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努達海帶着新月回北京,是一件震動了整個京城的大事。所有的文武百官,親王顯貴,以至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件稀奇的“豔聞”。尤其是,努達海居然打了敗仗,這是不是象徵着“紅顏禍水”呢?而新月,貴爲一位“和碩格格”,竟然不顧“指婚”,不顧“禮教”,毅然爲情,狂奔天涯,真是不可思議!

就在整個京城沸沸揚揚地喧騰着“海月事件”時,新月已被皇太后留置宮中,詳查真相。並責令努達海先行回家,以有罪之身,等待判決。

努達海這次回家,和以前的衣錦榮歸,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努達海全家,在老夫人的命令下,都勉爲其難,和以前一樣地迎接着他。但是,雁姬的幽怨,驥遠的悲憤,和珞琳的失望……都不是可以掩飾的。連老夫人,都尷尷尬尬,不知說什麼好。家庭裡的空氣是冰冷的,僵硬的,充滿敵意的。晚上,當努達海和雁姬單獨相處時,努達海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他凝視着雁姬,用充滿歉意的口吻,坦白而堅定地說:

“聽着,雁姬,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並抱着一線希望,我會回頭。可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太后把新月留置宮中,用意不明,說不定要勸新月回心轉意,也說不定賜她一條白綾,所以,我明天就要進宮,爲新月的未來去爭取,我要定她了!”

雁姬震動地後退了一步,臉色慘白。眼神悲憤已極。

“我想,你不可能瞭解我和新月間的一切,更不可能諒解這一切,但是,我仍然祈求你能夠接納新月!”

“你什麼都不管了?”她怨恨地問,“你連驥遠的感覺也不管了?”

“我管不着了!”他深抽了口氣,“當我站在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中,覺得天不容我,地也不容我的時候,卻聽見新月的呼喚聲,看見她騎着騄兒向我飛奔而來,你不能想像那對我是怎樣的一種震撼,在那一刻,天地化爲零。我眼前只有她那一個身影,她變得無比地巨大,充滿在我那荒寂的世界裡。”他擡眼看她,眼中盛滿了憂傷和痛楚。“我再也無法放掉她,即使我會讓兒女心痛,讓你心碎,我也無可奈何!雁姬,請你原諒!”

雁姬聽不下去了,她無法站在這兒,聽她的丈夫述說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她轉過了身子,衝出了那間房間,臉上,爬滿了淚。她知道,努達海“戰敗”了,自己也“戰敗”了。這場戰爭中,唯一的勝利者是新月。除非,太后能夠主持正義,爲她除去新月!只要新月另嫁,她或者還能收復失地,否則,她是輸定了。這樣想着,她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太后的身上了。

三天後,皇上公佈了對努達海的懲處:

“現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良將難求,念你是功臣的份上,不忍過責,所以從輕發落,這次的處分,就革去你一等侯的世職,免除太子少保銜,褫奪雙眼花翎及黃馬褂!今後,仍在朝廷任職,但願你能戴罪立功!”

這樣的發落,確實是“從輕”了。努達海匍匐於地,磕下頭去:

“臣叩謝皇上恩典!”

“至於新月,將由太后定奪!”

又過了數日,太后召見了雁姬和老夫人。

“這些日子來,新月的事,讓我十分煩心,說來說去,都是你們的不是,奉旨撫孤,到底怎麼撫成這等局面?新月已經向我坦承,她已委身努達海,並非完璧了!如此一來,我怎麼還能把她指給什麼人呢?那費揚古都快被你們氣死了!所以,我想來想去,只好削去她和碩格格的頭銜,貶爲庶民,把她給了努達海算了!”雁姬一聽,面容慘變,萬念俱灰。太后袒護的立場已經非常鮮明,雁姬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和太后爭辯。太后見雁姬的表情,也知道她敢怒而不敢言,當下就長嘆了一聲說:

“人生,這個‘情’字,實在難解。他們兩個,不知是誰欠了誰的債,新月放着現成的福晉不做,以格格之尊,今天來做努達海的小妾,也是夠委屈了。雁姬,你好歹是個元配,當今的達官顯貴,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呢?你要看開一點纔好!再說……”太后語氣一轉,“這翻山越嶺,奔赴沙場,去陪伴一個打了敗仗的男人,這等荒唐卻癡情的事,畢竟是新月做出來的!雁姬,你可沒做啊!”

太后這幾句話,像是從雁姬頭頂上,敲下了重重的一棒,打得她天旋地轉。她的臉色更加灰敗了,心裡原準備了許多要說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口了。太后又嘆了口氣說:

“這個辦法,雖然不是盡如人意,也可以息事寧人了。一個奪爵,一個削封,好歹都是處分過了!希望你們不要再橫生枝節。這克善仍然隨姐姐住,新月雖不是格格了,克善可還是個小王爺,你們可要善待他們姐弟,將來的好處,還多着呢,眼光要放遠一點!”

太后的軟硬兼施,和話中有話,使雁姬只能忍氣吞聲。老夫人已拉着她匍匐於地。

“太后的吩咐,奴才們全體照辦!不勞太后費心!”老夫人磕着頭說,“奴才這就回去打掃望月小築,迎接新月和克善入府!”

“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欣慰地說,“後天就是黃道吉日,讓努達海來宮裡接新月姐弟回府!一切就這麼辦了!你們跪安吧!”

太后站起身來,轉身去了。

老夫人和雁姬急忙磕下頭去,嘴裡畢恭畢敬說着:

“奴才跪安!”

這天,新月跟着努達海,重新走進了將軍府的大廳。

儘管事先,努達海已告訴新月,全家的反應不佳。新月已經有了很大的心理準備。從宮裡到將軍府的一路上,她也一直告訴努達海,能夠再有今天,能夠不去嫁費揚古,能夠再和他團聚,她就覺得,老天對她,實在是太好了!在這種狂喜中,她什麼都不怕,什麼都能面對。但,當她真正進到將軍府的大廳,擡頭一看,見到老夫人、雁姬、珞琳、驥遠都在場,心中就評評評地跳個不停。她斂眉肅立,先讓自己平靜了一下,然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就對老夫人盈盈拜倒,恭恭敬敬地說:

“新月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一愣,出於習慣性,立即伸手一扶:

“格格請起”話一出口,就想起她已被削去格格封號,又被賜給了努達海。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她當家人看,當客人看,還是當侍妾看?不禁停了口,尷尬地站在那兒。

新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擡起頭,看看老夫人,看看雁姬,又看看珞琳和驥遠,她在每張臉上都看到了排斥和敵意。於是,她直挺挺地跪着,用最最誠懇的聲音,最最真摯的語氣,祈諒地,坦率地說:

“我今天帶着一顆充滿歉意的心,跪在這兒請你們大家原諒,對不起!真是幾千幾萬個對不起!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爲,實在有諸多諸多的不是和不妥,使你們大家都很生氣,很難堪。可是,我出此下策,實在是身不由主,我去巫山以前,留過一封信給大家,信中雖然語焉不詳,但是,我想大家都已經充分了解了。總之,我對努達海已是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奔赴巫山的時候,只求同死,不料上蒼見諒,給了我這種恩賜,讓我們活着回來了!請你們大家相信我,我今天走進這個家門,是誠心誠意想成爲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我會努力去彌補以前的錯,請你們給我這個機會,接納我!寬容我!”說着,新月就誠惶誠恐地磕下頭去。

屋子裡一片死寂,除了老夫人十分動容,努達海一臉震撼之外,其他的人個個都面罩寒霜。然後,雁姬冷冷地開了口:

“好一篇感人肺腑的話啊!怪不得上至太后,下至努達海,個個對你心悅誠服!可你現在這樣跪在這兒,你就不怕你那死去的雙親,在九泉下不能瞑目嗎?你也不怕站在你身後的小王爺,面上無光嗎?”

新月被狠狠地打擊了,她腦袋中一陣暈眩,身子晃了晃,

額上頓時冒出了冷汗。低俯着頭,她說不出話來了。

“好了,新月這樣給大家跪着,你們也就仁慈一點吧!”努達海忍不住說話了,“這件事不是新月一個人的錯,如果你們要怪,就怪我吧!”

“阿瑪!”珞琳往前一衝,大聲地開了口,“你就這樣一意孤行了是不是?你真的要讓這個年齡比我還小的新月來當你的小老婆,是不是?你完全不顧我們的感覺,也不顧額孃的感覺了是不是?”

“珞琳!不要放肆!”努達海吼着,“我好歹是你的阿瑪……”

“啊!”珞琳憤怒地嚷,“不要在此時此刻,把你阿瑪的身份搬出來!你是我的阿瑪並不表示你可以這樣亂來一通!你要以德服人,不是以阿瑪來服人!”她一面嚷,一面就又衝向了新月,對新月劍拔弩張地說,“還有你!新月!你不要以爲這樣可憐兮兮地一跪,我們就會同情你,原諒你!不會不會!你是一個掠奪者,一個侵略者,你絕不是一個弱小民族!所以,不要打了人還做出一副捱打的樣子來!這樣只會讓我更恨你!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們全家,是用這樣一片赤誠來待你,對你盡心盡力,你卻對我們虛情假意,然後,在我們身後玩花樣,去勾引我的阿瑪!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是恩將仇報,毀了我們家的幸福嗎……”

“不!不不不!”新月激動到了極點,“我絕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你就是!你就是!”珞琳一發而不可止,“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會讓這一切發生!如果你不是,你今天就不會跪在這兒請求大家原諒!如果你不是,你就不會讓我們大家都這麼難堪,這麼受傷了!事實勝過雄辯,你已經造成傷害的事實,你還敢在這兒口口聲聲說不是!”

“住口住口!”努達海大喊,“你們是反了嗎?你們不知道,我大可帶着新月遠走高飛,而我卻選擇回來面對你們嗎?這個家何曾毀了?你們並沒有失去我,也沒有失去新月,不過是身份有所改變而已……”

“好一個身份有所改變而已!”受到珞琳的刺激,一肚子怨氣的驥遠也發難了,“這種改變你們覺得很光彩嗎?很自然嗎?很得意嗎?很坦蕩嗎?能夠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嗎?如果真的這樣子,阿瑪,你不再是我心目裡那個正直威武、忠肝義膽的阿瑪了!”

“你們到底要怎樣?”努達海爆發地大吼起來,“事情已經發生了,新月已是我的人了,你們能接受,我們還是一個好好的家,你們不能接受,我帶着新月走!逼到這個地步,實非我願,但我也無可奈何了!新月!”他彎腰去挽新月,“起來!我們走!”

“不要吵!大家都不要吵了!”老夫人顫巍巍地往房間中一站,大聲地說,“這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今天只要我有一口氣在,誰也別想分家!”

“可是,奶奶!”珞琳急喊。

“你一個女孩兒家,哪有那麼多話!”老夫人斥責着,“過不了多久,你也就嫁了!安分守己一點吧,不要興風作浪了!”

“奶奶,”珞琳氣得臉色發青,“你這樣堵我的口,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雁姬見一兒一女,挺身而出,很幫她出了一口氣,心裡正稍感安慰,不料老夫人仍是護着努達海和新月,不禁悲從中來,氣從中來,眼眶就不爭氣地潮溼了。她負氣地怒瞪了新月一眼,說:

“或者,我該帶着驥遠和珞琳搬出去,把這個家讓給新月!”

“雁姬!”老夫人有些生氣了,“我才說了,誰也別想分這個家,你做了二十年的賢慧媳婦,兒女都這麼大了,還有什麼事看不開呢?退一步想,也就海闊天空了!”

雁姬嚥了一口氣,還來不及說話,驥遠心有不平,怒氣衝衝地冒出了一句:

“我們真是開門揖盜,養虎爲患,今天成爲全北京的笑話!你們受得了,我,受不了!”

“那麼你要怎樣?”努達海對驥遠一吼,“你說!你說!”

“我要他們出去!”驥遠指着新月和克善,漲紅了臉叫。“最起碼,讓我們可以做到眼不見爲淨!”

吵到此時,一直站在新月身邊的克善,再也熬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新月急忙跪行到他身邊去抱着他。克善哭着喊:

“爲什麼會這個樣子!爲什麼你們大家都不喜歡我們了?”他直問到驥遠面前去,“驥遠,咱們不是好朋友嗎?你教我練武,給我做小弓小箭,還帶我去給新月買禮物……新月過生日的時候,你們還叫人跳那個月亮舞……我害傷寒的時候,你們全體都照顧着我……你說過我們永遠永遠都是好朋友,爲什麼現在要這樣兇嘛……”

克善的又哭又說,使驥遠頓時心如刀絞。前塵往事,現在全成爲天大的諷刺。他的腳重重地一跺,嘴裡喃喃地說:

“罷了罷了!算我們集體栽了……”

“好了!雁姬,”老夫人趁此機會,把聲音放柔和了,“一切要以家和爲貴,你說呢?”

雁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幽怨地看了努達海一眼,再看了新月一眼,強忍着淚,她說: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要進我們家的門,正式成爲努達海的姨太太,就該有個手續,納妾也不能這麼潦潦草草的……”

“對對對!”老夫人見雁姬已經軟化,急忙接口說道,“依你看要怎麼辦呢?”

“要巴圖總管和烏蘇嬤嬤連夜陳設大廳,明天早上辰時,咱們就行家禮,讓新月正式進門吧!”

“好好好!就這麼辦!”老夫人如釋重負地說。

努達海心中掠過了一抹強烈的不安,他迅速地擡眼看雁姬,看到雁姬眼中有一絲勝利似的光芒,他的心臟猛地一跳,立即說:

“其實,這道手續省去也罷……”

他的話尚未說完,新月生怕再有變化,已經急急忙忙地磕下頭去:

“新月叩謝老夫人恩典!叩謝夫人恩典!爲了彌補我對你們每一個人所造成的傷害,今後我會努力地付出,讓你們不會後悔今天給我的恩惠!”

老夫人輕輕一嘆,伸手拉起了新月。努達海心中雖然深感隱憂,見新月臉上已綻出光彩,雁姬也已偃兵息鼓,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當天晚上,新月和努達海重新在望月小築中相依相守,兩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新月雖然還沒有從大廳上所受的刺激中恢復,但已充滿希望,充滿信心了。她握着努達海的手,堅定地說:“什麼都不要擔心,能夠安然度過被拆散的命運,終於能和你相知相守,我心中的滿足,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現在的我,只有滿懷珍惜,沒有絲毫怨懟,相信我,我禁得起任何考驗!”

努達海深深地望着她,滿心懷都被感動和熱情所充滿了。一時之間,也燃起了一線希望,或者,雁姬終能接納新月,和平共處。別的家庭,多的是妻妾成羣,不也在過日子嗎?

“大人,”雲娃擔憂地追問,“請問這個家禮到底是怎麼個行法的?格格需要做些什麼呢?”

努達海一呆。心中不由自主地一痛。

“是啊!你快告訴我,讓我準備準備!”新月忙說。

“你要受委屈了,”努達海皺了皺眉頭,“今天在大廳上,我一直想攔住這件事,我想,雁姬主要是咽不下這口氣,要給你一點難堪,或者,是要給你一個下馬威,因爲,她畢竟是元配啊!所謂的正式進門,就是你得從大廳外頭,一路三跪九叩地進廳,然後給全家每一個人奉茶,包括驥遠和珞琳在內。”

“這怎麼行?”站在門外的莽古泰已沉不住氣,激動地說,“咱們格格好歹是端親王之後,怎麼可以這樣作踐呢?”

“是啊!”雲娃急了,“能不能不要行這個家禮呢?”

“好!”努達海下決心地點了點頭,“我現在就去告訴額

娘,家禮免了!”他一轉身,向外就走。

“不要!”新月急喊,一把拉住了他,“好不容易纔弄定了,不要再把一切弄砸吧!我現在不是格格了,我只是你的女人,什麼自尊,什麼驕傲,我都拋開了!雁姬說要行家禮,我就行家禮!家禮行完了,我就名正言順是你的人了!我連巫山都去了,我還怕什麼委屈?在乎磕幾個頭嗎?”

努達海凝視着新月,覺得心裡的憐惜和心痛,感動和感激,像一股股的海浪,把他給深深地,深深地淹沒了。

於是,這天早上,新月穿着一身紅衣,戴着滿頭珠翠,在雲娃和硯兒的攙扶下,在將軍府所有的下人們的圍觀下,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就這樣一路磕着頭,磕進了大廳。巴圖總管在一邊朗聲念着:

“跪……起……叩首……跪……起……叩首……”

就這樣重複着這個動作,那條通往大廳的路好像是無盡無盡的漫長。終於,她走完了,進了大廳。又開始跪拜老夫人,跪拜努達海,跪拜雁姬,再向驥遠和珞琳請安。此時,甘珠已準備好托盤和茶壺茶杯。巴圖總管再喊:

“奉茶!”

烏蘇嬤嬤、甘珠、雲娃、硯兒都上前幫忙。新月捧着托盤,第一杯茶奉給了老夫人,嘴裡按規矩卑微地說着:

“侍妾卑下,敬額娘茶!”

老夫人很不安地接過杯子,不自禁地給了新月一個鼓勵的微笑。托盤上又放上另一杯茶,新月奉給了努達海,嘴裡仍然是這句話:

“侍妾卑下,敬大人茶!”

努達海真是難過極了,恨不得這個典禮如飛般過去。他拿杯子拿得好快,着急之情,已溢於言表。雁姬看在眼中,恨在心裡。新月的第三杯茶奉給了雁姬,她小心翼翼,執禮甚恭。

“侍妾卑下,敬夫人茶!”

雁姬慢吞吞地接過了杯子,忽然開口說:

“擡起頭來!”

新月慌忙擡起了頭,有點心慌意亂地擡眼去看雁姬。雁姬逮着她這一擡眼的機會,迅速地拿了杯子,對新月迎面一潑。

事起倉猝,新月冷不防地被潑了一頭一臉,不禁脫口驚呼:

“啊……”

接着,托盤就失手落在地上,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努達海當場變色,一唬地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嘴裡怒吼着說:

“雁姬!你好殘忍……”

雁姬立刻回頭,用極端凌厲的眼神掃了他一眼。

“不會比你更殘忍,我不過教她點規矩!你到底要不要這個典禮舉行下去?”

“我……”

努達海話未出口,老夫人已伸出一隻手,安撫地壓住了他。此時,雲娃正手忙腳亂地拿着手絹給新月擦拭着,雁姬厲聲地一喊:

“不許擦!既然口口聲聲的侍妾卑下,就要了解什麼叫卑下!即使是唾面,也得自幹,何況只是一杯茶?你明白了嗎?”

“明……明……明白了……”新月這下子,答得嗚咽。

努達海猛抽了口冷氣,拼命剋制住自己,臉色已蒼白如死。在這一瞬間,他驀然明白過來,這又是一個他不熟悉的戰場,只怕他全盤皆輸之餘,再拖累一個新月!他的眼光直愣愣地看着新月,整顆心都揪緊了。雁姬用眼尾掃了他一眼,見他如此魂不守舍,似乎眼中心底,都只有一個新月,她的怒氣,就更加升高,簡直無法壓抑了。

驥遠和珞琳,都大出意料之外,想都沒想到雁姬會有這麼一招,全看傻了。珞琳不由自主地嚥了口氣,看着新月的眼光,竟有些不忍之情了。驥遠完全愣住了,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他盯着新月,搞不清楚她怎會把自己弄得這麼“卑下”?卻因她的“卑下”而感到心中隱隱作痛。又因這股隱隱作痛而瞭解到,自己還是那麼那麼喜歡她。

新月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垂下了眼瞼。

“我……我……我重新給夫人奉茶!”

“又錯了!”雁姬尖銳地說,“侍妾就是侍妾,別忘了前面這個‘侍’字!跟咱們說話,你沒資格用‘我’字,要用‘奴才’,因爲你是‘奴才’,懂了嗎?”

新月還沒反應過來,在一邊的雲娃已經忍無可忍,衝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格格好歹是端親王的小姐,又何必這樣糟蹋她呢?”

新月着急地伸手去拉雲娃的衣襬,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雁姬重重地一拍桌子,厲聲大喝:

“放肆!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囂張!給我跪下!”

雲娃嚇了一跳,新月又急推雲娃的肩,雲娃就不得不跪下了。“家禮是何等隆重,你當場撒潑,不可原諒,甘珠!給我掌她的嘴!”

“是!”甘珠答應着,站在雲娃面前,擡起手來,卻打不下去。這甘珠現在已是雁姬最得寵的心腹,可她從沒有打過人,根本不知怎麼打。

“夫人!夫人!”新月急呼,“求夫人開恩……”

“甘珠!你等什麼?難道你也不準備聽我的話了?”雁姬怒喊,“給我打!”

“是!”甘珠一驚,立即左右開弓,打着雲娃的耳光。

“夠了!”努達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聲,衝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甘珠的手腕。“不許打!這算什麼家禮?什麼家規?我知道了,所謂的家禮,不過是一場鬧劇,鬧到這個地步,夠了!行不行家禮,都沒有關係,新月,不要奉茶了!我們走!”新月驚惶地擡眼看了看努達海,眼裡盛滿了祈求。一轉身,她對努達海就跪了下去,哀聲地說:

“大人,這個典禮對我意義重大,請你讓我行完禮吧!”

努達海驚愕地看着新月,心中一痛。新月,她怎麼會這樣傻?竟對這樣一個“侍妾”的地位,也如此重視?他愕然着,愣住了。老夫人見情況不妙,就威嚴地接了口:

“好了!打到這兒就算完,繼續行禮吧!雲娃!你還不快起來,幫着新月敬茶!”

雲娃含悲忍淚地趕快起身。老夫人再喊努達海:

“你也快回來坐好!”

努達海鐵青着一張臉坐了回去。

新月也趕忙站起身來,整整衣衫,頭髮和臉上都在滴水,此時,已不知道是汗是淚,是茶是水?雲娃和硯兒,趕快重新斟茶,重新送上托盤,新月就捧着托盤,繼續地去奉茶。

“新月敬少爺茶!”新月停在驥遠面前。

驥遠不敢看新月,劈手就奪過了茶杯,奪得又快又急。握着杯子的手不聽命令地顫抖着,他一陣心煩意亂,又立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好像那杯子上有什麼活的東西,會咬他的手似的。

“新月敬小姐茶!”

新月的最後一杯茶,敬給了珞琳。珞琳此時,也分不出自己對新月是怨是恨,是憤怒還是憐憫,看到她一頭一臉的水珠,看到她滿眼的淚光,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裡哽上了好大的一個硬塊。她接過了杯子,竟把一杯茶喝得光光的。

老夫人長長地鬆了口氣,輕聲地說:

“好了!”

新月敬完了最後一杯茶,不知道自己還要做什麼,拼命地忍着淚,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努達海重重地咳了一聲,喊:

“巴圖!”

巴圖總管早已看呆了,此時驀然醒覺,急忙高聲念道:

“禮成!鳴炮!”

爆竹聲噼哩啪啦地響了起來,新月在雲娃和硯兒的攙扶下,腳步踉蹌地走出這間富麗堂皇的大廳。廳外,圍觀的丫頭僕人都鴉雀無聲,一雙雙的眼睛盯着她,不知是同情,還是責難。在她身後,雁姬那清脆的聲音,壓過了鞭炮的喧囂,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從此,大家記着,這是咱們家的新月姨太!誰要是不小心,再叫出新月格格,就是討打!咱們家只有新月姨太,可沒有新月格格!”

(本章完)

第十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八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三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章
第十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六章第六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十三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八章第十四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三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八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五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