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中多捎帶了兩個人,對遺玉和李泰來說,也沒什麼特別,下午夫妻兩個在車裡架了棋盤對弈,就拿遺玉那半場互換棋子的賴皮法子,也同李泰下了個旗鼓相當,到了晚上,幾乎是把那對主僕給忘在腦後,直到晚上投宿時候,被李泰抱下車子,看見她們人,才又想起這回事來。
遺玉趴在李泰肩頭,露出個扣着冒兜的腦袋,從他背後看着剛下馬車,小跑跟上來的兩人被一凝一華橫攔在幾步外。
“夫人。”宋心慈也沒繼續往上趕,就地朝遺玉行了個禮,擡起頭,面露感激之色。
酒樓外面掛着兩盞通明的燈籠,這點距離足夠遺玉把人看清楚,而不是昨晚那幾眼模糊樣子。
宋心慈身形瘦長,南方女子吃水好,樣貌很是水靈,鵝蛋臉,柳葉眉,只是眉心一抹憂色,讓人顯得憔悴幾分,從眼神看,應該是個頗有主見的女子,可不像是會因爲父母之命就不遠千里去尋親的人,就不知到底是如何從南地波折到北方,又非要賴着他們自救了。
“宋小姐不必多禮。”李泰腳步沒停,遺玉也只來得及說這麼一句話,便被直接抱上了樓,周仁在前頭帶路,日落前他快馬一步到這鎮上打點住宿,比昨晚省事許多,至少不需要遺玉和李泰在樓下等他們打掃。
吃罷晚飯,遺玉便叫了今日和宋心慈她們同車的平霞過來問話,知道宋心慈並沒有向她打聽他們來歷等等,又叮囑了平霞告訴其他幾個,不要多嘴,雖然同是往揚州城去,但遺玉並不打算提前就讓兩個外人知道他們行程,只叫她們當做往南方去便是。
夜裡,主僕兩個住在這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中,簡陋的客房裡,躺在一張牀上說話。
“小姐,您看沒看出他們是什麼來頭?”丫鬟喜鵲翻了個身,側對着她家小姐,好奇地小聲問道。
“應是京中官宦人家,”宋心慈猜測,“你看他們穿戴雖然簡單,可吃住那般講究,下人奴僕也很懂規矩,必定不是小戶。”
“官家?有舅老爺的官大嗎?”
“喜鵲”宋心慈輕斥一聲,一反溫和,扭過頭,神情嚴厲地對着說錯話的丫鬟低責,“出門前我怎麼提醒你的?”
“小、小姐,您別生氣,奴婢知錯了,”喜鵲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結結巴巴認錯。
宋心慈沉默半晌,纔有些無奈地開口道,“我瞧這唐夫人家中護衛有拳腳在身,又像是高官門第子孫,這才厚顏冒險與他們同行,想着能護送我們一程,若能僥倖逃回揚州,再另想辦法救爹,喜兒,這一趟回去是又入虎口,九死一生,這唐夫人家也算是個好去處,你且乖巧懂事些,這些日子我找法子尋了夫人歡心,介時再求她收留你,也好過跟我一同遇險,你定要好好收着那——”
“小姐不要,奴婢知錯了,奴婢不再亂說話,小姐別丟下我,”喜鵲慌慌張張地祈求,打斷了她的話,眼睛裡已是冒了淚出來。
“噓,莫哭,莫叫人聽見。”宋心慈也坐起身,樓主她肩膀輕拍,聲音也有些哽咽,畢竟是兩個女子獨身在外,心中怯弱又向誰訴。
“嗚嗚,小姐,這時候若是虎大哥在就好了,他武藝高強,又對小姐您一片癡心,必不會像表少爺那樣丟下我們不管,嗚嗚。”
從喜鵲口中蹦出個陌生男人名字,直叫宋心慈的臉龐被窗縫溜進的月光照出幾分淒涼,她目光恍恍,未幾,竟是落下一行清淚,伸手摟緊了丫鬟,埋頭在她肩上,喃喃澀聲道:
“是我對不住他...”
宋心慈有意接近遺玉,可是這一路上,卻尋不到半點機會,別說搭上話,這一去三五日,就在擔驚後面追兵中度過,每日停車投宿,也就是能望見個抱人的高高背影,就連個人臉都沒再見過。
她們兩個涉世未深的女子,又怎知道隔牆有耳的道理,那天夜裡兩人談話,是有大半都落進隔壁一凝耳中,第二天一早就在遺玉李泰那裡稟報了一回。
李泰不是善人,遺玉有善心不假,可也不會不要錢似的亂用,因爲他們後頭還跟着一羣禁軍,到陳州之前找些事給他們做也好,追攆宋心慈主僕的人其實第二天就趕上來,那羣人也是活該倒黴,扮作劫道者想要隱瞞動向,卻被北衙禁軍當成訓練有素的劫匪通通打殺了。
至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遺玉並不關心,之所以繼續帶着她們上路,多是因爲顧念宋心慈還有一顆孝心,她心中惦念着找到盧老夫人和周夫人問個清楚,哪有多餘的心思去好奇人家家務事,更何況對方多少還有點禍水東引,拉着他們擋災的意思。
於是日子就在宋心慈喜鵲兩人擔驚受怕,遺玉和李泰下棋看書邊帶觀風賞景中,去了小半個月,到了陳州地界,北衙禁軍退去,遺玉腿上藥用最後一張方子用完,一行人馬改乘水路。
清晨,江邊,一高一低兩座大船停靠在岸邊,來來往往的侍從將馬車上的一口口箱子搬上其中一座船上,連同車馬。
周仁站在碼頭邊上,正同在陳州接應的別院管事說話,李泰和遺玉早早就上了另一座船。
昨晚上他們是在別院休息的,是這路上睡得最好的一覺,這大熱的天,總算不用再往腿上捂藥,遺玉上了船,心情極好,這船艙分作上下兩層,李泰正在樓下接見兩個當地的下屬,平卉平霞正在裡屋收拾東西,她便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掀了小半道竹簾起來,看着江水岸頭,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夫人,您在裡面嗎?”
遺玉聽見宋心慈小心翼翼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扭頭看一眼掛着垂花小簾的艙門上隱約兩道人影,邊想這兩人是怎麼繞過樓下守備的一凝一華,邊出聲道:
“宋小姐有何事?”
“是我看這船上放有琴張,又見您府上侍從正在收拾行禮,夫人若是無聊,可允我入內,彈琴一曲恭您賞鑑?”
涼了她們半個月,見一見也無妨,遺玉整理了兩下衣裳,便道,“宋小姐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簾子撩起,宋心慈低着頭,喜鵲抱着琴走在後面,略顯拘謹地站在遺玉對面,行了個禮。
“坐吧。”
聽見聲音,主僕兩人才好擡頭,那兩晚都沒怎麼看清楚人,這一眼望去,就見十字花小窗邊上側倚着一抹蔥綠影兒,藕碧的裙角,蜷着腿兒,一張含笑芙蓉面,瓜子兒臉,睛墨點,菱脣抹香,雪腮繞鬢,懶妝淑韻,實打實一個嬌貴的美人樣兒,縱是在多產美女的南方水鄉生長了十幾個年頭,這樣白皙的女子,也是鮮見。
主僕兩人各自呆了一呆,還是宋心慈先回神來,拉着丫鬟後退兩步,又對遺玉行了個謝禮,在琴案後落座。
琴是好琴,宋心慈一摸琴絃便知好賴,暗暗又存驚詫,她在樓下抱這琴上來,只當尋常擺設,原本還想借調音同遺玉搭話,哪曉得這琴絃一根根都在調上,顯然早就被人整好,精到這等細處,唐夫人一家,到底什麼來頭?
曲是好曲,遺玉揮手示意從裡面走出來一臉不悅的平卉端茶倒水,瞧着外面平靜的江水和岸上勤快的人影,試圖將這隱有幾分淒涼的琴聲當做背景,沒能成功,便轉而端了茶來喝,讓平霞進去找了卷書來看。
這一曲彈了一盞茶時長,遺玉正翻到書中一趣處,看的津津有味,琴聲落下也不自知,還是宋心慈出聲問話:
“心慈技淺,讓夫人見笑了。”
遺玉放下書,擡頭看她一眼,又落書上,翻了一頁,平聲道,“何須自謙,曲中有情,是我不能意會罷了,送你一程已是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但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再多的,恕我難助。”
兩三句話被說破那點小心思,宋心慈面色一僵,知道對方並非空有一副好心腸的等閒女子,緊咬了嘴脣,勒出一排齒痕來,隨即起身,對着遺玉拜下。
“是小女污納,恩將仇引,連日未有追兵前來,應爲府上護衛打發,想必夫人已知是我之禍,如此還肯幫我退去賊人,小女無以爲謝,已是羞無顏對,但這裡,還是有個不情之請,要與夫人說。”
遺玉看着窗外喝茶,不急答話,平卉早忍不住,不悅道:
“宋小姐的不情之請還真夠多的,既是無顏以對,又在這裡說什麼,我家夫人原是好心幫你,你卻不顧我們安危,爲避禍,就給我們引災,你究竟是何居心”
“你——”
宋心慈一把掐住欲同平卉爭辯的喜鵲,埋頭誠懇道:
“恕心慈直言,夫人高門強衛,追趕我的那些宵小既然能爲之所退,而夫人至今才與我明說,由此可見,對方必不能敵,實不相瞞,我此次回揚州,已是做好赴死準備,只求同父親母親一起。可憐我這婢女,從小與我長大,情同姐妹,求夫人看在一場相識的份上,就算是積德修福,在我離去之後,收下喜鵲,爲粗爲使,但憑夫人使喚,只求一個溫飽,若有來世,心慈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夫人恩情。”
這番話看似有理有據,有情可原的說完,因此先前被騙一回,十分敏感的平卉已然氣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這麼說,我家夫人要是不幫你,那還損了陰德不成?哪有你這樣的人,臉皮怎麼這麼厚”
宋心慈死死抓住衝動的喜鵲手腕,低頭“嘭”的一聲磕在地上,似是沒有聽見平卉指責,“求夫人相助。”
面對此景,平卉同喜鵲大眼瞪着小眼,互不相讓,遺玉一手托腮,看着起風的江水上嶙峋波光,輕聲道:
“渡江之後,你們便下船吧,一場相逢,你我緣盡於此。”
宋心慈似是料到遺玉這種態度,並未有多驚慌,她仰起頭看着遺玉,一手擡起,飛快地摘下了髻上斜飛的簪子,閃着光的尖頭對準脖頸。
“夫人若是不允,心慈只好死在這裡,一了百了。”
“小姐,您做什麼”喜鵲慌忙伸手,卻被宋心慈一手推開,倒在地上,只能驚恐地望着她,生怕她衝動,不敢上前。
平卉被她嚇了一跳,側身護在遺玉身前,正要高聲喊人,卻被遺玉一手撥開,同宋心慈目光對上,不難從這江南女子眼中看到堅毅之色。
“你覺得我應該在乎你死活嗎?”
“只求心慈死後,夫人夜晚能夠安眠。”
好一個狠毒的威脅,是叫她夜不能寐?
“你是個聰明的女子,又有幾分膽識,”遺玉點頭道,“換一種情況,我會欣賞你也不一定,”說着話,她坐直了身子,向前微微傾身,眼梢忽而翹起一抹誚色,“可你當真是威脅錯了人。”
宋心慈被她盯着,只覺得方纔還文文氣氣的女子,不過是變了一個眼神,便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她握簪的手指禁不住顫了顫,就是這時,又聽她輕聲一喚,眨眼的工夫,眼前人影一閃,手腕刺痛,她便被壓着脖子按在了地上,“叮噹”一聲脆響,手中簪刺不翼而飛,接着便是喜鵲的尖叫。
“一凝,拿下。”
“小姐”
木製的地板有幾分潮溼,貼在臉上很是冰,卻不及宋心慈聽見頭頂冷冰冰的語調來的寒涼。
“主子,是殺是廢?”
“捆了手腳丟進江裡,是生是滅看她造化。”
那晚在客棧中,不經意間碰上一雙好奇的眼睛,宋心慈自以爲,人能雙眼能辨善惡,可她到底看走了眼,擁有那樣一雙漂亮眼睛的女子,竟會有這樣一副硬心腸。
這一步,是她走錯,爹孃,女兒不孝。
“是。”
遺玉一聲話落,一凝毫不猶豫地從腰後扯下繩子,去捆宋心慈手腳。喜鵲一臉慘白地撲上去,卻被她輕輕一拂向後摔倒,她重新爬起來,惶恐地面向遺玉,哪裡有方纔半點硬氣,砰砰磕着頭,哭喊道:
“求求您,夫人,求求您別殺我家小姐,求求您”
平卉連同兩個從屋裡跑出來的侍女大氣不敢吭上一聲,遺玉枕着手背,依舊看着窗外,待她磕了七八下,那頭一凝已經扛着人打算找個僻靜地方去丟,才揮了手,道:
“回來,先放下。”
一凝聽話轉頭,把早已癱軟的人放下,一探宋心慈鼻息,稟道,“主子,她昏過去了。”
喜鵲哭哭啼啼地撲上去,小姐小姐地喊着,遺玉被她叫的心煩,轉過頭,冷聲道:“帶你家小姐下船去吧,等她醒了就告訴她,不要拿自己的命去要挾別人,那不值一文錢。”
“多謝夫人。”喜鵲垂着頭,不敢露出恨色,對遺玉又磕了磕,使了蠻力將宋心慈從地上架起來,搖搖晃晃地出了船艙。
“主子,您喝茶。”平卉怯怯倒了杯茶遞到遺玉手裡,是被她剛纔樣子嚇到。
“一凝,你跑一趟,”遺玉接過茶,潤了潤喉嚨,“跟着她們上岸,看她們找到地方落腳再回來。”
“是。”一凝轉身離開,走到門前,餘光躍入一抹青色,她彎腰去撿起那物事,想是剛纔那兩人所掉,就捏在手裡,打算等下出門丟了,卻聽後頭一聲問:
“凝姐姐,你拿的什麼?”平彤挪着腳尖跟着一凝走到門前,見她撿了東西,下意識開口。
“一個荷囊。”一凝想了想,將東西遞給她,掀起簾子出門。
平卉拿在手裡翻看兩下,突然扭頭,對着遺玉憤聲道,“虧我還可憐她們,這兩個小賊,還偷咱們東西。”
遺玉轉着手中茶杯,懶懶睜開眼,“又怎麼啦?”
平卉咚咚走上前,將那荷囊捧到遺玉面前,“您瞧,這不是主子您的針線麼,是什麼時候丟的,讓她們摸了去。”
遺玉皺眉看去,一手去接,口中道,“我沒——”
“乒乓”一聲,手中茶杯摔落,從裙子上滾在地面,遺玉手指略有些哆嗦地將這青面荷囊翻了個兒,見到裡面紋路,囊底一個小字,猛吸了一口氣,聲音微微發顫:
“這是她們掉的?”
“主子,您怎麼啦?”平卉急忙掏出帕子去擦她裙子。
“快、快去,一華,快去追一凝,讓她把那兩個人帶回來,”遺玉扭頭衝着門外失聲喊道,一巴掌拍在窗欄上,眼底泛紅。
“快去”
“是”一華高高應了一聲,便沒了人影。
平卉和屋裡另外兩個侍女看着神情激動的遺玉,面面相覷,正當猶豫要不要上前勸時,竹簾一卷,李泰從門外走進來。
“怎麼了?”
遺玉怔怔擡起頭,眼角泛着水光,她舉起拿不平穩的那隻青面荷囊,對着李泰,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
“是...是我二哥。”
(二哥來求粉紅票,呼喚親們手裡的粉紅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