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了半晌話,飯菜都又變涼,地上還打翻着一小碗菜沒人收拾,李泰聽遺玉說餓,就沒再繼續剛纔的話題,只是看着她樂呵呵的乖精模樣,親了親她額頭,便傳進來宮娥打掃。
“再備一席,莫上葷腥。”吩咐着宮人,李泰回內室去拿了兩隻軟墊,塞在遺玉背後,扶她在軟榻上靠的舒服些。
遺玉扭臉看着宮娥們去收拾食案上五花八門的肉食,出聲道,“不用這麼麻煩,熱一熱再添一道素菜就好,”又笑眯眯地瞅着李泰道:
“我吃的不多,別浪費了。”
聞她另有吩咐,宮娥們一齊扭頭去看李泰,見他點了頭纔下去做事,瓊林殿有偏廚,沒多大會兒功夫便又擺了熱菜上來,幾個小宮女立在案旁準備佈菜,李泰沒讓遺玉起身,叫她們端了那碟素菜和先前的竹筍兔肉片過來。
屋裡這麼一羣人乾站着,遺玉見李泰端着碟子拿了箸子竟是一副打算喂她的模樣,連忙伸手道:“我自己來。”
“都下去。”李泰自顧彎腰挑揀着碟裡的筍片,頭也不擡道。
那個自稱是婉兒的女子瞧了瞧兩人,便領着一羣宮女下去了,門聲響落,李泰正夾了一片筍送到遺玉嘴邊,她不好意思地張嘴咬了,嚼巴嚼巴嚥下,點頭道:
“雖是熱過一回,失了原味,但味道是好的,你也嚐嚐。”
李泰搖頭,他本就不喜歡吃素,再加上她先前說過要親自下廚做筍,這便沒有嘗這回鍋菜的打算,遺玉只當他不樂意吃素菜,就沒勉強,伸手要去接碟子,又被他夾了別的送到跟前,一來二去連開口的機會都沒就被餵了個七分飽,見他一口沒動,便搖頭不肯吃了。
“我飽了,你吃你的。”
李泰又盛了碗魚湯讓她端着小口喝,自己坐到案邊用了午膳,又叫進來宮娥端茶送水洗漱一遍,收拾乾淨後他方抱着她回了內室安置在牀上,取掉她釵環,脫了她輕履,扯過薄被蓋在她身上,自己則坐在牀邊,聽她說話。
遺玉在心裡醞釀了一番說辭,拉着他手好聲道,“這大書樓的案子必須要查,”瞧他眼中的不贊同,知他心裡有她,抿嘴笑了笑,有條不紊地同他解釋:
“此事有人從中搗鬼,那些亡魂真被當做勞死,必有人藉此事做文章,往你身上潑髒水,阻礙坤元錄編撰。這回事出突然,大書樓死者所中毒藥的確稀罕,若是對方偶得藥物還罷,最怕就是他們請到厲害的毒師,有再一就有再二,毒物更甚暗箭,防不勝防。咱們這回縱他,只怕以後的麻煩是接連不斷,我學了這麼幾年藥理也不是吃乾飯的,你且信我,這一回一定查出這毒來,一是證你一個青白,能把這真兇揪出來最好,就是僥倖讓他逃了,也要讓他忌憚於你,輕易不敢再使這毒濫的手段來暗算魏王府。”
李泰也清楚此事交由她來做再合適不過,然他如今被禁在宮中,不能在她身邊坐鎮,如何放心讓她去插手這兇案,因而面上便露出一點遲疑,被遺玉收進眼中,心念直轉,暗動着腦筋,便捏着他幾根修長乾淨的手指擺弄着,也不看他,黯下一張俏臉,有些委屈地澀聲道:
“我、我今天在文學館外面遇見長孫小姐,她說我命硬克親,剛嫁給你就把你給害出了事,”話說一半,幾根小指頭被他緊緊一握,不用看也知道他目光凌厲嚇人,天曉得她當真不是在打小報告,偷偷嚥了口水,她一邊又搭上一隻手去摳他手背,一邊繼續期期艾艾道:
“長安城裡這麼想我的怕不只長孫小姐一個,你眼下的確是出事了,若你真要了那糟心的壞名聲,豈不是落實我這命硬一說,日後就是有百張嘴也說不清楚,我想要查清楚這起毒案可不全是爲你,也是爲了我自己。你可知道,三人成虎,出了這麼多事,就連我都快以爲自己真是命硬克親了。”
講到最後,她是真觸動了心事,想着長孫夕說她剋死了祖父,剋死了兄長,克丟了孃親,克敗了盧家,心裡發苦,臉上便也不用作假地露出幾分自嘲。
“休要胡說。”李泰不愛見她這自怨自艾的樣子,板起了臉孔,斥道,“你胡思亂想的壞毛病又犯了不是。”
遺玉還沒傷感兩下,就被他罵了回來,嘴一扁,掙脫他手掌,側頭臉埋進絲枕裡,悶聲道:“就是又犯了怎地,指不定你心裡也這麼想我呢。”
李泰皺眉,“我沒有。”
“你就有,還說什麼不想讓我受累,分明就是怕我這倒黴的命再壞你事。”
“我說沒有。”他伸手去拉她,免得她在枕頭裡說話憋岔氣。
“就有、就有,你就有了”遺玉拍開他的手,乾脆捂着臉轉了個身面朝着牀裡頭不理他。
李泰哪見過這孩子耍無賴,一時幹在那裡,看着她氣呼呼的後腦勺,清楚她腦袋裡想的到底是什麼,愈發擋不住胸口膨起的酸脹,沉默了片刻,臉色終於柔緩下來,伸手揉着她後腦上的細發,低聲道:
“你有幾分把握?”
過了一會兒,那亂蓬蓬的小腦袋才慢慢扭過來,極力繃住快要露出笑容的五官,衝他比了個數道:
“只要是中毒便不可能留不下痕跡,我既可以肯定他們是中毒而亡,就有八成把握驗出毒來,剩下兩成意外,便是算進刑部會從中作梗。”
她自己都不知,提到毒時她眼裡閃閃發亮的自信是有多特別,李泰一手握住她伸出的手指,在她詢問的目光中,不緊不慢道:
“好,你來查。”
什麼藉口都被她講了,若還不答應,不定她再整出什麼歪理邪說來。這件案子是麻煩,交給她卻是再適合不過,若能解決這樁麻煩,倒也省了他不少精力。
遺玉見他點頭,再忍不住笑,高興了一會兒,才又想起一件來,“對了,你還沒說皇上詔你進宮是爲何?”
“是有件麻煩事,”李泰鬆開她手,站在牀邊去除腰帶,沒有瞞她之意,就大致將李佑因一封密信赴約後遇襲墜江的事情原原本本和她講了。
“怎麼會這樣?”遺玉聽到李佑昏迷前指認李泰那段,便忍不住驚出聲來,沒留神李泰已經除了外衫,掀開被子在她身旁躺了,伸了手臂被她當枕,把人摟了過來,手指挑開她將散未散的髮髻。
“兩件案子齊發,這是誰在算計你,”遺玉揪巴着眉毛,心裡快速打了一番算盤,剛把可疑人物都列出來,就聽李泰道:
“應該是李恪。”
“怎麼說?”他語調平靜,像是早有所料,遺玉按下心焦,側身趴在他胸前洗耳恭聽。
“昨夜宴請,他在酒中下藥。”
“什麼?”遺玉吸一口涼氣,嚇地趕緊去抓他手腕,一邊切他脈息一邊回想着昨晚情況,心一慌,口氣就不好,“你那時不讓我喝酒是知道他下藥對不對,你既知道還喝?就不怕他下了毒害你性命?”
李泰抱着她人在懷裡,順着她冰涼細滑的髮絲,心情還算好,便懶聲答道,“他不敢。”
“他還有什麼不敢的,他都敢殺齊王來栽贓你”遺玉壓低了嗓音恨聲道,她不用多想就將這兩樁同時併發的案子聯繫在一起,文學館那二十八條人命想必也是李恪作爲。
“他沒想殺李佑,”李泰倒是心平氣和的很,“若我料他無差,他們倆本是打算合夥演一出苦肉計給人瞧,可遇上劫道的,讓李佑丟掉半條命。”
遺玉愣了愣,隨即就明白過來他剛纔爲何說“應該”是李恪做的,和着這螳螂捕蟬背後還有隻雀鳥伺機而動,到頭來把事情弄大成這樣。
“那這劫道的是什麼意思,是幫吳王,還是要害你?”
這兩者聽來無異,卻有不同,若那人是要幫李恪,目標就是所有有可能承東宮的皇子,但若只是爲了要害李泰,那就危險了,還不知在這兩件案子之外,對方又有什麼動作。
“尚不明。”敵明我暗,所以他眼下留在宮中才是最安全的,一件可以說是意外,兩件可以說是巧合,再有第三件——
“你可有什麼打算?”大書樓那起案子她還能做些什麼,可這牽涉到皇室內動的事件卻是她有心無力的。
“不必擔心,”李泰閉上眼睛,將她擡起的腦袋又按回胸前,輕聲道,“我不會出事。”至少這個時候還不會。
“你——”李佑遇襲一案非同小可,遺玉正疑他哪裡來的這等自信,忽而想起他現在是在哪裡,是被誰禁在這瓊林殿裡,心口“咯噔”一跳,眸中一陣複雜神色變幻,似是明白了什麼,卻更糊塗了。
屋中靜下,兩人誰都沒再開口,許是昨夜就沒好眠,此時偎依在一處,心安十足,便是有百種疑難也將擱淺,漸漸兩道呼吸都平穩下來,竟是一雙好眠,直到有人來請離這“探監”又沒自覺的魏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