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水的目光發直。倒是真有幾分嚇得失魂落魄的模樣。
縱是他在海陸縱橫來去,也從未見過這種離奇事物。一時間竟顧不得李雲心此前說的那些話了,再喘息兩次:“你這是……什麼東西?”
一邊問,一邊又忍不住要去看。可目光剛捱到桌邊,心悸感便又排山倒海般地涌過來,迫他忙把視線再轉走了。
李雲心並不看他,只是在落筆。
每一筆都落得極快。彷彿興之所至,在畫一幅不羈的寫意。但以這個世界的人的眼光來看,他的畫作“看起來”似乎並不是很高明——許許多多的色彩、線條堆在一起,有些雜亂無章。
他在畫靈圖——就像他在渭城時那樣子。
在渭城時他藉助百萬陰魂之力,短暫地將自己的境界摧至玄境、將附近山河地氣都納入畫卷裡。到這時候他已是玄境了,便打算再試一次。
這種嘗試並不是什麼心曠神怡的體驗。就好比一個人縱有淵博學識,也並不會很樂意參加一場費心費力的考試。李雲心之所以如今這樣做,倒是因爲兩點——
一則發現那位“東海龍王”,本體似與這片天地有着密切的聯繫。
畫道修至玄境,也可以藉助強大力量將天地之間的靈氣都封印到畫中,與真實世界形成某種玄妙的關係。譬如而今他畫中有浪濤。那麼即便在千里之外,只要牽動這畫中的靈氣,便可以真叫這片汪洋之上掀起驚天的駭浪來。且僅從理論上來說,倘若畫道的修爲足夠高——高到了遠遠強過太上境界的地步,甚至能夠做到只在畫卷上勾勒一筆,便叫整片汪洋、整個世界、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實際上這種程度自然只存在於想象當中。就好比在他的那個世界——理論上一個人或者物體跑得足夠快,就可以看到自己剛剛出發時候的模樣。可光速無法超越,這種基於統一體系之中的、理論上的可能性也就永遠沒有可能了。
但即便如此,可以做到的還有許多。
幾天海天與那位東海龍王有些密切聯繫,那麼在這片汪洋之上做手腳,也就等於對那位東海龍王做手腳了。
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
因爲真要把一個人畫進畫兒裡,非得極了解他不可。這個“瞭解”可不是知道他的情感性格行爲習慣,而是生理層面的深入瞭解——知道他體內靈氣如何運行,知道他身上每一處細微細節。將這些都弄清了、再弄到他身上的靈氣作爲引子……纔可以在畫中留住與他的某種聯繫。
這事情要說清楚極複雜,算是畫道當中一半言傳、一半意會的高深法門。李雲心在渭城的時候嚐到甜頭,而今打算再試——
卻正有人自己送上了門來。
那位“東海龍王”來的是分身。此前提過,神魂化真身這法門,晉入真境便可修得。但如同“年滿22/20週歲就可以找女朋友/男朋友去登記結婚”這種事一樣,並非人人都可以得到修習的方法。
但這一位竟然修出來了,倒也是有些神通。可惜不巧遇到李雲心。
“東海龍王”的分身既可以將真境巔峰的九公子拿下、卻只傷了腿腳,那麼他本尊的修爲可能還在李雲心之上。
然而彼時李雲心已經開始着手繪製這幅靈圖、且本身亦是龍族,也有行雲布雨的本領。兩者加在一處,兼也是玄境的大妖——很輕鬆便將那位東海龍王的分身利落斬滅,沒有叫他佔到半點兒便宜。
若是被尋常的修士、妖魔斬滅分身,對於“東海龍王”來說似乎並無大礙。
他的本尊與這片汪洋大海有着密切聯繫。從理論上來說,天地之間的氣機不消亡,他本尊的修爲也便可極快恢復——或許這也是無人能勝出真龍的緣故——尋常人失去一個玄境分身,非得是傷筋動骨,以漫長的時間、海量的靈氣、願力重新修回來。
可這位東海龍王既與天地密不可分……天地之間的靈氣何其充沛?!他倒像是一隻接在偌大水箱下面的小水瓶了。即便是空了一些,也很快就填得滿。
這樣的本領和倚仗……怪不得自詡龍族正統、將陸上的那些龍子們斥爲“雜牌”。也怪不得敢叫自己的分身出現在這船上,並不做太多的戒備。
可惜比較倒黴,竟遇到李雲心。
分身被打散沒什麼大不了——被李雲心打散後收了纔要命。
他收了這位“龍王”的分身,轉手就印在了畫卷上。於是他這分身便成了一個“引子”、又成了這畫卷的“陣眼”。遠在蓬萊島的“東海龍王”、這片海天之間的氣機,都因爲這麼一個引子,被牽到了李雲心筆下的畫中——封了這分身,便好比封了擬人化的東海。封了擬人化的東海、亦好比封了蓬萊島上的“東海龍王”。
此種玄妙的關係,若非畫道中人是極難體會得到的。此畫若成了……雖不能像故事裡的神仙一般“在紙上一勾、那人在現實裡也就消失了”,但總可以在細微處作許多的文章,保管給人一個大驚喜。
如今萬事具備。問題便在於——是否有那麼一點的可能性、可以在天地之間的靈氣已紊亂到毫無規律可循的情況下,將這片廣闊汪洋之上的種種變化、細節都瞭然於胸、畫成這麼一幅靈圖。
——任何一個人,都該覺得是沒可能的事。
但如今李雲心卻仍舊認真又隨意地在紙上勾勒。又添幾筆纔看陸白水:“陸兄,這叫做靈圖。從前聽說過靈圖麼?”
陸白水自然是沒有聽說過。
他下意識地去看身邊的潘荷。
這潘荷雖有一股果斷決絕的勁頭,但要論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是及不上陸白水的。可或許是因爲她的出身的緣故,這女子如同野獸一般,對於危險有些異於常人的敏銳嗅覺。雖說這種嗅覺也叫她接連自投險境,但至少在眼下,她緊皺眉頭、緊緊地縮到牆邊去了。
因爲已經意識到……這李雲心,該是個極度可怕的人。
在這樣的人面前最該做的就是不說話、不亂動、問什麼便答什麼,纔有保命的可能。
因而她聽陸白水與李雲心對話,便覺得遍體生寒,暗捏一把冷汗。
等陸白水再看她,這女子立即擠眉弄眼地使眼色。似乎很怕陸船主真將李雲心惹惱了,連累自己也要遭殃。
她這麼一番做派盡被李雲心感知。
他的目光不曾從畫卷上移開。手持筆,只淡淡地說:“你用不着急。我也要問你的——看起來你現在倒是猜到我是什麼身份了。不如你給我這位陸兄說說看——說對了,也許有長生等着你呢。”
他給的“長生”,誰敢要?!
潘荷聽了他這話——原本是瑟縮站立的——倒是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連連:“龍王……龍王饒命!龍王饒命!”
陸白水愣住了:“……什麼?”
但李雲心不理會他。他的筆又在紙上落了幾下子,勾勒出幾團意味不明的圈線。等潘荷磕了十幾個頭、額上都皮開肉綻了才道:“噫,我說福緣長生。你倒是說饒命——饒什麼命?”
“……龍王在渭城做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潘荷磕得頭昏腦漲,倒是趁回話的時候歇歇,“渭城裡龍王也對一個人說——”
李雲心終於瞥了她一眼:“這些你們也知道?看來查得真是清楚。哼……你這個人。真叫人生氣。”
他說了這句話才真正看潘荷一眼、停了筆。彷彿是要認真問這個問題,也仿是作畫遇到瓶頸,打算分分心。
“前幾天晚上,你跑來我艙裡找我。”他看着潘荷,面無表情地說,“見了我說你是共濟會的東海國掌事——沒說幾句話,就要動手殺我。哈……今晚跑去那個傢伙的屋子裡,進了門就脫衣裳。你告訴我——是他看着我比漂亮,還是我看着比他難看?”
潘荷便也像陸白水一樣愣住了。
這愣,一方面是因爲她頭腦當中的那些記憶、因着李雲心的這幾句話,解開封印似的重新浮現於腦海當中了。另一方面……她不曉得李雲心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試圖叫自己快速冷靜下來。認真仔細地回想他方纔的語氣、神情。好弄清楚最終特意強調了兩遍的“是他看着比我漂亮”、“還是我看着比他難看”這麼兩句究竟指代什麼、有何深意。
但足足愣了兩三息的功夫,也沒能想得明白透徹,倒更覺得頭腦裡一團漿糊,不清楚該怎麼答了。
李雲心似是生氣起來。他一瞪眼:“哦。所以說你現在是難以啓齒——不想傷害我?”
潘荷聽了他這話趕忙又磕頭:“龍王饒命——龍王饒命——”
她從前早就聽說過李雲心的事情——林林種種,其實在共濟會當中不算什麼秘密。雖說偌大一個共濟會,除了李雲心的事情之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處理、要去做。但畢竟這麼多年以來,已罕有爲着一個“人”、長時間地動用大量資源的情況了。
且後來李雲心在雲山做了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即便像她這種從前並不在高位的,也將這個近階段的傳奇人物的事情記到心裡去了。
再由着她所知的那些消息、所拼湊出的“渭水龍王”李雲心的形象……便大致可以用“喜怒無常”、“心機奇深”、“殺伐果斷”來形容了。更知道他所到之處幾乎皆爲化爲焦土,極難有幸免的。
他曾在渭城——數月之後渭城被焚燬了。
後來去了蓉城——很快蓉城也被亂軍佔據,烽火四起。
又去陷空山——那一個玄境大妖經營許多年的巢穴,便被攔腰轟斷了。
再回他曾寄身的洞庭——也被毒水毒了個底兒朝天,至今方圓數十里之內還幾無人煙。
然後在野原林裡待了些日子——如今該是叫“曾經的野原林”了。
最終跑去了雲山……雲山落得個什麼模樣,人人都清楚了。
這個傢伙身上籠罩着可怕的毀滅光環,撞見他的無一不倒黴。如今潘荷便在他的眼皮底下、且與他同稱乘一船!
她幾乎已經可以料定這艘船的命運了。
聽了這樣的一個人問出那麼兩個問題……她可怎麼答?!
到這時候陸白水卻是終於皺起眉:“你……李兄你……龍王?”
李雲心便將目光移向他,咧嘴笑了笑:“我不是人。我是妖。不但是妖,還是——”
說到這裡,身形猛地暴漲,正現出了他的神魔之身。還是真境的時候,他的神魔之身便因着境界的提升有了細微的變化——譬如原本蒼青色的鱗甲頂端,都生出了金色的小刺。那一對血紅的珊瑚鹿角,也變得仿是由許多鋒銳光劍交疊而成的了。
到如今他已是玄境,這神魔之身的變化也更大了些。鱗甲之上的金芒愈發燦爛,額上的光角的分岔也漸少了,倒是越來越像那真龍額頭的兩對利刃一般。
他這神魔身一現即收,到底將後幾個字說出來:“——妖中之妖、陸地上的龍王。”
“陸兄——如今結識了兩個龍王。”李雲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倒是覺得哪一個纔是真龍王?”
陸白水終於變了臉色。他接連退出兩步去,看看潘荷,又看看李雲心:“你……你是……”
如此臉色茫然地說了這幾個字,又忽然站定了、皺眉:“……那麼你之前說的那些,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李雲心未現神魔身的時候,威勢就已經頗爲駭人。剛纔又真身乍現,那可怕的氣勢更叫潘荷心驚肉跳,恨不能即刻藏身到縫隙裡去。到此時再聽陸白水說這些——這女子或是磕頭磕得神志不清、或是驚駭得失了理智——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大叫:“你這個人是瘋的嗎?!你敢這樣和他說話?!他是龍王、龍王!!”
叫了這些伸手就要拉陸白水、叫他閉口不言和自己一同跪下。
然而一整個晚上她遭受許多折磨驚嚇,哪裡是陸白水的對手。手指還沒捱到這位海王的衣袖,便被陸白水猛一抖肩、生生震飛到一旁去了。
這一下,力道並不小。潘荷一時間只覺得手腳俱麻,沒力氣起身了。
可憐她這些天在船上苦苦鑽營,到頭來卻處處碰壁、事事不在掌握。輸給妖魔、修士也就罷了。如今竟又輸在凡人的手上……彷彿誰都可以勝得過她,她引以爲豪的一切都變成紙糊一般了!便看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武家頌,一時間沒來由地心中一酸……
終是像瘋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李雲心瞧她這模樣,冷哼一聲。陸白水瞧她這模樣,卻是又愣。但只愣了一息的功夫,仰天長嘆一口氣:“好、好、好……好一個陸上的龍王。只站在這裡……就能把人嚇瘋了!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