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五拜三叩首
喀爾喀貴族從未見過這樣壯麗的煙花。
似乎大地都顫抖了一下,遠處的羅剎城堡像是乾涸的海子裡的魚,猛力地向上跳了一下,隨後再也不動。
那是地龍在翻身,沒有焰火的繁華,只是用飛揚的塵土點綴出死亡的絢爛。
塵土飛揚中,喊殺聲從遠處傳來。
幾個年輕一些沒見過世面的臺吉,嚇的直接坐在地地上,以爲地震了。
那幾個見過大場面的,也是面如土色,雙腿微抖。
桌上的酒杯被碰灑了幾許,滴滴答答。
皇帝一如剛纔般平靜,張望着遠方。
部署在壕溝內的火槍手趁勢出列,在羅剎人全都被震懵了的空當,就在距離羅剎城堡不過五十步的地方列陣,伴隨着號令齊射,硝煙瀰漫。
被火藥炸出的大斜坡上,驕勞布圖高舉着“奉天徵夷大元帥”帥旗,迎風抖動。自己卻如一棵紮根與土裡的老橡樹,一動不動。
“此何人也?頗有當年南安伯太祖軍中搖旗之壯。”
“回陛下。此爲孩兒軍掌旅、輕車都尉,隨勳衛劉鈺拓永寧寺碑、復木魯罕山衛、忽裡平寨之舒圖。”
“當賞。”
隨後,又看到幾名騎手竟是在陣前狂奔,直接跳過了挖好的壕溝,踏踏地從被炸開的斜坡處衝到了棱堡外牆處,拎起一名被炸暈死過去的羅剎士兵,夾在腋下,來回奔馳,耀武揚威。
杜鋒按照劉鈺“該表現時使勁兒現”的暗示,根本不怕自己這麼做會有什麼出格的懲罰,倒是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冒着可能被城頭的鉛彈擊中的危險,來來回回拖着那個被炸昏死的哥薩克在陣前轉了好幾圈,迎來了陣陣喝彩。
饅頭沒有這樣好的騎術,卻也縱馬上前,奮力登城。
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出風頭,自是要看情況,這種時候隨便嘚瑟,嘚瑟的越歡脫,皇帝會越高興。
戰鬥此時還沒有結束,卻也和結束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城內的收尾工作,羅剎人應該很快就是舉旗投降。
李淦看着那面大旗迎風佇立了足足一刻鐘,就明白羅剎人的反衝擊失敗了。
反衝擊失敗,意味着戰鬥結束了。
回身淡然地衝着蒙古貴族道:“將士已破敵矣。”
蒙古貴族愕然。
這就結束了?
他們沒親自攻過羅剎人的城堡,但卻聽布里亞特人說過,羅剎人的城堡有多可怕。
他們自己也清楚,不要說這樣的城堡,就是正常的城池,這些已經退化回部落狀態、失去了所有農耕地和手工業基礎的蒙古部落也攻不下。
準噶爾人那麼可怕,不還是在羅剎面前節節敗退嗎?
兩萬人圍攻羅剎的城堡,圍了整整一年才圍下,而且主將還是叫這些喀爾喀人膽寒、能止小兒夜哭的大策零敦多布!
可讓準噶爾人束手無策、讓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羅剎城堡,就這麼攻下了?
不可思議時,一名騎手從前面疾馳而回,手持藍旗,故意用蒙古語大聲報捷。
“報!羅剎城堡已被攻下!我軍亡十九人、傷三十七人。羅剎守軍六百零九人,除三百二十名投降,其餘全數被戮!”
報捷之音才落,一羣渾身是血的軍漢,提着一大堆的人頭,轟隆隆地來到高臺之前。
“斬敵頭、報君恩!不服天威者,皆如是!”
咚咚咚的人頭落地聲響起,越來越多的人頭堆積在高臺前,慢慢從咚咚聲變爲噗噗聲,二百多顆人頭堆積成小金字塔的形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
這是草原征伐的味道,野蠻而又自然。如同這些人頭早晚會化爲泥、爛爲骨,滋養出牧草,肥大了牛羊。
喀爾喀蒙古已經忘了這種自然而野性的味道了,此時又一次喚醒了他們塵封的記憶。
要麼臣服,要麼征服,這就是草原的法則,一如堆積成小丘的人頭一樣醒目。
人頭的血腥味還未散去,喀爾喀貴族也還沒從震驚中醒過來,又有一名騎手從遠處疾馳過來,依舊是用蒙古語。
“報!我軍在黑龍江破羅剎二堡,俘羅剎人四百餘,斬首四百!”
“報!我軍俘羅剎王義子,彼得洛維奇·漢尼拔!”
“報!我東線水師沿江而進,已圍故索倫汗國舊都。”
這些報捷的騎手就像是齒輪上的零件,每一次報捷的時間都間隔不過幾分鐘,讓這些蒙古貴族始終處在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之中。
嗚嗚的角號吹響,遠處黑壓壓的一堆俘虜朝着這邊行進。
爲首的一名黑乎乎的像是木炭一樣的人,穿着一身華麗無比的俄式軍禮服,走到了高臺附近,獻上了自己的軍刀。
更多的哥薩克俘虜穿回了原本的軍裝,一排排一列列地在衛兵的監視下來到了高臺下。
一些收了錢的、或者被死亡逼迫的哥薩克,齊齊雙膝跪倒在了高臺前,用不流利的漢語像是背課文一樣,背誦着一些花了錢讓他們背的內容。
一些士兵將繳獲的哥薩克的馬刀、火槍等,嘩啦啦地全都扔到了臺下,兩面哥薩克旗幟也被拋下。
不知道是誰搶先了一步,也或許就是李淦提前的安排。
跪倒於地,聲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武德充沛、運籌帷幄,以亡不足廿而破六百人之城,世所罕見!吾皇萬歲、江山永固!”
有帶頭的一喊,幾乎附近所有的衛兵、勳貴、將軍全都跪下,齊聲吶喊。
聲音震天,在蒙古貴族還沒緩過神的時候,李淦猛然回頭。
直視那些因爲錯愕或是坐着、或者站着的蒙古貴族。
轟轟轟……
遠處本已經停歇的火炮,在這時候也發出了怒吼。
微微的震動讓擺的不是那麼穩定的人頭塔忽然一下倒塌,發出噗通噗通的聲響,刺鼻的血腥味再度瀰漫。
被李淦直視的喀爾喀貴族終於反應過來了,齊齊跪下。
“吾皇萬歲、江山永固!”
李淦示意衆人起身,卻在蒙古貴族起身後,沒有任何前奏,直接讓禮官按照“五拜三叩首”的標準禮儀,念着拜興之言。
禮官唱的理所當然,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就像是一個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李淦站在那等着叩拜等的理所當然,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就像是一個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那些已經起身的喀爾喀貴族沒感覺到任何的意外或者不適,在炮聲爲樂、人頭爲柱的大草原上,幾乎是下意識地順從着禮官的喊聲,再度跪下。
同樣的理所當然的自然。
五拜三叩首。
遠處炮聲陣陣,城堡敗落,他們明白從這一刻起,草原的命運,成吉思汗的子孫已經不能主宰。
早知道中原皇帝的五拜三叩首之禮,但只有這一次纔是真正順從地完整跪拜了一遍。
遠處,四頭從京城花費高昂運送過來的大象、獅子,發出了陣陣吼聲。
這些常年讀黃教佛經卻不曾真正見過大象和獅子的喀爾喀貴族,看着遠處皇家御園的大象,望着這幾天已經熟悉但依舊神聖的熱氣球,再度匍匐餘地,唸叨着各種菩薩法王的名號。
樂手嗚嗚吹響了戰陣之音,憑藉着破城獻俘之威,原本一些不好談的問題,現在終於好談了。
爲了這一天,大順朝廷已經準備了足足五年,爲這一次消耗的錢糧至少也有個二三百萬兩。
但若是談妥了,哪怕再多十倍,那也是值得的。
這種場面,劉鈺是沒資格參與的,只能遠遠看着。
盟臺上,皇帝坐着、喀爾喀貴族跪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大約一個多時辰後,鼓樂再鳴,一些隨行的太監宮女出面去收拾剛纔碰灑的桌子,各色菜品開始源源不斷往上送。
跪着的喀爾喀貴族都坐下了,那一堆聞着根本吃不下去飯的人頭也被清理走了。
又開始又笑聲了。
劉鈺明白,這應該是談妥了。就是具體談了什麼,他是沒資格知曉的。
但喀爾喀部肯定會做最大程度的讓步。因爲他們已經徹底沒有了和大順討價還價的餘地了。
原本還有投俄這個選項,現在這個選項已經被剛纔那個四千斤火藥造就的華麗煙花抹去了。
作爲天子,不會爲了吹噓而編造出一個羅剎王的義子。連羅剎王的義子都被俘了,在喀爾喀人看來堅不可摧的羅剎城堡連二十個大順士兵都沒打死,那還有什麼可談的呢?
投俄去當炮灰、吃雪、強制徵兵去歐洲戰場、或者去和土耳其人死磕、改信東正教?
還是投順封官、分爵、年年都有賞賜,跟着大順滅掉準噶爾,瓜分其部衆、再讓子孫多封出幾個男爵?
這本身就已經是傾斜的天平,伴隨着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勝利,終於讓天平的另一端傾上了虛空。
一萬多人就算不打仗,哪怕只是武裝遊行到捕魚兒海附近,已經證明了大順的國力。這一戰只是朽木化爲齏粉的最後一推。
封賞分爵之餘,一個不怎麼被注意到的細節,表明了大順對草原問題今後的規劃。
淄川侯謝無忌成爲了第一任室韋節度使,朝廷並沒有設置都督府或者都護府。
在各部草場犬牙交錯之地規定了允許定耕軍屯的地方,統歸室韋節度使管轄。
淄川侯的這個室韋節度使名義上也只是和幾大蒙古貴族平級的,不能插手部族事務,喀爾喀諸部的騎兵他也沒有管轄權。
他管不到,京城裡自有專門的部門來管,他這個室韋節度使只是爲了宣告:有朝一日、人口增多,大順將來是要在這裡設省的。
雖然現在只是軍管,但摻沙子一樣分散的定耕軍囤地,讓那個漠北蒙古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地理概念了。
在遼東主持了五年驛站、糧站、道路修建的淄川侯,暫時這個節度使恐怕也還是幹五年間在遼東的老本行。
盟臺上,享受着登基八年來最榮光一刻的李淦,掃了一眼周圍。
劉鈺就像是隱身了一樣,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對這種隱身,李淦滿意地自點了下頭。
回身,繼續享受這份權力和威勢帶來的、其餘他物如何也及不上的爽感。就像是一泡憋了五年的尿,這一刻終於暢快地放出來的那種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