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陝西路京兆府。

安撫司官衙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在轅門外面,依然是停滿了車轅相接的馬車,衣着體面的達官貴人帶着或憂或喜不同的表情進進出出。

安撫司的親兵護衛們神情也很輕鬆,絲毫沒有如臨大敵的樣子,惟一能從他們身上看出與平時不同的,是這些親兵護衛們,依然身着素袍,沒有換成宋軍常見的紅色戰袍——石越對已故的太皇太后,有着他自己的尊敬。所有的長安人都知道,安撫司自接到喪報之日起,便在內部停止了一切娛樂與慶祝活動,直到此時,亦未恢復。

折可適自從進入長安城之後,便感覺到一種異樣。

這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長安。

長安城古老而常見的坊牆,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區內,出現了鱗次櫛比的商鋪,還有挑着擔子沿街叫賣的走販。甚至於連安撫司的轅門之前,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販。

即便是折可適這種不太關心民政的武人,也聽說過在陝西發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陝西推行的另一個引起舉國議論的重要舉措,便是他與劉庠一道,斷然改革了陝西一路計算戶等的方式,下令牛馬桑樹,凡十匹(樹)以內,不必計爲戶產。這個措施推行之後,陝西路內有無數的民戶戶等下降,其相應的賦役也因此大爲減輕,無異於一次大規模的減稅。而在另一方面,農戶們也因此沒有了顧忌,敢於大膽的種植桑樹,牧養牛馬,生產的積極性立即提高。雖然陝西路當年因此兩稅收入大減,石越與劉庠的考績都被評爲“下”,但既然皇帝陛下決定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陝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擔政治風險卻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支持),這件事終於也得以堅持下來。

但老天永遠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長期的好處,就必須忍受短期的損害。連折可適這種幾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內,陝西路都必須接受兩稅大幅減少的現實。石越在《秦報》上撰文爲自己辯護之時,也坦率的承認了這一點。雖然從長遠來看,民間的富裕會使得陝西一路最終恢復元氣,從而導致農業的恢復與商業的繁榮,商稅農稅都必然會有相應的增長,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認,他絕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無論是農業還是商業,都需要時間。牛馬不會一年滿圈,桑樹不可能一年成材,這只是簡單的現實。

爲了彌補兩稅上的損失,石越必須另覓善法。

想在短期內獲得最大的利潤,內陸永遠比不上沿海。

泰西諸國對於絲綢、瓷器、茶葉、香料的追求彷彿沒有止境一般,海外貿易的利潤並沒有因爲規模的擴大而降低,遙遠的市場遠遠沒有飽和,宋朝從中攥取了難以想象的豐厚利潤。而處於大宋海船水師控制之下的環南海地區,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寶庫,香料、木材、藥材、糧食……它八成以上的產品賣到宋朝本土,只有不到兩成被運往西方以及高麗、日本國。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僅僅只限於初步開發的環南海地區所能滿足的。因爲土著居民對於勞動缺乏興趣,而願意遠赴海外的宋人是絕對少數,特別是北方的宋人,有着嚴重的水土不服問題,所以,儘管私下裡使用強迫或欺詐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況漸漸普遍,但在南海地區經營的宋朝商人,始終面臨着勞動力嚴重不足的困境。制約着宋朝海外貿易再一次飛躍性提升的諸種因素中,航海技術只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勞動力的缺乏、生產能力的落後、海船的總運量的侷限,纔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一切,歸根到底,都要歸結到有限的生產能力之上。

對於沿海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並不是問題,產量與運輸纔是癥結所在。大宋的物產,總能給西方的人們驚喜,甚至連胡椒這樣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也能在西方賣個好價錢。

但對於內陸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都是問題,產量與運輸則是更大的問題。

窮困的農民購買力有限,商稅與關稅以及高額的運輸成本、有限的產量,都限制着價格,居高不下的價格反過來又進一步限制人們的購買力。在這裡,幾乎沒有捷徑可走。商業的繁榮必須以農業與手工業的發達爲基礎,否則就是緣木求魚。

石越並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陝西路也有陝西路的長處。

在陝西一路,駐紮着總數十餘萬的禁軍。與石越出生的時空的普遍誤解不同,宋朝的禁軍享受着極好的待遇,其購買力遠非普通民衆可以相比。爲軍隊服務的貿易很快便成爲陝西商業的主流。石越提供了種種方便,讓商人們掏空禁軍官兵的口袋,然後他再從中釐稅,以彌補稅收的不足。

除此以外,陝西路還可以與西夏、吐蕃互市,這種受控制的邊境貿易雖然不能與海外貿易相比,但是邊境貿易畢竟是邊境貿易。從仁多瀚手中買到牛馬,除了滿足了軍隊的需要之外,石越下令將牛租借給有需要的農戶,收取相應的牛租。另一方面,他不僅允許民間商人與西夏、吐蕃人互市,還公然放寬數量與種類的限制,以擴大貿易總量,自己從中抽取十分之二的關稅。

這種種措施,使得陝西一路商旅漸多,做爲陝西中心的京兆府長安,其商業自然也相應的繁榮起來。但是儘管如此,熙寧十二年與十三年的時候,無論是石越還是劉庠,都知道府庫其實是何等的拮据——這一點點開源的措施所帶來的收入,相比推行種種建設所耗費的錢財,以及爲使民衆休養而流失掉的稅賦來說,簡直可忽略不計。

這兩個人都只是爲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堅持着。

石越是能夠面對現實的人。連現實的問題都不能處理好,卻整日幻想着民主與自由,這是空想家們的事情。在石越看來,與其臆想着做後世的“導師”,羊角瘋似的幻想着帶領諸夏民族走向光榮的未來,還不如踏踏實實做一個“名臣”實在。沒有今天的人,是不會有明天的。

所謂的“名臣”,不就是能把握住今天的人麼?

在石越看來,一個富強的宋朝,需要一個富強的陝西。一個大陸國家,如果她的內腹地區是虛弱的,這個國家的強盛,始終只能是外強中乾。中國歷史上強盛一時的兩個大帝國都擁有強盛的關中地區,這絕非只是一種偶然。

所以,能夠讓陝西恢復元氣,這種程度的付出,是值得堅持的。

劉庠想得沒有石越深遠。

他堅持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樸素。僅僅是出於一個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的良知,便足以讓他堅持下去。他所做的一切,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在劉庠看來,既然這些措施推行之後,百姓得到好處,而陝西路的官府還能夠運轉,西夏亦無邊境之患,那麼又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堅持?

一個敢於在王安石權勢熏天的時候公然冒犯王安石的人,對於自己的官運,是不會太在乎的。

劉庠偶爾會憂心的是,如果自己與石越不能堅持到成功的那一天,會不會人亡政息?但是這種憂心往往只會一閃而逝,這種不由自己控制的事情,其實沒有必要多想。哪怕是他明知道下一任轉運使明日就會來京兆府,中止自己的一切善政,他也不會放棄今日的努力。

百姓寬得一分便是一分,寬得一日便是一日。

劉庠的想法十分簡單。

這背後的努力與艱難,折可適不可能知道太多。折可適出身於武將世家,自小習武,束髮從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陝西路的延州軍中度過的,調回河東府州,不過是近幾年的事情,所以,對於京兆府長安城,折可適並不陌生。他不止一次到過長安,但卻沒有一次有今日這般震憾。

雖然不再是漢唐的京城,也屢經戰亂破壞,但是長安城一直延續了它的宏大整齊莊嚴肅穆,那種規模與氣質,正如它整齊對稱的街道坊市,遍佈全城的坊牆一樣,頑固的保持下來,彷彿一千年間沒有任何改變。戰火可以燒掉它的建築,但是它卻會在一次次被破壞後,頑強的恢復自己的舊觀,那種氣質,彷彿是永恆不變的東西。任何人一進長安,都能感覺到漢唐的氣息,都會從心裡面不自覺地生出一種仰慕與崇敬。

但是,在熙寧十三年,當折可適站在長安城中之時,他敏銳地覺察到了長安城氣質的變化。

這座古都似乎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汴京城的市民風氣,少了一點高高在上,多了一點平易近人。在長安街邊叫賣的聲音,還夾雜着許許多多的外地口音,更讓折可適一時間頗難適應。對於長安城來說,這是自唐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盛況,但對於很少讀史書的折可適而言,他只覺得長安城變得陌生了。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豪邁瞭亮的歌聲伴隨着整齊的步伐從折可適身後傳來。折可適心中興起一種莫名的親切,連忙轉頭望去,原來是一都禁軍出操歸來,經過安撫司轅門前面的街道。這些士兵沒有穿標示他們隸屬軍隊的背心,但是從隊首那面迎風飄揚的長箭貫日軍旗,可以知道這是神銳軍的士兵。

“駐守長安的,是神銳五軍還是六軍?”折可適在心裡暗暗揣度着,無論如何,他承認這是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目送着這一都士兵走過,折可適不由自主地在心裡輕聲哼起飛騎軍的軍歌,一面在心裡想着,沈括上章建議禁軍諸軍應當擁有自己的軍歌,以激揚士氣,的確是個好主意。

“三十遴驍勇,

從軍事北荒。

流星飛玉彈,

寶劍落秋霜。

畫角吹《楊柳》,

金山險馬當。

長驅空朔漠,

馳捷報明王……“飛騎軍的這首軍歌,說起來,還是選自石越的詩詞配譜而成呢。”我們折家與石子明,看來還真有一點緣份。“折可適一面想着,一面收斂心神,牽馬快步向安撫司衙門走去。

石越送走一位長安的富商之後,終於按捺不住,對侍劍吩咐道:“今日斷不再見客了。要不是爲了這破馬政……”他一面說着,一面嘆了口氣,起身便要往後院走去。在繁忙的政務軍務當中,能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多呆一會,實是一種難得奢侈。

“學士。”當石越爲人父的角色一日比一日清晰之後,便極少有人再來叫石越“公子”了,所有人都自覺的改換了稱呼。侍劍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苦笑道:“有一位客人,學士只怕非見不可。”

“喔?”

“府州折克柔派人送信給學士。”侍劍從手中厚厚的一疊名帖中,抽出一張來,遞給石越。

石越只瞄了一眼,便饒有興趣地笑道:“折可適?河東折家的人?”對於折可適,石越並不陌生,他搖了搖頭,笑道:“看來確是非見不可。”

“要不要請李先生?”侍劍謹慎地問道。

“不必了。”石越撫陝之後,幕府之中的人材的確是大增,他總共養了十幾位幕僚,但是真正能倚爲心腹的,始終只有李丁文與陳良。但是先是驛政,後是馬政,兩樁事情幾乎讓陳良沒有一分閒暇;而籌措即將到來的戰爭後勤,又將李丁文累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石越還清楚地記得驛政初成之時,筋疲力盡的陳良大病了一場,幾乎把命都丟了,後來整整將養了三個月才康復。有了這前車之鑑,眼見着對西夏的戰爭幾乎不可避免,石越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被累垮。

“去請他進來吧。”

“是。”侍劍應了一聲,轉身走出廳去。

石越坐回到帥椅上,望着侍劍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在陝西的這兩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系列的軍政事務當中,石越頗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在內心的深處,對於朝堂中的勾心鬥角,遊走於各種勢力之間,進行着平衡與妥協,他漸漸生出了一種厭惡的情緒來,並且下意識的迴避着這一切。這兩年間,他悍然推行許多引起爭議的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源於這種厭倦與懈怠的情緒。人類這種動物有時候是非常奇怪的,如石越,當他憑藉着小心謹慎與妥協積累了相當的政治資本,達到高位之時,竟然會突然間厭倦小心謹慎與不斷的妥協,反而憑仗着自己的政治資本進行“蠻幹”。

“難道我是驕傲了麼?”石越再一次拷問自己的內心,“難道是一次一次的正確與勝利,讓我開始忘乎所以了?所以我纔會對似乎永遠止境的謹慎與妥協感覺到不耐煩?”他在心裡搖着頭,給予自己否定的回答。“無論如何,政治首先是一種平衡各種勢力的遊戲……”

“學士。”侍劍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自省。

“嗯?”

“折將軍來了。”

“請他進來吧。”話一出口,石越就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應當會降階相迎吧?

但……當然,以石越此時的身份,坐在廳中等候折可適,便已經是一種禮遇了。但是人的這種惰性,還真是可怕啊!石越自嘲的想道。

侍劍答應着,走出廳外,很快便領着一個精壯的關西大漢走進廳中。

“末將致果校尉折可適,拜見石帥。”折可適見着石越,忙拜了下去。

“折將軍請起。”石越一面吩咐下人給折可適看座,一面趁這當兒打量着折可適。這個史書上記載過的名將,比自己要小上幾歲,他身材與自己相侔,但是顯得更加精壯有力,一身戎服一絲不苟地穿着身上,彷彿竟是個天生的軍人。石越注意到,折可適那略顯謙卑的眸子中,其實藏着不易覺察的桀驁。

折可適也趁着這機會打量着聞名已久的石子明。雖然早已知道石越的年輕,但是看到一個比自己大不到十歲的人,身居正三品的高位,安撫一路,一向頗爲自矜的折可適還是感覺到幾分沮喪。三分裡說周瑜三十七歲破曹,這件的事情不料現實中也存在。石子明給折可適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輕、削瘦、疲憊,以及一雙深遂的眸子。

“家叔慕石帥之名久矣,不料緣慳一面,常以爲生平憾事。此番末將入京,因責末將順道拜會石帥,並致書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願。石帥身負國家之重託,事務煩忙,冒昧打擾,還乞恕罪。”折可適恭敬而有禮的說道,一面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書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將軍英名,只恨無緣得見。今日能見‘將種’,足慰平生之志。”他口中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聲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而所謂“將種”,卻是在誇折可適。折可適未冠之時,便被郭逵贊爲“真將種”。

一面說着,石越一面拆開書信,卻見書信之中,折克柔亦不過殷勤致意,並無半語道及國事。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隸屬的兩個邊臣避開朝廷私自商議國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都難免會招到朝廷的疑忌。折家世鎮河東,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自毀基業。

他將書信收好,向折可適關切地問道:“勞府州掛念,本帥實是慚愧。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轉?”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寧十二年之時,便已屢次上表請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繼任府州知州。石越既然有意於西夏,沿邊諸將的情況,他自是瞭如指掌。

“多謝石帥掛念。只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藥石所能治。”折可適淡然說道,“生老病死,家叔雖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過是不能戰死沙場,名列忠烈祠爾。家叔常言:爲將者之悲,是得善終,死於兒女子之手。”

“府州真豪傑也!”石越擊掌讚道,頓了一會,又喟然嘆道:“但使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風骨,朝廷又豈會受制兩虜近百年?!”

“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折可適默默唸着這兩句話,在這一瞬間,石越在他心中的形象,有了明顯的變化。但是,毫無疑問,折可適繞道來長安求見石越的目的,既非是爲了轉達折克柔對石越的仰慕之情,亦非是來聽石越的“名人名言”。而且,折可適心裡也很明白,既便他是折家的信使,見到石越的機會也不會太多,容不得他去浪費。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話題的機會,但也可能是石越故意透露給他的引子。“我堂堂華夏,受制兩虜近百年,此實忠臣義士切齒之恨也。所幸天佑大宋,百年之恥,不日可雪。”

石越也很清楚折可適的來意,他也想借機試探折家的態度。

“致果之意是?”

“自石帥撫陝以來,屢敗西賊,兵威震隴右。今河西己丑內亂,實是天賜良機。古語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國家抵定靈武,正當時也。陝西雖三歲童子,亦知西夏當亡,大宋中興可坐待。家叔與末將言:吾折氏世受國恩,雖爲武夫,亦知此爲報效君王之時。石帥坐鎮長安,爲國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託,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謀善策,必非吾儕所能及者……”折可適給石越戴着高帽,但他畢竟是個武人,言辭直爽,他們折氏主張對西夏發動全面戰爭之意,沒有幾句話,就流露得一清二楚。不過話說回來,折家在這一點上也沒什麼可以隱瞞的。

“豈敢。”石越淡淡笑道:“某是文臣,豈曉兵事?前者僥倖勝敵,亦不過是衆將士之功,非某之能。尊府與西賊周旋百年,西賊聞名而膽寒,論及破敵致勝之良策,某料府州、遵道將軍必有所謀。”

石越的這段回答,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說。連他是否支持對西夏發動全面性的戰爭,也沒有明確的回答。只是把問題又踢給了折可適。

折可適對這種不夠直率的對話,頗不自在,不自覺地微微動了動身子,方朗聲說道:“家叔日常閒敘,確曾與末將說過一二。”折家與石越之間的試探,是相互的。折家的態度固然會影響到石越可能的伐夏主帥的位置,但是相比而言,折家更在意的是將來可能有一位什麼樣的主帥。畢竟他們無法對誰是主帥這件事起決定性的影響,而石越在目前來說,卻有極大可能成爲他們的主帥,並會在未來的戰爭影響他們的命運。更何況,折家也有另一方面的顧慮——只要有可能,他們就希望儘可能的避開朝廷的政治鬥爭,置身局外是他們折家一直能贏到皇室信任的重要原因。如汴京那樣的深潭渾水,做爲邊將世家的折家,自是望而生畏的。

無論石越還是折可適,對這些微妙的關係都心知肚明。石越不介意適當地努力以減少自己的麻煩,贏得折家的支持,但在這場試探中,石越是佔據主動的。否則,就應當是石越派使者前往府州,而不是折可適千里迢迢繞道來長安了。

“哦?”石越表示關心的傾了傾身子。

“家叔嘗言,凡戰有大戰小戰之分。小戰不論,大戰又有三種:有滅國之戰,有奪地之戰,有破軍之戰。爲將者,廟算之時,必先明乎此道。明此道,則可不貪小利,使敵無所乘……”

“戰爭的目的要明確。”石越在心裡微微點了點頭。

“以今日之事論之,石越與賊戰於平夏城,是奪地之戰;與賊戰於綏德城,是破軍之戰。

築平夏城,使渭州無虜騎;破賊於綏德,攻守之勢自此易手。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橫山衆附,是以刃迫賊之脅下,鎖其咽喉,斷其手足。而夏賊竟自內亂,真是自作孽者。此天欲亡之,奈何猶豫?乘此良機,舉十萬之軍,靈武可下,西賊可亡,漢唐舊規可復。“折可適說起來不禁眉飛色動,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機而坐視,一旦契丹平定楊氏,揮軍西進,吾輩必爲子孫之罪人。縱使耶律氏不爲此事,夏賊恢復元氣,亦足爲大宋百年之患。袁紹之笑柄,豈可復見於今日?“

石越微笑着不肯說話。

折可適心中一動,決定祭出殺手鐗來,他也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含笑說道:“熙寧十二年陝西糧……”

“致果……”石越不待他說出來,便連忙打斷了折可適的話,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惟戰或不戰,須決於皇上與樞府。”他說罷,起身走到折可適跟前,笑道:“來,某請致果看一樣東西。”

侍劍早已會意,在前面引路。折可適隨着石越出了大廳,沿着走廊向裡間走去。一路之上,他細心觀察,卻見安撫司衙門內的陳設竟簡陋得不如一個縣衙,更不用說與府州州衙相比。而越往後走,便發現護衛的兵丁越多,文職官吏與家丁僕役越少,到最後更是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只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戈執戟的衛士隨處可見。

折可適心中一動,暗道:“莫非是去……”

卻見石越與侍劍已經在一座建築之前停住了腳步,他忙停身擡頭,果然,那座孤零零的建築物,緊閉的大門上方掛着一面橫匾,上書“白虎堂”三個大字。每個字似乎都象是一柄利劍,直刺折可適的心臟,一瞬間,折可適興奮得臉都紅了。

他們停下的地方,距離白虎堂至少還有五十步遠。但是侍劍到了這裡,便不再往前走。

折可適用目光注視石越,石越微微點頭。二人默默地向白虎堂走去。折可適從軍十餘年,以戰功累遷至致果校尉,但是這一生還沒有機會進入到這等軍機要地,饒是他久經沙場,此刻也難以抑制心中的情緒,雖然明知道這並不參預高層的軍事會議,但是,那種久植胸中的敬畏與嚮往,夾雜着興奮與激動……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折可適竟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連忙深吸了一口氣,調勻自己的呼吸。

石越感覺到了身後忽然粗重的呼吸聲。他在心裡笑了笑,凡是有着野心的年青武將,來到這個地方,絕沒有可以不心潮澎湃的。負責守衛白虎堂的職方司武官打開了一扇側門,石越沒有等待折可適,大步走入門中。

踏入白虎堂的那一瞬,折可適的呼吸幾乎一度窒息。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超大型的沙盤!不用多看,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沙盤的地形是哪一處。

瞬時間,折可適將一切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快步走到沙盤之前,貪婪地望着沙盤上的山脈與河流,城市與沙漠。這是一座包括了整個宋夏邊界,縱深延伸至賀蘭山脈的巨型沙盤,整整佔滿了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以上的議事廳!

最讓折可適驚訝的是,幾乎西夏的每一處關寨,都用小旗明確標示了駐軍的人數。

“這便是職方館這些年來的成績。”石越淡淡的聲音裡,掩飾不住得意之情,“很快諸禁軍都會頒佈新地圖。朱仙鎮所有武官最新增加的一門課程,便是地圖學。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先要牢牢佔據住地利。”也許這座沙盤還不夠精確,但是,石越卻可能肯定,它已經是有史以來最精確的沙盤。

折可適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但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衝動。有如此詳盡的情報,西夏不滅,天理何在?!

“從這裡……”折可適指着銀夏一帶,“再從此環慶、熙河,聯絡董氈攻擊涼州,四路出擊,西賊首尾難顧,可一戰而定。”

“四路伐夏?”石越笑道。

“實際是五路,河東、延綏兩路,直指銀夏。”折可適完全沉浸到對戰爭的設想當中了。

石越在心裡嘆了口氣。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上,便是五路伐夏。若細心鑽研宋夏的兵力配置與地圖,五路伐夏的確是一個當然的想法,理所當然得不用置疑。而且,石越也承認,即便另一個時空的五路伐夏失敗了,也並不意味着五路出擊便是不對的。所以,他並沒有嘲笑折可適。

石越對這個問題研究過無數次,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的說,五路伐夏失敗的原因,其實是因爲宋人居然指望着這五路最終能在靈州會師!

這種在千里之外約期會師的好事,也許歷史不是沒有過成功的例子,但是石越可以肯定,失敗的事例是成功的事例的一萬倍以上。石越可以確信,現在宋軍的紀律與戰鬥力有了極大的提高,而後勤與通訊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即便是現在,熙寧十三年,石越甚至不敢指望四大行營能在同一天發起進攻——這種時間上的誤差能夠不超過三天,他就可以謝天謝地了,天知道到時候會發現什麼樣的意外?歷史上無數造反者相約期起事,但是果真能在不同的地方同一天起事的例子卻少得可憐。

這樣的條件下,卻去奢望着約期會師,並根據這種期望制定戰略……

石越突然想考較一下折可適,看看這個被史書稱許的名將,是不是果真名不虛傳。他雖然對軍事所知有限,但是他畢竟秘密的召見過種誼等將領許多次,其戰略構想也得到了章質夫這樣的人物的支持。

“喔……”石越假意思考,問道:“致果何不詳論之?”

折可適只是略略考慮了一下,便指着環慶路說道:“此處主攻,直搗靈州。仁多瀚與樑乙埋素不和,必爲他賣命。縱然頑抗,以仁多之部衆,亦無能拒我大軍。”說完,他的手指向西移動,“以渭州、熙河之兵自蘭州、蕭關輔攻,或可會師於靈州城下。董氈之軍,終是異族,不得不防,使攻涼州,以牽制西賊。延綏與我河東之兵,克定銀夏四州,再揮師西向。如此西賊首尾不能相顧,再無不敗之理。”

石越正覺失望,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然亦有可慮者。銀夏諸州是拓跋氏之祖業,經營日久,不可輕易。平夏兵素來悍勇,樑永能非無能之將。兼之當地要麼高山峻嶺,路途險惡,要麼沙漠大荒,數百里無人煙。轉運之難,莫過於此。萬一樑永能棄城不守,堅壁清野以待,我軍無糧,實有傾覆之危。”

“誠然,此亦某所憂慮者。夏州城自赫連勃勃築成以來,是爲中國之大患。當年朝廷雖毀此城,然既不能守,我去敵來,終是無用。銀夏之爭,最難在補給。”石越頓時收起了對摺可適的輕視之意。

“銀夏之爭,是破軍之戰。要引誘樑永能率平夏部與我決戰,只要擊潰其主力,銀夏不足平。若其避而不戰,則需步步步爲營,護守糧道,大軍絕不輕出夏州一線。只遣軍掠其民而歸,襲焚青白池,一旦冬季來臨,不愁樑永能不破。況且只要能牽制住樑永能之軍,使其無法回援,一旦靈州城破,興慶府告急,樑永能有何威德,敢不回師勤王?”

石越微微點頭,折可適的戰鬥經驗侷限於延綏與河東,對銀夏諸州的情況,還是十分熟悉的。所提的建議,也的確切中要害。但是對於其餘諸路,卻未免有點想當然。

其實任何一路的補給困難程度,都絕不亞於所謂的平夏地區。

這也是石越對於全面對夏戰爭始終抱持着謹慎態度的原因。

哪怕是現在,宋朝佔據着相當大的優勢,而且伐夏似乎也是必然之舉的時候,他依然謹慎。

戰爭一旦開始,就會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哪怕他做了相當的準備,但是自然條件的惡劣程度依然難以克服,宋軍再一次輸在補給之上的可能也不是沒有。石越對理論與現實的差距有着清醒的認識——自古以爲有幾個將領不知道糧道重要?但是因爲補給而失敗的戰爭卻始終佔據着歷史上所有戰爭中的絕大部分。

但是沒有必要和折可適討論這些。

“戰爭果真開始,便讓種古去守城,果真要與平夏兵一較高下,還要看我們河東兵。”折可適全神貫注的看着沙盤上的每個細節,一面在心裡暗暗讚歎,一面便露出狂妄的本性來了。

他此刻幾乎完全忘記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陝西安撫使,只當是在府州州衙與自己的叔伯兄弟們討論戰爭。

石越怔了一下,不由微微笑了笑。

敢說在綏德之戰中一戰揚名於天下的“小隱君”只能守城,也是了不起的傲氣。

折可適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繼續着他的猖狂。

“雲翼軍也罷了。吳安國吳鎮卿,人不怎麼樣,但會打仗。千萬千萬,不要調京師的禁軍來,什麼捧日軍、拱聖軍,做儀仗隊便好。果真到了銀夏,必是給樑永能去送死,沒得影響大夥士氣。”

石越搖搖頭,並沒有把他的這些話放在心上。畢竟,很快折可適就會知道自己的這些話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他輕輕咳了一聲。折可適猛地回過神來,頓時尷尬萬分地望着石越。

“末將,末將……”

在折可適回過神之前,石越已將目光投到了沙盤上。他彷彿沒有聽到折可適的話,皺眉問道:“那……致果以爲何時開戰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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