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沖天, 將黎明青白的天空染成了血色,像是夏日黃昏時候的一抹雲霞,絢爛到極致的火燒雲, 輕靈悠然的跳躍着, 風雪中無聲綻放。
肇驊立在那殿前, 怔怔的看着那火被風託着越燃越高, 彷彿是那再也回不來的人兒, 朝着天邊飛去了。
想放聲大哭,卻覺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上被那火烤的似是要蛻一層皮,胸口卻冰的感覺不到跳動。
他說, 肇驊,你也該長大了, 不要再哭了, 不要再爲我哭了。
他說, 肇驊,放開我吧, 已經夠了。
他說,肇驊,我不愛你,從來都沒有愛過。
他說,肇驊, 這輩子, 你我到底誰欠誰的多些?
他說……
如今, 那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化爲灰燼, 散在風中,攜着那悠悠十載光陰, 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這滿目狼藉的宮殿中,看着大雪掩埋了一切,冷的瑟瑟發抖。
肇驊坐在雪地上,側耳傾聽風聲淒厲,心似那飄揚着的雪花,生生被撕裂成一片一片,追着那風,跌跌撞撞的消失在大火裡。
即使你在最後一刻仍選擇捨棄我,我依然愛你,最愛你,一直愛你,不停愛你,永遠愛你。
十年,已成殤,似涼夢一場,卻是舍了一條命,碎了一顆心。
你去哪兒了呢?清流……清流……這次我要到哪裡去將你找回來?
怎麼辦呢?我想去找你,即使你不願意再見我,我還是想去找你,再一次看你眉目含笑,低聲叫我“肇驊”……
一如初見,一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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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靜,秋陽慵懶,落木輕靈,涼風溫柔。
靠窗而立的青年,臉色蒼白的像是這秋日午後的陽光,神情凝重而空茫,無聲出神。
要怎麼樣才能少愛那人一些?又或者,要怎麼樣才能讓那人有一點點愛他?肇驊不知道,那種帶着些絕望的茫然,在那些個他不在身邊的日子裡,一點點的將心掏空了,無聲無息的流着血。
像是五歲那年,他一個人迷失在這森冷又隱晦的宮殿中,一直跟着他的淒厲的風,詭異的掀開一層層厚重的簾幔,見不到一個人影,整個世界彷彿就只剩下自己,和那到處散發着死氣的宮殿。
他嚇得大哭,可是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麼走出去。
一直以來,那人都看着他,嘴角帶着靜靜地笑容,看着肇驊爲他瘋狂,他是最溫柔的情人,虛假的迎合,也是最殘忍的愛人,真實的拒絕。那人只會讓他放手。
他寧死也不願做的事,便是放開那人。
他一路跌跌撞撞,撞得頭破血流,心神俱裂,可是,那人還是把他扔下了,還是不要他,沒有一絲猶豫。
“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會爲你難過!”那人決絕無情的聲音,日日夜夜在耳邊兜兜轉轉的一圈又一圈,利刃一般,是沒有盡頭的凌遲,至死方休。
他不會難過呢……捂着臉,肇驊不敢看窗外太過明媚的陽光。心麻麻得痛,那是種侵魂蝕骨的蔓延,一點一點的滲到全身,無法言說。
清流,清流,清流,清流……
肇驊低下頭,一遍一遍的呢喃着叫着那個名字,每一次都讓他的心火辣辣的痛着。窗外的銀杏一樹金花,秋風中颯颯的哼着慢悠悠的歌兒。
一如十年前,也是這樣的花,也是這樣的秋天,也是這樣的陽光。
可是,樹下的那個人,到哪裡去了?
那個一襲紅衣,如墨黑髮,瞬間將十四年來陰沉晦暗的宮殿照亮的人,那個朱脣如血,柔情似水,飄然如煙,美得不染人間煙火,卻似地獄裡浴火重生的修羅的人,那個讓他一眼沉淪、十年瘋狂的人,到那裡去了?
他離開多久了?肇驊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世上,再沒有一個叫權清流的人了。只要這樣想着,便心痛的無法思考。
不似以往,即使他不在身邊,即使他一次次的逃離,肇驊只要想到,那人在這個世上的某個角落裡,在和自己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一樣的空氣,他那不安狂亂的心便能得到一絲片刻的安寧,似是飲鴆止渴的思念,點點滴滴,滴穿了時光,眨眼,十年。
可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一切,全部,所有,都被那年冬天淒厲的風捲走了。
一切的愛,全部的情,所有的淚,在那場大火裡,瞬間被掏空,燃盡,毀滅。
十年間,他都做了什麼?肇驊仔細的想着,日日夜夜,回憶每一個場景,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每一種心情,每一滴淚水,每一抹笑容。
竟然,果然,只有去愛他,愛那個人,用盡所有情感的去愛他,飛蛾撲火的去愛他,萬劫不復的去愛他,粉身碎骨的去愛他,捨棄一切的去愛他!
然後,哪怕是隻有分毫,也奢望着,苦苦哀求着,拼命掙扎着,希求那人的愛。
從一開始便是這樣罷。肇驊有些恍惚,十年光陰太過綿長,太過悠遠,卻又短暫的不夠他回憶。
沒有人告訴他,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個人,那個他費了所有感情去愛的人,至死有沒有一點愛上他?
清流,清流,你知道你對我是怎樣的存在嗎?
陽光,空氣,呼吸,水,食物,自尊,驕傲……一切必須的存在,那便是你對我的意義。
清流,你還會記得嗎?記得那個執着你的手,一臉傻笑的讓你不要叫自己“三殿下”,叫他的名字,他那在桎梏一樣的身份下被遺忘被掩埋的名字的十四歲孩子?
肇驊記得,記得和那人在一起的每一個片段,十年清晰地彷彿就在眼前,那些心痛的瘋狂,沉溺的悲傷。
他記得十五歲,看着大皇兄二皇兄逼宮造反,那人擋在他身前,隔絕了父皇親手殺死皇兄們時濺過來的血腥,絕美的臉上笑容清淺。即使是他登上皇位,亦是這樣的笑容,溫柔的冰冷,美麗的虛假。
他記得十六歲,兩人初次相擁,午夜裡那火熱糾纏着的軀體,和着那再難抑控制的愛,逐漸的走向瘋狂,在這深宮中,在那冰冷的寶座上,日日夜夜的燃燒着,至死方休,至死不休!似是要滿溢出來,無法言說,認識到那人並不愛他,伴着可能會失去那人的恐懼,讓他瘋了似的想要變強!他藉着丞相寧出塵的手滅了權氏一門,只爲那人報仇,即使那人絲毫不在乎;他將所有能找來的珍寶堆積在那人面前,只爲看他嘴角的一抹淺笑;他對那人撒嬌,聽那人軟語呢喃,輕聲撫慰,任性的像是個普通少年,滿心歡喜,看不到那人眼角的冰冷、寂寞、悲哀、絕望。
他記得十七歲,那人一向平靜如死水的眼神中閃耀着的希冀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心,那個十三歲的孩子,叫重華的孩子,讓他幾乎被心中瘋狂的嫉妒湮沒,被那人隨時會離開的恐懼毀滅一切理智。他像個醜陋的妒婦一般,劃破了那個孩子的臉,那種憎恨、焦躁、不安、恐懼,逼得他發狂!只是他還不夠強,不夠將那人留住,那年,他第一次失去,痛徹心扉。那些個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滅頂的絕望,鋪天蓋地,洶涌而來。
他記得十八歲,找回那人時候的狂喜,和他冰冷如陌生人一般的神情。不能放手,死也不能!他抱着那人,無比虔誠的告訴他,他的愛,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告訴他,卑微的、瘋狂的、霸道的、任性的、歇斯底里的祈求那人的愛情!
他記得十九歲,被父皇逼着,不得不放開那人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他的思念。他還不夠強,遠遠不夠,
他記得二十歲,眼睜睜的看着那人帶着重華在自己面前拂袖而去,不,他不該被憤怒絕望衝昏了頭腦,不該放了那人走,即使那人說死也不會愛上自己,也不能放了他走,真的不能,不能,寧死不能……那些個被思念、悔恨和嫉妒折磨着的日子呵,便在瘋了似的尋找和不顧一切變強的陰謀中,在那比冬天更無情的深宮裡,一點點捱過。
他記得二十一歲,那人不在身邊,不在。天空逼仄,深宮寒冷,思念一點點累積,憤怒蛇一樣糾纏。
他記得二十二歲,那人不在身邊,依舊不在,不在。心缺了一大塊,嗖嗖的灌着冷風,怎樣也填不滿,卻是結了冰,被那憤怒絕望和愈來愈濃的想念一層層的包裹着,碎了又結好,結好又碎了,日日夜夜,反反覆覆。
他記得二十三歲,再一次見到那人的時候那種靈魂都在顫抖的狂喜,他要那人,全部,願意用這天下。他瘋狂的要他,即使那人就在自己的身下,近的不能再近,卻仍逃不過那無時無刻不在的對分別的恐懼。他又一次完敗,那人,仍舊不愛他,仍舊不愛……
他記得二十四歲,他在冰與火中,徹底的失去了那個人,徹底的,失去。
肇驊怔怔的瞧着秋風攜着那金色的落葉,溫柔輕盈的舞着,那樣緩慢的旋律,像是這凝滯不動的時光。
他忽的垂下眼,脆弱一閃而逝,又恢復那迷惑的神色,像是迷路的孩子。
清流,你瞧,我都記得,你來告訴我,我又沒有記錯,行嗎?
真想,去找你。想的都快瘋了,想的心上發熱,蠢蠢欲動,好像你就在某個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找你一樣。我興奮地指尖都在顫抖。
可是,你在哪呢?會不會在這風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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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廊曲折,花木寂寞,角亭靜默,小池悠然。
“皇上,慢些跑。”一個身穿黃袍的十歲左右的漂亮孩童調皮的在迴廊間穿梭,他身後不遠處,跟着個白衣青年,有些無奈的在他身後喊着,緊追兩步一把揪住那孩子的領子拖到身邊。
“寧太傅,那人是誰?”孩童安靜下來,好奇的看着那滿池荷花邊,一人靜靜的立着,風吹起他的長髮,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塑沉默精美的雕像。
重華一怔,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人。回憶悠遠,不經意的襲來,讓人有些措手不及,只是滿腔失落,往事種種,帶着些悲壯,無聲的在腦中悄悄綻放。
垂下眼,只是沉默,良久,才牽起皇上的小手,對他安慰的一笑,輕聲道:“他是你三皇叔,思意王爺。過去請個安罷。”言罷,便帶着皇上,緩緩的朝那人踱步走去。
“皇叔。”小皇上有些怯怯的請了安,重華立在皇帝身後,只是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人,臉上笑容依舊溫潤,盈着淡淡的傷悲,深深潛伏。
肇驊轉身,對着皇帝點點頭,只是淡淡的說道:“皇上莫要亂跑,要記得身份。”
皇上應了,卻拉着重華的手便急着走:“太傅,你說要帶朕去見梓潼的,快走吧。”重華回神,對肇驊輕輕頷首,便被小皇上拉着走遠了。
回頭看看那人,卻是凝神盯着自己,目光恍惚,滿池荷花在他身後隨風輕搖着,風捲起他的衣角,衣袂翻飛間,他臉上麻木冷漠的神情似是一瞬間裂開了一道細微的傷口,迷惑的眼神,讓重華的心一緊,只是苦笑着,任憑那探究的目光緊緊追隨着自己。
“江蘺,皇上後面的那人是誰?”肇驊皺着眉,揮了揮,一個紫色宮衣的侍女走近,恭敬的答道:“回王爺,那是皇上的太傅,寧丞相的三公子,寧罌寧大人。”
肇驊有些疑惑,看着那人頎長的身影消失在九曲迴廊中,心中竟有些鈍鈍的痛,淺淺的掠過,擡手輕撫過胸口,喃喃道:“我認識他嗎?失憶之前?”
他沒有二十四歲之前的記憶。只是身邊的人在他清醒的時候告訴他,他是玉晟帝國的思意王爺,當今皇上的三皇叔,在宮變中失了記憶。
渾渾噩噩的日子,已經三年,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沒有去深究,亦不想找回曾經的自己。他只是莫名的覺得,再也沒有必要了。
彷彿是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之後,那種無言的絕望,靜默的麻木。
只是,失去了什麼呢?方纔那人看他的眼神,帶着回憶的安靜綿長,似是這倦怠的日子。
“回王爺,王爺從未見過寧太傅。”江蘺垂下眼,斂了眼中的悲傷,平靜的答道。
肇驊低着頭,一縷清風拂過臉頰,清冷的溫柔。
良久,他閉了眼,似是有了累了,只是喃喃道:“哦,這樣啊……今天有……很好的風呢……很好……”
每當風起的時候,細絲樣纏繞着的心痛,便會如貓爪輕撓過心上一般,讓人有些想哭。
不管怎樣,今天也有很好的風。
似乎這樣便夠了。
卻又,好像怎麼樣也不夠。
肇驊長久的立在那荷花池邊,凝視着風拂過荷葉,發出簌簌的歡快聲響。
天邊,殘陽如血,如火。
心上,血如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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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晟帝國玄夜帝三年夏七月,思意王爺病薨,年二十七歲。彌留之際,要求將身體火化,散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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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俺向着這逈野悲涼,草已添黃,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鎗,馬負着行裝,車運着餱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牆;過宮牆,遶迴廊;遶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裡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馬致遠 破幽夢孤雁漢宮秋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