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遼通鑑長編》,太平中興十一年冬十二月乙卯朔。
丁丑。右林牙蕭蘇散、祗侯郎君耶律神奴以下六族,私兵兩千,夜襲衛王城。衛王蕭佑丹、子蕭遜寧並罹難。
先是,蕭蘇散、耶律神奴以事陷蕭遜寧,詞連佑丹。及馬九哥死,蘇散、神奴大懼,聚衆私議,謂帝當複用佑丹爲相,彼輩將無譙類。神奴乃拔刃大言,衆皆鼓譟。遂各以私兵,假命出廣平甸,圍衛王城。時衛王城守將貪懼,聞蘇散、神奴等至,竟棄城走。蘇散、神奴遂入城,執佑丹、遜寧父子大罵,並磔之。蘇散、神奴亡入阻卜。
戊寅。蕭禧奏蕭蘇散、耶律神奴以私兵殺衛王蕭佑丹父子。帝怒甚,誅衛王城守將以下。蘇散、神奴六族皆族誅。以蘇散、神奴西遁,遣將追之,斬於招州。
己卯。罷朝三日。追贈衛王蕭佑丹尚書令、總北南樞密院事、天下兵馬大元帥、楚國王,遜寧信義侯,北面都林牙。蔭佑丹諸幼子、遜寧諸子。詔自皇太子以下,爲佑丹哀。
壬午。詔南院大王蕭嵐窮治蘇散、神奴黨羽。帝念佑丹之功,乃下詔,凡曾論列佑丹者,皆罷官去。一日之間,以此免官者近百。蕭嵐遂興大獄,以此獲罪者竟數百家。
大遼通鑑長編》,太平中興十二年春正月甲申朔。
甲申。以衛王蕭佑丹之死,罷宴。召見宋賀正旦使唐康、副使童貫於天寧殿。帝以國家多事,且蕭禧、韓拖古烈力主通好,蕭嵐亦陰爲之言,乃許與宋重訂新約,令悉如佑丹與宋使樸彥成之舊。又令樸彥成仍許隨扈左右。南朝素懼佑丹,康以佑丹死,復生輕遼之意,對答不謹,帝不悅,以其石越弟,特優容之。
丁亥。帝招韓拖古烈,欲拜耶律信北樞密使,拖古烈以北樞密使之任未謀之府司,拒不草詔。帝不得已,詔南北樞密院、宰相府議,北府宰相蕭禧以下,皆懼耶律信主政,從此多事,竟交章薦蕭嵐爲相。
戊子。帝以諸臣奏摺付嵐,嵐大懼,且自以資歷淺,力辭。宋賀正旦使唐康歸國,令韓拖古烈宴於館驛。
己丑。帝見南院大王蕭嵐於金帳。帝從容問及北樞密使之選,嵐以蕭禧對。
壬辰。拜北府宰相蕭禧爲北樞密使。以南院大王蕭嵐籤書北樞密院事,並招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回朝,以耶律衝哥爲西京留守。
紹聖七年一月十二日。
大宋雄州。
“籲——”唐康輕輕一拉繮繩,勒馬停在雄州城外,一面擡眼打量着這座邊關重鎮。
根據宋遼之間的盟約,雙方都不得隨意修葺邊城,邊城形制大小,皆有舊例,不得隨意增擴。雖然自熙寧起,宋朝不斷破壞盟約,以各種藉口增修城防設施,但因爲屢屢中途停頓,而自紹聖起,宋廷一則困於國庫空虛,一則司馬光力求“安靜”,因此,實際上宋朝是將河北的塞防重點,後退到了大名府防線。在以防禦爲主的對遼戰略上,宋廷奉行的是一種讓唐康這樣的少壯派極爲不滿的戰略思想——雖然在地形複雜、有險可守的河東路寸土必爭,但在開拓的河北地區,則是以大名府爲中心,背靠黃河天險,構建複雜的防禦體系,屯積重兵,以確保汴京的絕對安全。同時一方面利用汴京達的交通,將汴京變成大名府防線的後勤補給基地,另一方面則以精兵宿將控扼太行通道,保證河北與河東的聯繫不被切斷。
如此塞防體系,雖然的確是可謂“固若金湯”,遼人縱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雙方一開始就決定在大名府一帶決戰,遼軍就會面臨糧道太長,客軍在外,面對的是數不清的擁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數以十萬計的重兵這樣的窘境;而宋軍則可依託堅固的城防,還有從汴京到大名府成熟達的交通體系來運送糧草物資——比起分兵堅守邊界,一旦有事,則倉促調集大軍北上,逆戰於析津城下,不僅無險可守,而且宋軍糧道長而遼軍糧道短,一旦失利就術有可能形成潰敗,戰線將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樣的窘境,現時宋廷的防禦戰略,在軍事上的確是有好太多。
然而,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是以放棄大半個河北路爲代價換來的!
汴京到是絕對安全了。但如若遼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只是在河北路燒殺搶掠,然後揚長而去,宋軍將幾乎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黨一邊的。石越的解釋是,不可不提前防範將來遼國出現英主,而大宋出現庸懦的君臣這樣的情況,那時候就會顯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換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這樣的解釋可不能讓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裡的一道傷疤。作爲宋遼邊境最重要的幾座軍事重鎮之一,雄州城不僅遠遠不及唐康曾經任職的大名府城牆高大雄偉,而且因爲南北貿易,商旅往來不斷,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熱鬧繁華之市鎮,完全讓人感受不到那種軍事重鎮的威嚴。如果不是城外還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宋軍騎兵在往返巡邏,城門口還有禁軍在檢查往來行人的通關文牒,人們也許都不會覺察到這是一座邊城。
停了一小會兒,唐康看到一隊人馬從城門疾馳而來。唐康看了看那隊人馬的模樣,已知道定是前來迎接自己一行的。他們的行程早幾天就有人送到雄州,城牆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們了。
雄州駐紮的禁軍是武衛軍第二軍第三營,本是一支純粹的步軍,但自從收復河西后,宋軍馬匹狀況大爲好轉,駐紮在邊境的禁軍,即使是純步兵營,也往往會配備一個指揮的馬匹,以提升其戰鬥力——雄州的這幾百匹戰馬,還是唐康親自劃撥的。
現任武衛二軍三營的都指揮使趙隆,說起來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陽信侯田烈武的舊部,與唐康一道,參預過平定渭南之亂,後來又率軍前往益州戡亂,立下不少功勳,但因不會做官,一直不得升遷,陽信侯田烈武雖然顯貴,但他爲人謹慎,絕不肯做任何份外之事,對他這位老部下,也沒什麼好關照。但是唐康卻一直對趙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後,他便屢次向上司進言,趙隆這才終於做到了致果校尉,等到武衛二軍終於有個營都指揮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將趙隆調到此處。當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簡單的,他並不在意趙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壯派一直對遼國懷有覬覦之心。一旦西北、西南無事,加強河朔禁軍,便成了他們念茲在茲的事。雖然事實證明,在河朔禁軍中安插西軍武官,並不算成功,士兵們終究還是隻信任本鄉本土的武官,但這終究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辦法。
不過這提拔之恩,不是趙隆出來迎接他的理由——趙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這個“恩主”的存在。遠遠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隊人馬中領頭的人,他輕喝了一聲,也連忙策馬迎了過去。
“景初公!”
“康時!”那邊一個四五十歲的黑麪男子也在馬上招呼着。兩人同時滾身下馬,互相抱拳行禮,哈哈大笑。這邊童貫也跟着下了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柴大人!”
“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貴友,久聞大名。”
兩人見過禮,柴貴友又給唐康、童貫一個個引見他在雄州的僚屬。柴貴友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與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誼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時,柴貴友也在河北,兩人偶爾互通聲氣,因此也算素有交誼。後來唐康進密院,但柴氏兄弟卻始終入不了中樞,柴貴誼在開封府推官任上,因爲斷案出錯,左遷廣州通判——這倒也罷了,但柴貴友在任上卻是考課優等,官聲極好,他爲人看起來憨厚質樸,亦不被舊黨厭惡,卻也始終淹滯不遷,這未免讓許多人爲之不平,也極爲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員選任升遷時,有一個極重要的制度就是
舉薦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舉薦保任的官員數不勝數,以柴貴友與石越的交情,他不升官是極不尋常的。但唐康卻知道,這是因柴貴友外廉內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過
柴貴友如今總算是盼來出頭之日,雄州知州這樣的位置,極難不出錯,但只要做滿任期不出大差錯,卻是鐵定能有重大升遷的。這個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貴友說了不少好話才謀到
的,因此,柴貴友對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話下。
但唐康卻不是很耐煩這種應酬,他目光掃過衆人,迅落到了人羣中的趙隆身上,快步上前,抱拳笑道:“子漸將軍,別來無恙。”
“唐大人,下官有禮!”趙隆原也不習慣這樣的場所,他又是見識過唐康的驕縱無禮的,正不知要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場面,不料唐康竟跳過幾個官階比他高的官員,直接與他招
呼,還甚是親密地直呼其字,引得衆人目光齊刷刷聚到他身上,趙隆頓時更加不知所措。
“原來康時與子漸是故識。”柴貴友也是吃一驚,朝趙隆笑道:“子漸亦是見外,卻不曾見提起。”
趙隆聽到原本只叫自己“趙致果”的上官柴貴友,竟也改口稱呼自己的表字,心中頓生鄙夷,但他卻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尷尬地咳了幾聲。
倒是童貫湊過來笑道:“景初公不知道麼?這位趙將軍,原是陽信侯之舊部。我在宮中時,時常聽陽信侯提起。”
頓時,趙隆感覺到所有的雄州官員,看自己的眼光全都變了。他雖覺得不太自在,但聽童貫提到田烈武,便信以爲真,連忙欠身問道:“童大人,陽信侯還好麼?”
“甚好,去年我們離京前,又生了個大胖兒子。”童貫笑道。
“哦。”趙隆頓時笑開了嘴,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童貫最會觀察人意,又笑道:“趙將軍若是想跟陽信侯說什麼,呆會可以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
“那太好了。”趙隆大喜,連忙又行了一禮,笑道:“如此多謝童大人。”
“舉手之勞。”童貫笑笑,又轉頭對柴貴友笑道:“景初公,此處不是說話之所,不如回城再敘,如何?”
“供奉說得極是。”柴貴友連連點頭,笑着請唐康與童貫先上馬,然後才領着一干雄州官員,簇擁着二人,浩浩蕩蕩地入城。
趙隆這時已被衆人讓到了唐康與童貫的旁邊,與柴貴友一左一右相陪。他只聽到唐康、童貫、柴貴友三人在馬上談笑風生,卻是插不進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着該給田烈武信中寫
什麼——便在要進入城門的那一剎那,趙隆忽然覺得唐康勒了一下馬,然後便聽到唐康在他旁邊低聲說道:“留意遼人。”
他一愣之間,便見唐康已經沒事人似的策馬入城。
他是邊關領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歸來的使節,兩人私下接觸是極犯忌諱的——便是趙隆也知道,在雄州絕不會缺少職方司的探子。但唐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趙隆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問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會離開雄州。這一天之內,以柴貴友的熱情巴結,唐康身邊是不會半刻無人的。
留意遼人!這不正是他的本份麼?難道……
太平中興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遼,西京留守府。
“元帥,我們要去廣平甸了麼?”年方十六的皇太子耶律阿果,幾乎是有點興奮地問道。他早就厭煩了西京。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耶律阿果都會感到厭煩,聽到使者來召回耶
律信,對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殿下,皇上只是召臣去中京覲見。”耶律信委婉但堅定地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沒叫我去?”耶律阿果頓時就泄了氣。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對儲君,耶律信也沒什麼笑容,“以臣之見,用不了多久,皇上便會召殿下去中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驚又喜。
“這只是臣的推測。”耶律信淡淡地回答。
但誰都知道,大遼西京留守,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從來不隨便推測。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悠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九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子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着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着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子,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子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子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中,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嘆一聲,投子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纔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着一個用紅綾蓋着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着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中之物,然後方纔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着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中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爲“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爲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爲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曰本西渡來宋的僧爲“大師”,其死後,追封爲“國師”,是爲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子,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中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着那盒中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子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六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爲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中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脣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爲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爲王后。做爲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度加快,熙寧十六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子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子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爲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着眼前這美煥美崙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中?”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中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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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爲‘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爲‘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爲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中,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嘆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爲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爲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中,實是在宋夏當中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爲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子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爲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爲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着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爲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託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着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羣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爲,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爲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爲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羣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爲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爲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文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裡之地,亦不復爲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爲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纔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文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爲,文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膨脹,以爲宋朝憑藉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纔會頭腦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着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爲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纔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着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文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爲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文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着文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範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文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儘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爲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子”,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纔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着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藉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爲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爲,只有他纔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爲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衆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象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wWW ttk an co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藉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着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脣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爲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爲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臺,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爲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0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着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文府會議及與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文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藉此大做文章,你以爲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爲,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文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爲‘君子’,其輩中頗有些人爲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爲了做僞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文、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爲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呂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呂夷簡之子,做過御史中丞,因爲反對新法而被貶斥出朝廷,表面上看來,似乎的確已經從政治舞臺上消失了,但是現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謂的“新法”,也已經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復出,也未必沒有可能。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唸着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擡了擡手,斷然道:“我以爲不是他。複用呂公著,太麻煩了,說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準。”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爲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着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矇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爲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爲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打壓,威望已經極爲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爲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爲他們自以爲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僞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着“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爲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範純仁。範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爲如此,司馬光纔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臺。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爲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範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臺!但是,將範純仁推進蘭臺,其目的就是利用蘭臺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臺去,還需要範純仁進蘭臺做什麼?
範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範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藉口,就是替範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範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藉口再擋住他進蘭臺——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揹着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範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藉範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藉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爲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範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性放棄入主蘭臺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着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爲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範純仁。”
“範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中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範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範純仁踏着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只要一年時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