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達海父子這場架,打得兩個人都身心俱傷,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父子倆見了面都不說話。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地療治着自己的傷口。爲了避免尷尬場面,兩人都儘量避開見面的機會。驥遠變得很不愛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達海下了朝,總是直奔望月小築,家裡的氣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裡,卻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實,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滿了後悔和沮喪,但,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倔強,誰都不願先去解這個結。
這種僵局,一直延續到夔東十三家軍的軍情傳來,巫山再度成爲朝廷大患的時候,兩人才在朝廷上,針鋒相對地說起話來。
這天,皇上登上御座,衆臣叩見,羅列兩旁。皇上憂心忡忡地看着文武百官,十分煩惱地說:
“八百里加急連夜到京,這夔東十三家軍勢如破竹,我軍又敗下陣來,安南將軍殉職!如今十三家軍已威脅到整個四川地區,令朕寢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衆臣一聽是十三家軍,大家都面面相覷,接着就紛紛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就在此時,忽然有個人排衆而出,朗聲說道:
“臣請旨,請皇上讓臣帶兵去打這一仗!”
大家驚愕地看過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歲的驥遠。皇上一怔,說:
“你?”
“臣蒙皇上恩寵,一路加官封爵,卻在宮中坐食俸祿,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時國家有難,正是臣爲朝廷效力,忠君報國的時候到了,請皇上降旨,讓臣帶兵前往,定當誓死保家衛國!”皇上還來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個人排衆而出了:
“皇上容稟,驥遠血氣方剛,自告奮勇,固然是勇氣可嘉,但是率軍打仗,非同小可,責任重大,而且我軍屢戰屢敗,可見十三家軍非等閒之輩。驥遠未曾出過京畿,又毫無實際作戰的經驗,如何能擔此重任?臣懇請皇上,讓臣帶兵前去,以雪前恥!臣已有上次作戰之經驗,又抱必勝之決心,或可力殲強敵,爲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努達海。
驥遠見努達海這樣說,就有些急了,連忙對皇上躬身行禮,接口說:
“臣雖然不曾打過仗,並不表示臣不會打仗,何況臣自幼習武,飽讀兵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戰場!家父爲國盡力,已征戰無數,請將這次機會,給身爲人子的驥遠,免去家父馳騁疆場,戎馬倥傯的操勞!”
“臣斗膽直言,”努達海立即說道,“臣今年才四十二歲,正是壯年,有身經百戰的經驗,有戴罪立功的決心,何況對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實在沒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驥遠去的道理……”
皇上看着這父子二人,真是感動極了。
“好了,好了,你們父子二人,爭先恐後地要爲朝廷效命,實在讓我感動。不過,努達海說的很有道理,這夔東十三家軍,不是尋常的軍隊,除非是沙場老將,不足以擔當大任,所以,朕決定以努達海爲靖寇大將軍,統帥三萬人馬,即日出發!”
努達海立刻大聲說:
“臣遵旨!”
“皇上!”驥遠着急地喊,“臣不在乎掛不掛帥,也不在乎功名利祿,只想出去打仗,做點有志氣、有意義的事!請皇上恩准,讓臣跟在阿瑪旗下,一同前去殲敵!官職頭銜都不要!”
努達海一陣震動,深深地看了驥遠一眼,急在心裡,不得不又接口:
“皇上,驥遠是臣的獨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讓家中沒有男丁……”
“獨子就必須在脂粉堆中打轉,在金絲籠中豢養嗎?人說虎父無犬子,又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阿瑪身爲朝廷武將,難道不知道奔馳沙場,奮勇殺敵,纔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志向嗎?”
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龍心大悅。稱讚着說:
“好極了!倘若我大清朝衆卿,人人像你們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朕就命你爲副將軍,隨父出征吧!驥遠,你好好地給朕出一口氣!”
“喳!”驥遠大聲應着,“臣謹遵聖諭!”
努達海至此,已無話可說,看着豪氣干雲的驥遠,他忽然覺得,驥遠終於脫繭而出了。他心裡十分明白,驥遠的請纓殺敵,和自己的自告奮勇,有相同的原因,這場家庭的戰爭,已經使兩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個小戰場,挪到大戰場上去。不如讓這個不知何去何從的自己,去面對一場真正的廝殺!看着驥遠那張稚氣未除的臉孔,想到戰場上的刀劍無情,他的內心隱隱作痛,在一種捨不得的情緒裡,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驕傲。此時此刻,對驥遠的憤怒,已經變得虛無縹渺了。
這天晚上,整個的將軍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混亂裡。大廳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塊兒,人人激動,個個傷心。老夫人惶惶然地看看驥遠,又看看努達海,再去看看驥遠,又再去看看努達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臉上逡巡,完全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不住口地問:
“這事已經定案了嗎?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聖命?”她的眼光停在努達海臉上了,“你怎麼不試圖阻止?驥遠還是個孩子呀!他又剛剛成親不久,怎麼能上戰場?何況又是那個十三家軍!又要上巫山……”
“奶奶!”驥遠喊,“您老人家別去破壞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是我一再請命,皇上才恩准我去的!”
“你一再請命?”塞雅臉色灰敗,語氣不穩,“你爲什麼要請命呢?你從沒有打過仗,皇上怎麼會讓你去呢?”
“你們不要大難臨頭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個第一次,阿瑪不也是從第一次開始的嗎?身爲將門之子,遲早要上戰場,這應該是你們大家都有心理準備的事!事實上,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終於等到了,我興奮得很,你們大家,也該爲我高興纔對!”
“驥遠說的很對!”努達海開了口,“這是遲早要開始的事,與其讓他跟着別人,不如讓他跟着我!”
“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聲音微微顫抖着,“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場,怎不教人加倍擔心呢?”
“阿瑪!驥遠!”珞琳知道,聖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變的了。父子同上戰場,已成定局。就奔了過去,一手拉着努達海,一手拉着驥遠,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感動的聲調嚷着,“我真爲你們兩個而驕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兒身,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打仗!將帥同門,父子聯手,這是咱們家最大的榮光啊!可是,你們兩個,一定一定……”她加強了語氣,重複地說,“一定一定要爲了我們,保護自己,毫髮無傷地回來啊!”
這樣一篇話,激動了老夫人,含淚向前,也把兩個人的手握住了。
“珞琳說進了我的心坎裡!真的,我的兒子,我的孫子呀,你們兩個,要彼此照顧,彼此幫忙,父子一心,聯手殲敵纔是!去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勝仗回來,家裡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拋開了吧!”“額娘,”努達海正色地,誠懇地說,“您放心!我們父子兩個,會如您金口所說,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勝仗回來!”
“是!”驥遠此時,已雄心萬丈了。“奶奶,額娘,珞琳,塞雅……你們都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打贏這一仗,等我們凱旋歸來的時候,我保證,會給你們一個嶄新的驥遠!”
“我已經看到這個嶄新的驥遠了!”珞琳說。
塞雅見到驥遠神采飛揚的樣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該高興還是該憂傷?是覺得驕傲還是覺得失落?心情真是複雜極了。
比塞雅的心情更加複雜的是雁姬,在這全家聚集的大廳裡,大家都有共同的愛與不捨,她呢?站在那兒,她凝視着驥遠,這十月懷胎,二十年朝夕相處的兒子,即將遠別,對她而言,豈是“不捨”二字能夠涵蓋?她的心,根本就碎了。當了二十年將軍之妻,她早已嚐盡了等待和提
心吊膽的滋味。現在,眼看丈夫和兒子將一起遠去,她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兒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軀殼,這副軀殼中什麼都沒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蟬翼,風吹一吹就會隨風而去。沒有心的軀殼是不會思想的,薄如蟬翼的軀殼是不會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紛至沓來,每個思維中都是父子二人交疊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地痛楚着,每一下的痛楚裡都燃燒着恐懼。她將失去他們兩個了!這樣的家,終於逼走他們兩個了!就在這悽悽然又茫茫然的時刻裡,努達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地凝視着她,啞聲地說:
“我和驥遠,把整個的家,託付給你了!每次我出門征戰,你都爲我刻苦持家,讓我沒有後顧之憂,你不知道我多麼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給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給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聲巨響,那顆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間又裝回到軀體裡去了。她張大了眼睛,愕然地瞪視着努達海,囁嚅地說:
“你……你?”她說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穩地說,答覆了她內心的問話。“至於驥遠,你就把他交給我吧!”
淚水,頓時間衝破了所有的防線,從雁姬眼中,滾落了下來。
當努達海回到望月小築的時候,新月已經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緊張相比,她顯得平靜而忙碌。她正忙着在整理行裝,把努達海的貼身衣物,都收拾出來,一一折疊,準備打包。她也給自己準備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綾羅綢緞,都已經用不着了,釵環首飾,也都用不着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着那條新月項鍊,她把其他的首飾都交給了雲娃。握着雲娃的手,她鄭重地託付:
“克善就交給你和莽古泰了!你們是他的嬤嬤爹和嬤嬤媽,事實上,也和親爹親媽沒什麼不同了。我走了以後,你們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麼事,去找她們,她們一定會幫忙的。萬一這兒住不下去的時候,就進宮去見太后。克善是個親王,遲早要獨立門戶的!你們兩個好好跟着他!”
聽到新月的語氣,頗有交代後事的味道,雲娃急得心都碎了。
“格格,你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問。
“你說呢?”新月不答,卻反問了一句。
雲娃思前想後,答不出話來了。
“那麼,和上次一樣,讓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這兒照顧克善!”
“不!上次我是單身去找努達海,所以讓莽古泰隨行,這次我是和努達海一起走,有整個大軍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們!假若你們心中有我,就爲我好好照顧克善吧!”
正討論着,努達海進來了,一看到室內的行裝,和正在生氣的克善,努達海已經瞭解新月的決心了。示意雲娃把克善帶了出去,他關上房門,轉過身子來,面對着新月。
“新月,聽我說,我不能帶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雙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注視着他的眼睛,靜靜地說:
“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視着她的眼睛,嚴肅地說: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帶你去!可是,現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讓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給弟兄們做個表率,我不能帶你去!如果你愛我,就在家裡等我回來!”
“我試過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會再試第二次!”她依舊平平靜靜地說,“荊州之役以後,我曾經跟着你行軍三個月。巫山之役,我又跟着你的軍隊,走了一個月纔回到北京。對我來說,行軍一點也不陌生。在你的軍隊裡,一直有軍眷隨行,做一些雜役的工作,我去參加她們,一路上爲你們服務,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我,絕不哭哭啼啼,絕不娘娘腔,絕不拖泥帶水!我不會是你的負擔,我會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這裡,你纔會牽腸掛肚,不知道我好不好,會不會和雁姬又鬧得天下大亂,也不知道我會不會熬不住這股相思,又翻山越嶺地追了你去!那樣,纔會分你的心!”她對他肯定地點點頭,“相信我,我說的一定有道理!絕不會錯!”
他盯着她,仍然搖頭。
“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不能讓你去!那些軍中僱傭的婦女,都是些剽悍的女子,她們騎馬奔馳,有時比男人都強焊。你怎能和她們相提並論?”
“你忘了我是端親王的女兒了?你忘了我的馬上功夫,是多麼高強了?你甚至忘了,我們來自關外,是大清朝的兒女,都是在馬背上翻翻滾滾長大的了?”
他仍然搖頭。
“我不能讓你吃這種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
“你已經下定決心,就是不要帶我去了,是不是?”她問。
“是!”
“好!”她簡單地說,“那麼,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這條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雙手扳起了她的臉孔,“你要不要講道理?”
“道理,我已經跟你講了一大堆了。我現在不跟你講道理了。我只要告訴你,你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還是會跟着你!我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開,跟你是跟定了!無論你說什麼,無論你用軟的硬的,你反正趕不走我!”
他凝視着她。她仰着臉,堅定地,果斷地回視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耀着光華。整個臉孔,都發着光,綻放出一種無比美麗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人懷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低嘆着說:
“好了,我投降了,我帶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這樣牽繫着我的心,我們兩個,誰都逃不開誰了!如果不帶着你,說不定我沒有被敵人打死,先被思念給殺死了!”
新月將跟隨努達海一起去戰場,這件事,再度震動了將軍府,震動了府中的每一個人。但是,大家仔細尋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對這件事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在驚怔之餘,都不能不對新月的勇氣和決心,生出一種驚歎的情緒來。
連日來,大家都忙忙亂亂地,準備着父子二人的行裝,也忙忙亂亂地,整理着臨別前的思緒。到了別離時候,時間就過得特別地快,轉眼間,已是臨別前夕。塞雅看着即將起程的驥遠,實在是愁腸百折,難過極了。她心裡藏着一個小秘密,一直到了這臨別前夕,都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驥遠看到塞雅一直淚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後,實在有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裡就生出一種憐惜來。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誠摯地說:
“塞雅,請原諒我不好的地方,記住我好的地方。這次遠行,對我意義非凡,我覺得,它會讓我脫胎換骨,變成你喜歡的那個驥遠!”
“你一直是我喜歡的驥遠呀!”塞雅坦白地說着,淚珠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是我不夠好,常常惹你生氣。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討你喜歡呀!有時就會討錯了方向,越弄越擰。現在,我有一點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柔聲地說,“我向你保證,我會小心,會照顧自己,我有一個很強烈的預感,我和阿瑪,一定會打贏這一仗!你知道嗎?自從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種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有信心,這一趟我一定會大展身手,你應該對我也充滿信心纔是!”
她一個激動下,終於握緊了他的手,熱烈地喊着說: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呀!因爲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爲了肚子裡這條小生命,我一定會學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現在我走不了,只能在這兒等你啊……”“什麼?”驥遠大驚,“你有了孩子?你確定嗎?怎麼都不說呢?”
“我還來不及說,你就請了命,要去打仗了呀!想說,怕你牽掛,不說,又怕你不牽掛,真不知道怎樣是好……”塞雅說着
,一陣心酸,淚珠終於懸不穩了,成串地掉了出來。才一落淚,她就想起驥遠說過,不喜歡看她掉眼淚,於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裡胡亂地說着:“對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這樣孩子氣,不成熟嘛……”
驥遠心中一熱,伸手就把塞雅拉進了懷裡,用一雙有力的胳臂,把她緊緊地箍着,激動地說:
“我喜歡你的笑,也喜歡你的淚,更喜歡你的孩子氣,不要去改掉你的個性,忘掉我的胡言亂語吧!並且,你一定要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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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她擡起頭來,積極地問。
“幫我照顧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着他,淚,還在眼眶裡轉着,脣邊,卻已漾開了笑。
這天晚上,努達海帶着新月,拜別了老夫人,探視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離別的時候,總有那麼多的叮嚀和囑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說不完的話。對於這些日子以來的恩怨,大家都有無盡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說的:
“早知道這麼快就要分離,爲什麼要浪費那麼多時間去生氣,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開嘛!新月,請原諒我對你說過的那些殘忍的話,在我內心深處,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始終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聽到你這樣說,我太感動了!”新月誠心誠意地說,“我才該請你原諒,剛剛你說的這些話,是不是表示你已經原諒我了?”
“你要我原諒你什麼?原諒你愛我的阿瑪,愛得太多,愛得太深嗎?”珞琳問,深深地看着新月和努達海。
於是,新月和努達海明白了,不用再對珞琳說什麼了,她,終於瞭解了這份感情,也終於接納了新月。對新月和努達海來說,這份瞭解和接納,實在是難能可貴呀!
去過了老夫人房,去過了珞琳房,去過了塞雅房,他們最後去了雁姬房。
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着整齊,面容嚴肅而略帶哀傷。可是,那種勇敢的個性,和高貴的氣質又都回復到她身上來了。她的眼中有着寬容,眉宇間透着堅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地請了一個安。
“夫人……”
“你還是叫我雁姬吧!聽起來順耳多了!”
“雁姬,”新月順從地說,“以前,我已經對你說了太多請你原諒的話,我現在不再重複了!因爲,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根本不是原諒兩個字可以解決的。我現在來這兒,只是要對你說,我會盡我的全力,照顧他們父子兩個。雖然打仗的事我並不能幫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會細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內心,思潮澎湃,對新月的恨,已被離愁所淹沒。此時此刻,自身的愛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父子二人的生命!
“我不會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顫地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這種狀況,沒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隨軍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須託付給你!”
“是!”
“他們父子二人,都是個性倔強,不肯認輸的人。就像兩隻用犄角互斗的牛,現在要從家裡的戰場,搬到真正的戰場上去了,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請說吧!”
“解鈴還須繫鈴人!”
新月對雁姬彎了彎腰,誠摯已極地說:
“我知道了!”
“雁姬,”努達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驥遠曾經對我做了些什麼,不管我對他有多生氣,他總是我的兒子呀!我會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
雁姬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努達海,”她認真地喊,“我希望驥遠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請你爲了家裡的婦孺妻小,讓你們兩個,都毫髮無傷地回來!”
“我會的!”努達海慎重地承諾。
新月看着他們兩個,猜想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她再請了個安:
“我先回望月小築去了,克善雲娃他們還在等着我!”
努達海點點頭,雁姬沒有說話。新月退出房間的一瞬間,雁姬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珍重!”
新月驀然回頭,感到了這兩個字的分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裡凝聚了淚,臉上卻綻放出光彩,她鼻塞聲重地答了兩個字:
“謝謝!”
新月退出了房間以後,雁姬和努達海靜靜相對了。好半晌,兩人就是這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都說不出話來。然後,還是努達海先開口:
“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在我心裡的地位,無人能夠取代。發生了新月的事以後,再說這句話,好像非常虛僞,但,確實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地笑了,笑容裡帶着一絲淒涼,“我獨佔了你生命中最精華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新月怎麼樣也搶不走的!如果早能這樣想,或者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情了!”努達海凝視着雁姬,在她這樣的眼光和言語中,感覺出她的無奈和深情,就覺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來。雁姬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內心的感情終於戰勝了最後的驕傲,她低低地說:
“請原諒我!請原諒我這些日子來的囂張跋扈,亂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她說什麼?”
“原諒你什麼?”他重重地說,“原諒你愛我太多太深嗎?”雁姬再也熬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努達海張開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懷裡。他緊緊地抱着她,試圖用自己雙臂的力量,讓她感受出來自己的歉疚,諒解,和愛。雁姬哽咽地喊着說:
“哦!努達海,請你千萬不要讓我有遺憾!不要讓我的醒悟變得太遲!你要給我彌補的機會,知道嗎?知道嗎?以後,天長地久,我會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個女人和我一樣的愛你,並不是世界末日!努達海,請千萬千萬不要讓我們兩個失去你!那,纔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達海感動至深地說,“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以後,天長地久,讓我們一起來彌補,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這一夜,將軍府中,沒有人能成眠。離愁別緒,把每個人都捆得緊緊的。新月整個晚上,都在和克善、雲娃、莽古泰依依話別。離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前人早就有詞句說:
“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纔有一些兒矇矇亮,努達海、驥遠和新月,帶着阿山和幾個貼身侍衛,就離開了將軍府,到城外去和大軍匯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時候,穿着一身藍布的衣褲,用一塊藍色的帕子,裹着頭髮,脂粉不施。她的個子本就瘦小,此時看起來更加小了,像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廝。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烏蘇嬤嬤、巴圖總管、雲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頭們,都到大門口來送行。雁姬看着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這個小小的人兒,曾是自己的頭號大敵。更不相信,這個小女子,會兩度赴巫山!
努達海策馬前行,驥遠緊跟在側,再後面是新月。他們走了一段,努達海回過頭來,向門前的衆人揮手。驥遠新月也回過頭來揮手。
“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開始大叫,“早去早回啊!”
“馬到成功!”衆人也都大叫了起來,吼聲震天。“要大獲全勝啊!”
“隨時捎信回來啊!”塞雅喊着,“要派人快馬回來報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時候要記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們啊……”克善也加入了這場喊話,“把敵人打一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達海笑了笑,一拉馬繮,掉轉頭,向前飛馳而去。驥遠和新月也跟着去了。衆人在門口,瘋狂般地揮着手,喊着叫着,目送着努達海等一行人,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於,變成一團滾滾煙塵,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