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0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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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之後,必是歧路。
皇帝既選擇了支持攻伐印度,那麼便等於皇帝在打造一柄昂貴和華麗的上吊繩。
當然這根上吊繩有可能和崇禎那根同款,也可能是之前沒見過的新品,這主要看是誰逼他上吊的。
印度市場成爲大順工業資本集團最大的市場,並且伴隨着傾銷壓榨,引爆印度的起義和混亂,造成市場銳減。
印度覺醒,市場銳減的危機傳導回大順,造成極端商品相對過剩的經濟危機,引爆大順自己的危機。
皇帝沒得選擇。
他站在自己家族的角度,覺得打印度確實挺好的,收稅充實內帑,維護自己的統治。
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種換了個模樣的鄭和下西洋。
但其實,大順這邊急速發展的工商業,總得把東西賣出去。
要麼賣給印度。
要麼賣給鬆蘇之外的國內。
朝廷也總得考慮那些商人和作坊的生計,只不過鑑於現實情況,還要考慮小農男耕女織的生計。
賣印度,確實看起來兩不誤。
既不傷男耕女織的小農。
也不會讓那些“失業則死、得業則生”的人,無有生計。
畢竟,賣給國內,就是在摧毀大順的穩固的男耕女織。
對皇權而言,當然是死路。
皇權的經濟基礎就是小農經濟,不管是貴族地主搞莊園鄔堡郡兵藩鎮、亦或者新興階層搞新的一套,皇權都不好受。
把男耕女織瓦解,搞的絕大多數的小農都活不下去了,多半就得領一根崇禎同款。
賣給印度,其實還是死,只是慢性中毒,在閾值達成毒發之前,皇帝看不出來而已。
紡紗機總要替代手搓棉紗的,大順的織布業越發達,印度那邊從事手工搓棉紗的人就越多。
搓的越多,大順的織布業就越發達,就會使勁兒往印度賣。
賣的越多,越便宜,印度原本的手工布就越少,就更多的人去搓棉紗。
技術升級替代之後,大順這邊一上蒸汽加騾機,幾十萬上百萬原來搓棉花條、繞棉花紗的就得瞬間失業。
人越多,引發的混亂也就越大。
越大的混亂,市場越蕭條。
市場蕭條、急需市場,這個問題總要解決的。
要麼,放開內部市場,瓦解小農經濟。
要麼,消滅產生這種舊時代、之前沒見過的危機產生的階層基礎,消滅新興階層,消滅機器,消滅工業。
要麼……其實沒有要麼了,地球就這麼大,有消費能力的市場也就這麼點。
這兩個要麼,無論選誰,誰都不肯死。
兩邊總得死一個。
又都不肯主動去死,那就只能打。
誰贏了聽誰的。
最終的結果,無非三個。
要麼:
最老練的封建統治者跳出來,裝模作樣,配上儒教特色的平均空想加忠孝、再配上地主軍功良家子、再配上覆古顏李學的軍人四民論和異教清除論、再配上財閥,搞極端反動忠君皇權小資那一套,搞成個怪物。
劉鈺爲了改革的種種妥協和不得已,確實把這個怪物的零件都補足了。
劉鈺教出來很多怪物,尤其是那些新學體系出來的人。
他們是傳統的,延續着宋明以來,讀書人理所當然是人上人的傳統心態。
他們又是扭曲的,他們自嘲自己不是讀書人,當然此時的士大夫階層也不認可他們是讀書人,可實際上他們內心仍把自己當成傳統的讀書人,並且理所當然認爲自己應該做人上人。
當危機爆發的時候。
一羣核心是中小地主的軍功良家子軍官團;配一羣在城市裡邊緣的、帶着傳統讀書人心態的、在經濟危機中苦難的、欲做人上人而不得的、新學知識分子小資階層……
這種詭異的農村和城市的、中小地主配小資的組合、必須以契合傳統而造出來的先賢經書,那是什麼奇葩古怪可怕的東西,是不言而喻的。
要麼:
新興階層操控和利用底層,搞掉皇帝和封建制度、小農經濟,撕開內外之別,把整個大順的省份、城市、農村,都強行拉進新的體系當中。
這也是一種擴大市場。
印度市場炸了,河南陝西四川補,總要吃飽,吃不飽自己就會死。
然後,再反手再把利用完的底層賣了。
大順的資產者正式踏上歷史舞臺,看看能不能自己抗住小農經濟瓦解的超大規模起義。
劉鈺爲了改革的不得已,使得大順新興階層真沒機會當買辦了,一旦覺得可以和皇權掰腕子了,那可真是沒軟弱性了,標準的內殘外狠。
掉封建統治者,去打碎過去的舊時代,抗住轉型劇痛的小農經濟瓦解的大起義,是一項硬性考覈。
這個考覈不過關,那就是真的是,給你機會,你不中用了。
要麼:
……屆時,歐洲的最反動的封建分子,最後到達萬里長城,到達最反動最保守的堡壘的大門時,他們一定會看到從西元前221年就最閃耀、最有分量、世界上最沉重的那頂皇冠,落地摔得粉碎,無人敢拾。
當這些歐洲最保守的封建分子,用他們熟悉的拉丁語讀出來這個萬里長城上的國家名字時——因爲歐洲最保守的封建分子,一定不會說英語,連拉丁語都不會,怎麼配當歐洲最保守的封建勢力——所以他們會這樣讀出這個國家的名字:
SINAEAN POPULUSQUE REPUBLIQUE
S·P·Q·R
若走到這一步,屆時,大順的皇權、貴族、勳貴、良家子集團和封建勢力、士紳廢物、食利地主,肯定會被一掃而空的。
因爲是封建勢力最反動最保守的堡壘,所以也就不存在妥協,只會砸個粉碎。
要麼你死,要麼我死。
不過那就無所謂了,大門一關,肉爛在鍋裡。
當印度完成了傳導革命這個使命後,對中國的價值,只剩下“不在別人手裡,所以大順炸了的時候,東南亞和東亞沒有外人可以染指——因爲沒有印度做跳板,所以夠不着”。
內部炸完了之後,邊界就在錫蘭省。
邊界擴的越靠外,炸的時候,你死我活絕無妥協空間的程度就越大,因爲沒有外部勢力干涉的話,一統天下的傳統,不存在任何的妥協可能。
在沒有外部勢力干涉的情況下,也就是勝利者摧枯拉朽傳檄而定。
是以,印度這件事,對大順挺重要,但對中國更重要。
既要作爲原材料產地和市場,把鬆蘇的新興集團養肥,養出來上百萬與之光影半生的另一半。
還要承擔印度覺醒,大起義之後,市場萎縮,把矛盾傳導回大順的任務。
這是內功,至關重要。
這關乎着世界的命運:中華主導的、與歐洲同步進行的、整個東亞和東南亞以及環太平洋的同步全面工業化、以及讓舊世界崩潰的生產相對過剩……
反倒是孟鬆麓在檀香山打基礎,爲將來把北美切成法、中、英、西、外加個緩衝區的北美原住民民族國,那倒是次要的了。
甚至是不需要怎麼上心的、或者專門去費心思經營的。
因爲世界是物質的。
檀香山的檀木、舊金山育空河西雅圖的黃金、舊銀山的白銀。
那邊勞力的匱乏、利潤的誘惑、大順工業發展導致的貴金屬貨幣不足。
這些現實的物質條件,將註定會有一場延綿數十年、橫跨太平洋的大遷徙;一場屬於大順特色的東進運動,和美洲大開發。
也正因爲世界是物質的,所以註定了大順對印度的侵襲,絕對不會犯下鴉片戰爭這樣的罪惡。
倒不是大順的資產階級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只是因爲現實的物質世界註定了無利可圖。
畢竟,鴉片貿易的利潤,本質上是因爲清政府還維繫着一定程度的中央集權,並且在全國禁絕鴉片。
英國資產階級在鴉片戰爭中的真正訴求,其實恰恰是中國禁鴉片。
所以鴉片戰爭用“自由貿易”做藉口,才顯得無比荒謬。
老馬的預言很快成真,當清政府爲了鎮壓起義而放開鴉片厘金、地方割據、自種自賣之後,印度鴉片種植業很快就知道“自由貿易”這個藉口多可笑了。
沒有任何科技含量的玩意兒,是不配用自由貿易做藉口的。
現在的印度,既沒有一個能執行律法的莫臥兒帝國,也沒有禁菸令。
德里都能被阿富汗人揚了的帝國中樞,這時候往印度販芙蓉膏,那簡直就是往營口賣黃豆、往海州賣鹽、往南洋賣甘蔗。
商業天才。
老馬還說,金銀貨幣條件下,貨幣就這麼多。買鴉片了,就買不了棉布了。
能買得起鴉片的人,纔是消費商品的主力,底層既買不起鴉片,也買不起棉布。
英國搞罪惡的鴉片戰爭,是因爲平衡貿易逆差。
印度的確是從二百年前開始,吸走了美洲歐洲和波斯的不少金銀貴金屬,但大順也不需要非得賣那玩意兒才能把金銀弄走。
劉鈺好容易把鬆蘇的工業革命搭起來來,這時候自不會不去賣棉布,反而去賣芙蓉膏。
完後,還賣不出去,而是在給印度王公作嫁衣裳,讓他們自己種後抽稅,積累錢財,養兵買槍,抵抗大順的入侵?
讓印度王公從“中產”那抽走鴉片稅,買英國槍、法國炮,武裝起來一羣底層的被大順商品衝擊的苦難百姓,把大順趕下海?
既然老馬早已經教過這個問題,那就老老實實賣工業品吧。
一方面是物質現實下的本身無利可圖。
另一方面,大順的帝國中樞還沒有崩,朝廷說話還好使,在印度的開拓也不是那種私營的印度公司,至少禁菸令是可以執行的。
對朝廷來說,或者對皇帝而言,他也不想讓印度王公抽走鴉片稅,去英法那買槍買炮來抵抗大順的侵入。
再一個,那種事,對一個道德傳統深厚的保守傳統來說,也確實接受不了。
大順不會往井裡吐痰,因爲大順還要喝這個井裡的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