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昏迷那兩日,遺玉在牀上整整趟了五天,才被允許下牀走動,用某位大夫的話說,她這次起熱,差點把腦子燒壞,若不小心靜養,一樣是會變成傻子。
盧氏對這“傻子”倆字再是敏感不過,畢竟遺玉打孃胎出來當了四年的傻子纔好轉,這便寸步不離地看着她,每天除了喂她吃些流食,就是哄她睡覺,哄不下,就拿一隻小瓶子出來,稍稍聞上一下,她就能睡地昏天黑地,再醒過來就是第二天早上。
不大的小院子坐落在山腳下,方圓十里就這麼孤零零的一家,到了夜裡還能聽見狼嚎,滲人的緊,可白天卻是一派好*光,藍天白雲近在眼前,開滿青黃的柵欄,木頭架子上曬着幾張動物皮子,一株老桑樹下襬着一張簡陋的石桌,上面擱的棋盤棱角磨的發黃,可棋盤兩頭的人,卻是下的有趣。
“不、不,別忙,我下錯了,你別忙。”滿嘴黑鬍子的中年漢子一手抓住對面男人的手腕,不讓人家落子,又撿起自己剛纔已走過的棋子,重新在挑了地方落下。
樣貌文雅的中年男人默認了對方賴皮,等他悔棋,才落子,嘴上卻不饒人:
“棋品差,人品更差,你身上可有好處。”
“嘴巴壞,心眼更壞,你比我好到哪去。”漢子笑眯眯地吹了吹鬍子。
“慢着走,小心臺子。”
聽見這聲音,兩人同時扭頭,就見盧氏攙扶着遺玉緩緩走出房門,一個當即丟了棋子,起身跑到牆角去拎了兩張矮椅過來擺好,衝着盧氏笑呵呵道:
“來、來,嵐妹,你們坐這裡。”
盧氏還沒吱聲,韓厲先笑了起來,“又亂叫,嵐娘是比你還要虛長一歲。”
“是麼,”漢子瞪大眼睛一指盧氏,“這可看不出來,我一直是當她三十出頭呢。”
盧氏被他變着法子誇了,自是高興,不像小姑娘般扭捏,大大方方地扶着遺玉在凳子上坐下,指着棋盤,“如何,下一早上,誰贏啦?”
“隨便下下,小勝了兩局而已,”漢子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韓厲扭頭瞅一眼棋盤上勝負易見的局面,再看向漢子時候,臉上笑得愈發歡了,扭頭對遺玉道:
“頭還暈嗎?”
“好多了,只是身上沒力氣。”遺玉張口,聲音軟軟的,也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聽出來,她這是同自己人說話的態度。
也是,這一次若非是有韓厲在,許她真會被再燒成個傻子,再不知領情那她就白活了兩世,側目看一眼正端着一杯茶向盧氏大獻殷勤的中年漢子,遺玉不得不暗自感慨,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着這個失蹤了許久的男人——姚晃。
不光是她沒想到,所有正在或者曾經千辛萬苦地尋找姚晃治病解毒的人,怕也想不到這位臭名昭著的“不治神醫”會在近京的小山村附近安家落戶,儼然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獵戶,瞧那木架上晾曬的皮子,剝洗的有模有樣的。
“大病初癒體乏是正常的,”韓厲扭頭看一眼把盧氏逗的不住笑的姚晃,道,“放心,你姚叔醫術了得,一定不會讓你落得半點病根,姚兄?”
“治病救人乃是醫者之本,更何況我同她們母女緣分不淺,不必韓兄多說,我也會。”
“那便有勞了。”
“客氣。”
遺玉不是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明槍暗箭,又對姚晃抱有太多疑問,比如當初他留下的那隻黑色的木盒,比如爲何要教她毒術,可她這幾日着實不能太費腦筋思考,不然就會偏頭痛,便只能靠着椅背仰頭看着天上,放空了腦子如同這乾淨的天空,使勁兒吸了一口這山間的涼風,心肺都舒暢起來,自打從普沙羅城回到京城,是頭一回有這麼輕鬆的感覺,彷彿先前讓她煩惱的一切都不存在。
當然,這僅是“彷彿”。畢竟她不可能連她生了這一場惡病的原因都不記得,那一整日從頭到尾的燒灼,讓她醒來之後還心有餘悸,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那個人卻不在身邊,明知他不好尋到這裡,但心裡的失望和苦澀,依然是藏得住。
“是不是又頭疼了?”盧氏見她皺眉,忙道,“要不還是上牀去睡着,你這孩子,一醒就喜歡亂想,真不怕變成個傻子嗎。”
一聲輕笑從旁傳來,遺玉扭頭就看見東邊小竈房裡鑽出一名年輕的姑娘,穿着藍花布條紋的裙子,手裡端着一隻陶碗走過來,樣貌秀氣的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意,這便是姚晃那獨女姚子期了。
“夫人不必多憂,盧姑娘總在牀上躺着也不妥,到外頭透透氣好的才快,”姚子期站到遺玉身邊,盧氏想要去接藥碗,被姚晃擺手攔了,就拿湯匙攪拌了幾下藥碗,便彎下腰就要去喂她。
遺玉有些難爲情,可她連擡手的力氣都缺,怎麼自己喝藥,張了嘴一口一口含下,間或拿了姚晃的話,對姚子期緩聲道:
“好歹我們做過一場鄰居,你還一直喚我姑娘姑娘的,讓我也不好叫你子期了。”
姚子期還是同三年前般臉嫩,微紅了下臉,小聲道:“我以爲當初我爹那樣對你們,你、你......”
她說一半就講不下去,遺玉卻是知道她指的當年,姚不治被李泰派人去龍泉鎮上抓捕解毒,借了他們家後院逃匿,還用**暈倒他們一家頂包的那件事,又側目看一眼笑得沒心沒肺的姚晃,一邊暗歎這樣的爹怎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一邊輕聲道:
“這都是舊事,不提也罷,還像以前那樣,我叫你子期,你喚我小玉可好?”
“好,”姚子期小聲答了一句,可眼裡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她自小生在紅莊,因爲是族女,根本沒有玩伴,後來又同姚晃流浪江湖,居無常處,別說是朋友,就連個能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眼見遺玉不計前嫌,怎會不喜歡。
喝了藥,又在院子裡面坐了小半刻,藥效上來,遺玉就開始犯困,盧氏扶了她回房去躺下,見她額頭出了點薄汗,扭頭想去絞帕子給她擦拭,卻被遺玉輕輕扯住了衣角。
“娘。”
“怎麼了?”盧氏彎下腰湊近。
“咱們出來這幾天,可是、可是送了信回園子去報平安?”他們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要是李泰尋過去找不到人怎麼辦,她雖氣他怨他,心裡堵着一口悶氣,但是也不願這樣讓他擔心。
盧氏臉色僵了一下,哪裡不知道她話裡的意思,就在牀邊坐下,伸手摸着她發頂,無奈道:
“我聽你韓伯說,外頭好多人都在找姚大夫尋仇,他住在這裡的事不能讓外人發現了,若是我們貿貿然送信出去,泄露他的行蹤,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父女倆個,乖,你且安心養病,好利索了,咱們再回去。”
那天晚上他們從璞真園離開,韓厲親自趕的馬車,就帶了他們母女兩個,神神秘秘地跑到這離京不遠的小山林裡來,姑且不論他是怎麼知道姚晃住在這裡,姚晃偷了紅莊那捲錦繡毒卷,逃匿三年,一旦被人找到,後果必是不堪設想。
遺玉想到這層,便只能按下心思,全心養病,想着趕緊好了才能回去,殊不知那頭兩人,盧氏和韓厲,因她這一場大病,已是各起了別的心思。
“唉,”盧氏看着她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下,輕嘆了一聲,在牀頭坐了好久,才起身去擰帕子。
五院藝比到最後一天,已是全白熱化的情況,前面八項比試木刻,太學院一攬三塊,四門兩塊,其他三院各得一塊,就剩下最後一塊木刻,一衆參比的學生自然是滿心爭搶之意,要知道五院藝比上有個不成文的說法,這禮藝比試的木刻,纔是九藝當中最大的頭彩,從往以來,但凡是拿過這塊木刻的人,無一不在後來的官場中混的如魚得水的。
只是今天的禮藝比試,題目一出來,未免讓所有學生們都眼眶大跌——尋美酒一壺,酒既佳又不與衆人重者爲優。
一干學生捏着寫了題目的條子迷迷糊糊地離開了,論判席上幾人議論起來,從美酒說到佳餚,最後竟是談起了李泰接風宴上那種被人傳有明目之效的蛇膽酒。
虞世南和東方佑那天都去了,說起此酒,兩人都是回味,竟在其他幾人懷疑的目光中,肯定了那酒的明目效用,這下查濟文可是坐不住了,他最好酒,今天這個題目也是他特別提議纔在東方佑的首肯下通過的,不排除假公濟私之嫌。
“可惜可惜,老夫那天怎就犯了腿溼沒能到場,可惜了那好酒哇,怕是錯過那回,再沒機會嚐了。”
幾人都聽出他這是有意向李泰討酒喝又不好明說,但李泰這幾天都沉着一張臉,坐一上午能說一句話就算多了,便幾人沒有不長眼色去幫他接話,嚴恆更是瞥着查濟文,嗤笑了一聲,還是晉啓德好心開口:
“聽說魁星樓前陣子是賣了兩壇,不知還有沒有剩的。”
“誒?果真?”
“就是有你能捨得買嗎,”嚴恆伸了一隻手比了數,“六百兩銀子一罈。”
“咳咳,”查濟文嗆了一下,嘴裡的茶葉沫子噴出幾滴,兩眼一轉,雖然疑惑這魏王宴上的酒魁星樓怎麼在賣,但也知道這話不能問出口,可是他不說,不代表沒人提。
“魁星樓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但凡是能叫上名的,好像沒有那羣人弄不來的,”虞世南年紀大了,說話慢聲慢調,可卻沒人不仔細聽的,“說起這個,老夫前些日子在它那裡訂了兩套碧溪紙,昨天去取,被人告知今晚有易賣會,幾位有興趣不妨去瞧瞧,沒準能趕上些好東西。”
時人愛詩愛酒愛美人,若不風流倜儻,反是下乘人物,魁星樓非是一般風月場所,從虞世南嘴裡說出來並不稀奇,可這在場的有幾個會有閒錢去消費,聽他說了,只能迎合幾聲,便一笑而過。
比試依舊是到黃昏結束,李泰沒興趣在這裡多待,坐了半刻就告辭離去,在文學館等待那羣被派去找人的屬下回報,可他哪裡知道,等他傍晚再回來,竟會在勝負揭曉之時,聽說這樣的事——
上午離開,一羣自作聰明的學生打了主意到魁星樓上,聽說晚上會有易賣,問得賣項中一種西域美酒,奈何樓主不在,管事不敢應承提前賣給他們,那羣學生就在樓裡等到大下午,想着能讓樓主通個情面,再以高價競得,怎料黃昏將至,酒沒看見,卻是在佈置的奢華的大廳裡頭,看到了赫然被懸掛在明燈亮燭之下,被人圍觀鑑賞的兩幅畫作
一幅春江夜月圖,江水連天,明月照人,一幅江月美人圖,夜宴之上,美人依稀,不一樣的兩幅畫,讓人驚豔的不僅僅是那一樣超絕的畫技,驚愕的不僅僅是畫題落款處的印記,更是那兩首清新娟秀的小楷題在旁邊,一詩一詞,竟是同出一人手筆
奈何在兩幅畫上,都沒有留下這題詩之人的名號,叫人無從循跡,但也這只是一開始,等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方有知情人驚聲揭開衆人疑竇:
那幅春江夜月圖,便是現今萊公杜若瑾兩年前的學士宴上一舉成名躋身畫壇大家之作《春夜花月夜》,而那另一幅江月美人圖,從那首朗朗上口的《叩君心》詞調來看,卻是魏王歸京宴會上無人能有眼福賞得的那一幅畫
如此一來,那字體清新娟秀的一詩一詞便有了主人——非是魏王將娶之妃,盧家二小姐,盧遺玉無疑
“這、這是真是假,莫不是他們看花眼了吧?”
聽了眼前幾個從魁星樓買了美酒被上來告知來處的學生你一言我一語的告訴,論判席上幾人下意識便轉頭看向李泰,沒能錯過他臉上同樣一閃而逝的異色,只覺得這臉黑了幾日的魏王臉上,又多了一抹鐵青。
幾人心疑,那魁星樓上展出的兩幅畫,肯定是準備賣的,杜若瑾那幅就罷,可是李泰那幅,連宴會上都不曾讓衆人瞧上一眼,怎會捨得拿出來賣?
李泰此時也是無心留下來供人猜疑,隨手在桌上挑了那一壺西域美酒出來當做他的選擇,這便向幾人簡言告辭,不等比試結束,就長身而去,留下衆人面面相覷。
站在學生當中,長孫夕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低下頭,臉上漸漸露出了思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