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似錦, 落英繽紛。清風溫柔的捻起地上滿地落花,朝着那湛藍的天空,飛舞着飄然去了。
林間一人白衣勝雪, 青絲如瀑, 踏着那一地落英翩然而來。一張俊臉妖嬈嫵媚, 更勝那桃花妍麗。輕輕拂開身邊一枝桃花, 沿着那委蛇蜿蜒的草間小徑, 朝着這一片繁華盡頭走去。
不多時,權清流便立在那桃林邊上,靜靜地看着不遠處溪邊那倚着課桃樹安靜的睡着的人, 無聲微笑。
一條清亮的溪流穿林而過,春日的陽光下波光漣冼, 水紋粼粼。清風拂過, 幾多桃花打着旋兒落在那清可見底的溪水裡, 沉沉浮浮,飄飄蕩蕩, 順着那水晶一般的水流,靜靜地朝着遠處去了。
溪邊的一抹嫣紅,那人坐在樹下,倚着樹幹,沉靜的睡着。徐徐清風, 吹落滿樹雲霞, 幾瓣桃花無聲的落在他肩頭衣上。他不知夢到了什麼, 微微的蹙了蹙眉, 紅潤的脣有些孩子氣的嘟着, 蹭了蹭身後的樹幹,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小扇子一樣的長睫毛輕輕的抖着, 將那落在他眼上的一瓣桃花抖落了下來,落入那一池清涼,水面上繞了幾圈,飄走了。
卻只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爲什麼要留這人在身邊呢?權清流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風過無痕,吹皺一池春水,撩起滿腹心事。
那人安靜秀氣的睡顏,似是秋夜裡的新月,溫柔而美好,淡淡的光輝,讓人心生嚮往。
卻還不足以洗淨他那在黑暗中浸潤了太久的心。
權清流看着那人,放柔了腳步,輕手輕腳的走進。腳下剛冒出頭的青黃草地柔軟而舒適,踩上去軟綿綿的,卻仍是驚動了那人。他緩緩的睜開眼睛,看了權清流一眼,伸了伸懶腰,斜靠着樹幹,似笑非笑的看着權清流。
那人比那溪水更清澈的眼神,比春光更明媚的笑顏,忽的綻放開來。
人面桃花相映紅。
權清流怔了怔,立在他一步開外的地方,輕笑道:“還是吵醒你了?”
“我根本就沒睡。”重華朝前傾了傾身子,一隻手伸進那清澈的溪水裡輕輕的撩着,撥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微涼絲滑的觸感,讓他舒服的眯了眯眼睛。一尾小魚湊到他指尖上,試探性的輕吻着,繞着他手指逡巡穿梭,惹得重華一陣低笑。
“可是無聊了?”權清流欺身向前,修長的手拂了拂重華肩上的花瓣,笑道。
重華聞言,怔了怔,凝視着那沿着桃林蜿蜒而去的溪流,低聲笑道:“怎麼會呢?這人間仙境一般的地方,讓人喜歡的緊呢。”
除了那人身邊,這世上任何地方對他來說,都無甚差別。他只是擔心那人過得可好。
心裡似是有什麼情緒要滿溢出來,他閉了閉眼,斂了情緒,嘴角的笑容清淺,溫柔似水。
沉默隨風流轉。權清流看着重華低垂着的側臉,忽的撩起他背上一縷長髮,放在指尖把玩,輕笑道:“你爹爹上個月又成親了,長公主下嫁。”
卻見那人放在水裡的手指輕輕一顫,嚇跑了幾尾在他指尖穿梭的小魚,有些寂寥。
重華垂下眼,睫毛輕抖着,半晌無言,只是低頭看着溪水從指間流過,良久,才淡淡說道:“哦。”
那眼中轉瞬即逝的平靜而深沉的哀傷,深深的刺痛了權清流的眼睛。
心裡有些細微的麻麻的痛感,絲絲蔓延。權清流皺了皺眉,轉身拂袖而去。春風攜着那滿地桃花在他身後起舞,又零落一地,似是兩人那煩亂的心緒。
權清流在林中站定,擡頭仰望着那湛藍高遠的天空。微風拂過,落英紛擾。伸開手掌,一瓣小巧玲瓏的粉紅,安靜的睡在手心裡,柔軟微涼的觸感,一絲一絲的傳到心尖上。輕輕拈起放到口中,滿口馨香,卻即可化作些微的苦澀,在脣齒間流轉。
他皺了皺眉,嚥下那一口苦水,擡頭,眼睛追隨者那蔚藍天邊盤旋着的一隻子規,良久。
他始終沒有告訴任何人,那藥只有五個月的藥效,五個月後,人便能慢慢的恢復記憶。
若是那寧出塵,這會兒大概已經恢復了罷。想着寧出塵此刻臉上的表情,他垂下頭,嘴角輕挑,扯出一抹笑容,分外豔麗,卻帶着些殘忍和快意。
拂了拂袖子,朝着那桃林深處,雲錦之間,翩然去了。心下卻愈發苦澀,竟愈發的茫然起來,似是迷失在了這一片繁華之中。
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春光細水,桃李滿園,似是都在無聲嗤笑,指責者我那見不得人的,赤裸的,卑劣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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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總是夜夜來訪,權清流緩緩的睜開眼,窗前夜色沉靜,明月窺人。
額上冷汗猶涼,心下卻靜如死水。
夢中男人猶在瘋狂而殘忍的笑着,一雙眼睛蛇一樣緊緊地纏着他,讓人作嘔。
“清兒,來張嘴,很好吃的喲,聽爹爹話,張嘴……”他抓着一塊血淋淋的肉湊到他嘴前,刺鼻的血腥味兒讓人不能呼吸。男人捏着他的下巴,動作粗暴的將還在滴血的肉塞到他嘴裡。
不遠處,一個渾身上下血肉模糊的女人倒在血泊裡,那血蜿蜒着留了一地,似是一條條紅色的蛇緩緩蠕動,一點一點的向外延伸着。
他嘴裡含着肉,聲音梗在喉嚨裡,淚大滴大滴的滴落在地上,落在那血中,卻融不進去,晶亮的浮了一層。
他朝那女人伸出手去,聲音因爲發抖而不成調子。
“娘……”
男人大笑着將他一把扯到懷裡,撕了他衣服,壓他在身下,肆意侵犯。
男人在他面前將他身邊的丫鬟小廝剝皮拆骨,千刀萬剮。淒厲的慘叫,似是夜遊的冤魂,在權府的地下,徹夜遊蕩。
男人將他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牢,在那陰冷黑暗中,做了八年的禁臠,從十歲到十八歲,每天都是在絕望中睡去,在絕望中醒來。在無謂中醒來,在無謂中睡去。
男人將他帶出地牢,打扮一新,送到了皇帝面前……
……
權清流閉了閉眼,起身扯了件袍子披了,推門出去。卻見那屋前桃樹下,一人長身而立,望着天上一輪圓月出神。夜風撩起他散在背後的齊腰長髮,月色朦朧,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看到那精緻的側臉被月光鍍上一層白光,些許溫柔。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權清流走上前去,將身上的袍子扯了披在他身上,輕聲道:“當心着了涼。”
那人頭也不回,依舊是看着那月亮,輕聲道:“睡不着。”
權清流愣了愣,忽的欺身向前,將那少年還有些單薄的身子擁在懷裡,脣曖昧的掠過他耳畔,聲音帶了些蠱惑的媚感,輕聲道:“可是難過了?便跟了我如何?我這張臉不比寧出塵差吧。”
他指尖輕輕摩挲着那柔軟微涼的脣瓣,低下頭,脣湊了上去。試探性的輕啄着,輾轉舔舐。
微微的甜味兒,帶着些淡淡的桃花清香。
懷中之人一動不動的任他吻着,彼此呼吸可聞。睜開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眼眸,依舊清亮,幽深似深潭,不動聲色的悲哀,深深蟄伏,似是那潭中一條安靜的魚。
權清流心下一緊,似是有些鈍痛,不甚明瞭,模模糊糊的蔓延開來。輕嘆一聲,放開那人,指尖掠過他額前的發,只輕聲道:“早些睡吧。”便轉身離去了。
月色涼如水,地上疏影橫斜,空中暗香浮動,又是一個冷夜。
進了屋,脫了衣躺在牀上,權清流卻只是凝視着那窗前月移花影,一點明月,兀自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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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時,他便直覺的認定,這個人和他是一樣的。
那溫柔笑容下深藏着的冷漠和疏離,那對一切都毫不在意無所求的淡然,那眼中深藏着的寂寞與憂傷,對他來說,如此熟悉。
或許,可以成爲同伴吧。這樣的念頭倏地冒出來,出其不意,擾亂了封塵已久的心。
他是如此的……孤單。
小皇帝愛他,毫無疑問。那人看他的眼神總是熾熱的,帶着些瘋狂的意味。他無條件的縱容他,不顧一切的愛他,甚至甘願被他壓在身下。
皇帝給了他一切,他似是也有了一切,除了自由,他如此渴望的自由。諾大的皇宮便是一個華麗的籠子,他在那籠中,仍舊是年年月月的絕望着,逐漸連假裝的溫柔,都難以爲繼。
三年前寧出塵逼宮,他趁着機會從那籠中逃了出去,卻又被捉了回來。皇帝被削了權,力保他無虞。
求死不得的無奈,生死都不由己的無力,日復一日,在皇帝那帶着強迫意味的索求愛情的強勢和霸道里,心如死灰,一點一點的隨風散了。
他被一個皇帝瘋狂的愛着,如此絕望。
這樣和禁臠,有何區別?他不過是權清流,僅此而已,而那人,卻是皇帝。
攝政王和寧則荇定了計,逼着皇帝點頭,放了他出宮。
他用了兩年時間,獲得了霍聖國的信任,又按着計劃將那畫着玉晟皇室歷代藏寶地點的木石圖交給了霍青膺,只待霍青膺入了玉晟,取了那計劃中的財寶領兵造反,便有了理由,順理成章的吞了霍聖。
寧出塵亦是知道這一計劃,只是,被他設計了。他在寧出塵領着人趕往木梓山之時,並沒有通知他們,霍青膺早已帶了兵偷偷的潛進玉晟,故意讓那人遇了埋伏,趁機下了那藥。
寧出塵以爲他背叛了,僅此而已。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只是這計劃的一個變數。
而那人,卻是他的變數。
方纔重華眼中那難言的哀傷,平靜而悠遠,刺得他的心狠狠地縮成了一團。
他看似贏了,自由,同伴,都在身邊。可是,他知道他輸了。
那人或許不恨他,卻亦更無可能愛上他。那人在他身邊,心卻在別處。
他不過是得了一個軀殼。
真狼狽呢,這樣的自己,似是一個被人拋棄的憤怒婦人,見不得別人幸福。卻還找了個不成藉口的藉口,說什麼他本該和我一樣的。
本該一樣孤獨的人,和本該一樣絕望的人,如今亦已不再。
他有些失落,有些悵然,有些心痛,有些困惑。
如果能愛上那人,多好。
如果能被那人愛上……
權清流凝視着那一窗涼月窺人,心突突的跳着,忽的就似那白月光下無聲飄零的花瓣,碎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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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笛,
莫吹裂。
誰共我,
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