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

彷彿一個棋手,眼見着盤面上佔盡優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優勢,在這麼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只能添作爲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裡,呆呆地望着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彷彿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的英主,兵權、財權、人事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着這三樣東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越當年費盡心機,才讓皇帝將財權轉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後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是,呂惠卿卻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年曹操無糧,便污賴糧官貪污,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爲缺糧只是因爲貪污,由此而穩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成那個糧官?!

呂惠卿只覺得前途忽然間,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裡非常清楚,只要有一個月的緩衝,這點虧空,他完全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庫局本來可以完全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子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係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裡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這麼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無能!

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裡很清楚,皇帝在骨子裡,不是一個心機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裡是衝動、熱切的。皇帝內心中,充滿着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陋習,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但皇帝的內心,實際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任何的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裡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出神經質的情緒。他表面上的鎮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在臣子面前,要表現出帝王的威嚴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隻有王安石與石越——只有他們三個人,才真正瞭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爲這種瞭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全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子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徵……這次事發,不能不讓皇帝產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後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事情,皇帝曾經是那麼地猜忌着石越,但因爲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着石越,石越做了那麼多犯忌的事情,最後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越儼然又已經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裡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着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說,李舜舉雖然因爲舊黨的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呂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

而他避位之後,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他還能指望着王珪替自己說話麼?

汴京的風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麼重要……如果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尚書左僕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說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於此。耕於野者,不願爲公侯;藏於民家者,倍於府庫也。然一經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僕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徵秋稅,中戶以下,俱憂無越冬之糧……又蜀地淫祠風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手裡拿着陳元鳳的奏章,反反覆覆地看着。奏章上面,還有參知政事範純仁的貼黃,貼黃最後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着神情幾乎有點呆滯的趙頊,不覺有點心疼。

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她輕輕走到趙頊跟前,想從他手中取走那本奏摺,但趙頊卻攥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肯放鬆。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

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只是不住地搖頭、嘆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貽”這四個字?!

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爲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

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札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

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的時候,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象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麼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麼多的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還認爲那不過是黨爭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爲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麼嚴重?

趙頊曾經這麼想。

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面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爲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中,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象唐康們說的那麼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爲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麼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着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着手中的《益州聞見札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鬱的臉色,卻顯出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毒!

爲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爲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麼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爭什麼!

呂惠卿在心裡自嘲道。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是,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着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着益州局勢,誰曾想,他纔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麼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只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裡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着被呂惠卿打擊報復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也許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於他陳元鳳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佔了便宜。

儘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爲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麼?!”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隻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六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乾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麼證據?十六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只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的家產,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候聽呂惠卿這一說,不由得心神大定,高興道:“只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御史臺,就不會毫髮無損的出來。但只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麼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只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十月八日,御史臺。

御史臺一如既往,只是由幾個閽吏把守着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御史臺的門口。汴京市民彷彿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御史臺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御史臺前下了馬車,擡頭望了一眼天空。御史臺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向着御史臺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只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

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任一件事,都已經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一前一後,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裡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個時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爲什麼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要等着被人趕下臺麼?

皇帝將陳元鳳的札子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面。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

不僅如此,數日之內,他還連上三封札子自辯。爲熙寧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只肯爲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臺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爲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臺諫官員們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只侷限於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爲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加以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爲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紛紛被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於呂惠卿。雖然翻來覆去,都不過些危言聳聽的空話套話,但舒亶面臨的壓力,也空前強大。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麼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爲一個話柄;但最糟糕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裡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麼釋放,他舒亶同樣也沒辦法交待。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將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爲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鍊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摺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麼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

舒亶在心裡憤憤的咒罵着。

今天定要叫他開口。

舒亶幾乎是咬着牙,走進御史臺。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中,便見一個臺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稟道。

“什麼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麼?!”一時間,舒亶只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舒亶在臺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爲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着腰進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瀰漫着污穢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着一牀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牀上,身子不時抽搐着,口中喃喃地說着胡話。舒亶躬着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着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着。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擡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擡盆火進來,燒旺一點。”

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着雙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轉來。

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着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着,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麼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

舒亶還在心裡怨天尤人着,便聽着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尚未回過神,便見一人已彎着身子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象被燙着一般,閃到一旁。

舒亶到這時纔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臺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着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到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全是一副自己爲舒亶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這樣子,只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臺裡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

這言語之間,態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裡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臺,舒亶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麼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沒有鍛鍊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

他憑什麼去扳倒司馬光?

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全能想象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爲自己辯護;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甚至可能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髮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倖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爲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倖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只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爲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

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只有咫尺之遙。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着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中,擡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着嗓子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只望着舒亶,乾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着,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着。”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着鑽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臺也呆不安穩,找了個藉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城西南的崇明門,便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櫃老遠見着舒亶,早就笑容滿面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店中,一面低聲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秘丞來了麼?”舒亶打斷了掌櫃,徑直問道。二人口中的“秘丞”,便是秘書丞呂升卿——呂升卿雖然做過經筵,但他既無吏材,又少學問,又怕吃苦,不願離京,因此後來升遷反而極慢,做到這個秘書丞,都已經是皇帝特別的恩典——這家酒樓,少有人知道,原是呂升卿送給他愛妾的遠房哥哥的。宰相與臺諫交結,本來就是一樁大罪,何況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與呂升卿便經常在這裡見面,舒亶本與呂升卿約好晚上見面,這時未及中午,舒亶便到了,這時候卻是明知故問。

“府裡下人過來說了,要晚點才能到……”

“那要勞煩掌櫃的去通報一聲,便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小的馬上派人去請。”那掌櫃早得到呂升卿的吩咐,連忙答應了,將舒亶請進酒樓後面的一個單獨的小院裡。

PS:《新宋》第一冊已經出版,噹噹卓越有售,歡迎去看看。又,博客中有對“燕雲”的解釋,也歡迎大家去看看。

第18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五節15 汴京杭州3第四節第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一)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四)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5章 下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10節 呂氏復出上(02)第8節 離間計(中)第十節第1節 下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二節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7節 ?拗相公(下)第3章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八章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3節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9節 上第2節 聲名鵲起下(02)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第七章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10章 上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四章第8節 離間計(中)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十字修改版緣起代序第五章第9節 下第11節 天下才俊(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3節 終南捷徑上(01)第九章第二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1節 熙寧二年下(01)第1節 下15 汴京杭州4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三)第12節 再度交鋒(上)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二)第二十章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十九節第十三節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二)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7章 下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七章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三章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2)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17章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一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第2章 上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二十九節第二十三章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
第18節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五節15 汴京杭州3第四節第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一)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四)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5章 下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10節 呂氏復出上(02)第8節 離間計(中)第十節第1節 下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二節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7節 ?拗相公(下)第3章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八章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3節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9節 上第2節 聲名鵲起下(02)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第七章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10章 上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四章第8節 離間計(中)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十字修改版緣起代序第五章第9節 下第11節 天下才俊(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第11節 天下才俊(上)第3節 終南捷徑上(01)第九章第二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1節 熙寧二年下(01)第1節 下15 汴京杭州4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三)第12節 再度交鋒(上)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二)第二十章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二十九節第十三節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二)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7章 下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七章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三章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下(2)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17章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一章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第2章 上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二十九節第二十三章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