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二)

宋朝最貴宰相,真宗以後,即使貴爲親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呂惠卿親臨,石越自然要降階相迎。二人揖遜謙讓着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石越便即謝罪道:“相公貴恙,若有賜教,遣一介之吏,叫我過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呂惠卿笑道:“我不過順路而已。路過學士巷,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我素知子明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子明不吝賜教。”

“豈敢。”

“子明何必過謙?”呂惠卿笑道:“朝野誰不知子明乃國之柱石?”他一頂一頂的高帽蓋過來,石越口裡謙謝,心裡卻已在佩服着潘照臨的先見之明。一來二去又互相吹擡謙遜幾句,卻見呂惠卿忽然斂容,憂形於色,嘆了口氣,道:“居上位者,自古以來,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員欺上瞞下。不瞞子明,這些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朝廷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益州路……哎!”呂惠卿長嘆了口氣,道:“我此時亦頗疑爲地方官吏所誤!”

石越沒料到呂惠卿開口提及正事,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隱隱竟將責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員身上,饒是他早知呂惠卿來意,亦不覺愕然。卻聽呂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勢不明,但我依然以爲熙寧歸化之政並無不妥。只是朝廷過於輕敵,地方官諱過欺瞞。如今介甫既已爲觀風使,當日在文公府上所議之事,便是辦了一半。當務之急,卻是要速擇良將爲經略使,徵調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亂。大軍在外,空耗糧餉,非國家之利。平定叛亂,宜早不宜晚。然經略使之人選,一個個皆不合聖意。樞府總天下軍事,一個經略使都久懸不決,實是讓人……”呂惠卿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又道:“不僅是經略使,渭南兵變一案,亦總是拖着不斷——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實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聽他抱怨着樞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說其實樞府也已經進呈了人選,只是皇帝猶豫不決——這是指責皇帝了,因笑道:“選將調兵,畢竟是樞府的事。且將帥關係甚大,謹慎一點,亦是應當的。”

“只怕有人爲私意而害國事。”呂惠卿冷冷地譏諷了一句,話鋒一轉,又道:“國朝之制,雖然兩府對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頗救其弊。一般的軍隊調動,政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政事堂都理當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駐軍空耗國帑,久而無功;樞府調兵選將,又屢戰屢敗。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亂,不僅關係到益州一路之安寧,亦關係到熙寧歸化之成敗,乃至關係到大宋二十年之氣運。我等爲大臣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爲那是樞府的事,便置之不問?子明亦常說,士大夫當以天下爲己任。若是樞府遲遲定不了讓皇上滿意的人選,我輩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朝廷諸公之中,以子明最爲知兵,故此我特意前來,想聽聽子明的意見。”

石越聽他擺明了是要侵削樞府職權,妄圖通過軍事上的勝利來挽救自己的權位,卻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見詢,敢不盡言。然熙寧歸化,在下實以爲略嫌操之過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鎮壓,雖孫、吳再生,亦無能爲。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戰火,還是要剿撫並用。”

石越的這番話雖說得委婉,卻分明是要呂惠卿承認熙寧歸化失敗,他在益州折騰了三四年,搞得雞犬不寧,無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場,呂惠卿卻是騎虎難下,斷然不可能答應。但他此來,卻不是與石越爭辯政見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撫並用,總要先能剿方可撫。不能戰者不可言和。子明以爲,應當如何剿?派誰去剿呢?”

石越聽他話中雖有妥協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輕,便已知他心意,不過“求同存異”而已,便道:“依我之見,經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呂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不覺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爲益州提督使,傳聞還是石越的推薦。這時石越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子就一定要先結案。那怎麼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中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中勢力最大的就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中威信極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人選時,若能得他之助,不僅在人選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將領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對者的嘴,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爭議。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選將適當與否,關係到益州成敗,爲了自己的權位,他一定要與石越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雙方都是極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於石越,那麼石越自然便會要求回報。

而他呂惠卿當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來。

“子明所言,正合我意。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陝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呂惠卿裝得全然不知道石越舉薦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雖是戚里,但爲人謹慎,知兵,必要時亦能有擔當。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點點頭,卻故意嘆道:“可惜他這次怕亦脫不了干係。”

呂惠卿立時搖頭,慨聲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麼,總當得上‘忠臣義士’四個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後定什麼罪,我以爲章程有兩個:一是此事不應當再拖,要早一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待;一是若無罪則罷,若是有罪,政事堂理當保全他們,向皇上請求特赦。某忝爲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確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卻絕口不提唐康。

呂惠卿點點頭,又沉吟道:“今國家多事,樞府文公老矣,孫固輩少年驟貴,少歷州郡,又不懂軍事,兼輕視武臣,樞密會議形成虛設。樞府還須要有重臣去執掌大局。否則,誤國事,必樞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爲子明當仁不讓。若有子明在樞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無憂……”

呂惠卿這番話,卻多有不實之處,孫固做轉運使時,就和西南夷打過交道,還鎮壓過小規模的西南夷叛亂,剿撫並用,手段狠辣,“不懂軍事”四字評語,斷斷安不到他頭上。石越正端起茶來啜飲,聽到他這話,一個失神,幾乎嗆了出來。他連忙咳嗽幾聲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相公說笑了,文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文武,若非有文公在樞府,便是伐夏之時,亦不能這麼般順利。孫和父是隨龍舊臣,爲人剛正不阿,見識過人,頗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韓持國爲副使。樞府實是人材濟濟。在下絕不妄自尊大,以爲可以勝過文、韓、孫諸公。”

呂惠卿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他試探石越,欲以支持其登上樞密使之位相誘,換取石越更進一步的支持,雖然事先並沒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卻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場甚是堅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將來臨的權力鬥爭中偏向自己,但總是希望他能保持中立,而石越今晚之態度,卻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還不肯死心,又笑道:“子明卻太自謙了。”

“在下並非自謙,而實是以爲益州局勢不可全歸罪於樞府。便讓我在樞府,亦不過束手而已。”石越雖然含笑而言,語氣卻甚是堅決,“平心而論,對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孫和父。”

呂惠卿以宰相之尊,親自拜會石越問策,又百般利誘,拉攏石越。石越語氣雖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絕之意。呂惠卿雖然明知自己籌碼有限,但心中亦不禁有點惱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卻不肯發作,只強抑着惱怒,反言辭懇切地說道:“子明之見,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爲了國事。我素知子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爲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亂,是迫在眉睫之事,還望子明以國家爲念,以益州軍民爲念!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卻爲了意氣之爭,或爲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似這般人,能稱‘君子’否?某雖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傷聖天子之明,失天下之望。子明素稱賢者,還望不要再推辭。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爲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爲先。”

他言語切切,話中一片爲國之心,令人聞之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於公於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是呂惠卿既然開出了幫助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考慮做出一定的妥協。益州的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真假攙雜,又不完全,如果再這麼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儘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借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子,若呂惠卿真要從中作梗,他畢竟還是宰相,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唐康倒最多隻是吃幾年苦,但田烈武、李渾,就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以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沉吟半晌,石越方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爲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於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爲了萬全。”說罷,他頓了頓,忽然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制不住。剛剛纔有渭南兵變之事……只不知爲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相公,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麼節制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西軍,舍此別無他途。什麼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爲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呂惠卿不由得擊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羣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亦是飽學之士,智力過人,沉吟一會,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讚道:“子明高見。”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漢人操練馬軍,在平原大地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或蕃騎中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中,於一葉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蕃部望風而降,爭爲前鋒嚮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厲害,石越又豈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西南夷雖然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絕對不如唐軍、蒙軍。更何況,宋軍絕對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佔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象。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以在下之愚見,今天下之兵,擅長在山地作戰,而又不懼瘴癧者,惟有橫山羌兵。要與西南夷作戰,朝廷應當於沿邊諸軍中,抽調熟蕃與漢軍中有山地作戰經歷之精兵,並招募橫山羌兵,組建新軍。若有這樣一支軍隊,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處抽調軍隊,招募羌兵,亦可不影響到西北塞防。而將帥之選,便要自這軍隊的構成來考量——要有山地作戰之經驗,要有帶蕃兵之經驗!後者尤爲緊要,蕃兵多是桀驁難制者,若非在西北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絕不能統率此軍。這樣的將領,西軍中也沒有幾個。”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選。”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漢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羣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緊的,是他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擋一面,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帶這種東拼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蕃情,橫山一帶的蕃人中,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調教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正是。”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子明胸中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着呂惠卿,微微笑道。爲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蕃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中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爲怪,休說呂惠卿,便是文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裡,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蕃騎。

送走呂惠卿後,石越看了一眼座鐘,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這麼晚了,潘先生去那裡做什麼?”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石越笑着搖了搖頭,忽然道:“你去換了衣服。”

“換衣服?”侍劍莫名其妙地望着石越。

石越笑道:“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子厚說,熙寧蕃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麼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只是蕃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侍劍連忙說道。

“爲什麼不宜去?”

“學士還不知道麼?”侍劍笑道,“熙寧歸化以來,蕃學便不太安穩。參加叛亂的蕃部子弟就不用說了,都被朝廷軟禁起來了。可其餘的蕃人,許多都和叛亂的蕃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聽說還有不少私通消息的。開封府的、職方司的、皇城司的,到處都是,朝廷還特意移了一營禁軍駐紮到附近。京師別處都是通宵達旦的,從來沒有宵禁一說,但幾個蕃坊卻是不許的,我看再有一個時辰,開封府就要在幾個蕃坊宵禁了。學士這時候去,那邊的店鋪多半也歇業了。而且那裡頗有對朝廷不滿的蕃人,喝了酒便鬧事,學士去那種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沒關係。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麼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換了衣服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面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僕六人只騎了馬,往熙寧蕃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爲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熱鬧景象。在熱鬧的坊區,家家戶戶依然是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鋪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閒散狀態,但心情欠佳,是甚少有這般閒情逸志出來逛夜市的。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他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爲之咋舌。

侍劍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說着閒話,哪家店鋪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姜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裡都是應有盡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麼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麼國,運來了一大批蕃劍,真是好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一把蕃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着說些逸事,“不過樣子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谷刀罕見。”

“朝廷頒佈勳刀勳劍之制時,勳刀便曾想仿達馬斯谷刀的形制,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麼劍能比得達馬斯谷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中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餘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鄰真臘、交趾,一個隱然是中南半島第一強國,一個背後卻宋朝這個龐然大物撐腰,兩國偶有爭端,李乾德便打着宋朝旗號出兵,薛奕爲了立威,也出動海船水軍相助,占城國本來也未必怕交趾,但這時強鄰環視,又畏懼宋朝海船水軍,只得忍氣吞聲。爲防止被這兩國吞併或是淪爲附庸,占城國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貢,終於讓宋朝皇帝重新冊封他爲“銀青光祿大夫、占城節度使、權知占城國王事”,藉着宋朝的力量,來制衡真臘與交趾。只是宋朝爲了安撫交趾,只給占城國王銀青光祿大夫的名號,交趾國王卻是金紫光祿大夫的名號,始終是壓着他一頭。而丹流眉的情況則更加惡劣——它本是三佛齊的屬國,而三佛齊又是注輦國的屬國,宋朝介入南海地區後,地區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齊不惜將凌牙門名爲買賣實爲奉送給宋朝,未必沒有想借宋朝之力,擺脫被注輦國控制的命運。但沒想到前面驅虎,後門來狼。宋朝與交趾聯軍滅掉了渤泥國,將其國瓜分爲三,使得整個南海諸國都被震驚。三佛齊生怕被宋朝吞併,反而不敢與注輦國驟然擺脫關係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與注輦國兩個大國之間圖生存。處境尷尬的三佛齊爲了防止丹流眉脫離控制,對丹流眉不時流露出吞併的野心。而吳哥王朝與占城國對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飾。三國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丹流眉用兵,顧忌的是凌牙門那強大的宋軍。生怕此舉將南海地區微弱的地區平衡打破,惹惱了宋軍,最後反而引火燒身。但丹流眉卻也不敢輕易地更換宗主國,只能謹小慎微的對宋朝、三佛齊、真臘、占城都俯首稱臣。

其時宋人對南海地區瞭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中,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蕃劍,只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只聞其名,未識其面,便是見着,也分辨不出。

侍劍見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學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卻是躍躍欲試,便點頭笑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拘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侍劍亦甚是高興,領着石越便輕車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擡頭看招牌,卻寫着“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走進店中,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有人卻是鬱郁嘆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卻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心中大奇,快步走入店中。只見這李記劍鋪裡面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中兩個布衣男子正背對着自己,端詳着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誰?

“仲通、蓮舫!”

正在欣賞“真臘蕃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聲音,連忙轉身,卻見石越正笑着抱拳打着招呼,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子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說着,目光卻被兩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攝,不由自主的脫口讚道:“好寶劍!”郭、何兩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磯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面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於劍側,爲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爲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只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中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於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歷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這便是真臘蕃劍?”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櫃早已見着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蕃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蕃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蕃劍只要能運到汴京,用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你還敢饒舌,我的定金在你這裡放過多久了?這劍倒是什麼時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櫃的賠着罪,笑道:“一來這真臘蕃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裡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只見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蕩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麼難,哪裡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衆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朝與高麗航線的數據。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要知道,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耶元十六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九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櫃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卻見郭逵搖搖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櫃,嘆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裡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後,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那掌櫃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麼“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幾乎叫出聲來。

卻聽那掌櫃的又笑道:“劍到了後,自然馬上送到尊府。只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蕃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紗,只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櫃手中。掌櫃的千恩萬謝着,開了張收據,遞給郭逵。

石越本來也是想給侍劍等幾人買幾把的,這時候聽到交鈔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心裡頓時百感交集,哪裡還有半點心思。只聽郭逵在旁說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石越苦笑着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並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便去那裡吧。”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郁,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更是心煩意亂。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麼,衆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閒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好在那酒樓並不遠,未多時便到。衆人將馬交給酒樓的夥計看管,要了間清靜的院子,郭逵與何畏之的伴當都留在了院外,侍劍與石越的護衛們想跟着進去,卻被石越攔住,笑道:“有郭大人與何將軍在,你怕什麼?”侍劍這纔想起這兩人也不是等閒人物,憨笑着留在外面。

石越與郭逵、何畏之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着石越,苦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石越愕然看着郭逵。

卻聽郭逵嘆道:“我上了三封奏摺,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嘆道:“我真的老了麼?我亦能一飯鬥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麼?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說到後來,竟已是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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