨行時,他只帶走了幾本書,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離開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變動讓研究所內的工作人員無所適從,好在新任領導楊錦程很快就走馬上任。沒過多久,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就平息下來,研究所內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復。大家很快發現,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歡獨自留在辦公室裡,默默地一個人思考着什麼。

大家不知道的是,楊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辦公桌後,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手裡的一個U盤。

夏天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過去,秋天很快到來。

深秋的一個傍晚,城北的某棟居民樓裡,一扇房門被敲響。很快,一個面容憔悴,眼睛浮腫的女人打開房門,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髮老人。

“你找誰?”

白髮老人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後望去。

狹窄的居室裡,正對門口的五斗櫃上擺着一張照片。兩側的香燭正燃起濃烈的煙氣,縈繞在那張充滿童稚的笑臉周圍。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穩。

“你姓趙吧?”老人的表情與其說親切,不如說是悲慼,“我是社區介紹來的,聽說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實習生,既滿足應屆畢業生的實習需要,又能幫助所裡處理一些日常事務。

因爲高校擴招的緣故,今年的畢業生數額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結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來聯繫實習的學生仍然絡繹不絕。

這天下午,又有一個男生在前臺和接待人員就實習問題糾纏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經聯繫好了。”男生漲紅着臉分辯着,“周振邦教授親口答應我的。”

剛剛外出歸來的楊錦程聽到“周振邦”這三個字,心裡一動,停下了腳步。

他看看這個執着的男生,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哪個學校的?”

“師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聲回覆道,“我叫陳哲。”

四目相對。他們不知道,看似毫無瓜葛的兩個人,中間連接着一個人、一個名字、一個箱子。

他們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對視,即將發生在不遠的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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