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打算待到寧宓兒過完生辰,卻只半天便被寧出塵給送了回來,小皇帝那裡告了假,自是不用去了,第二日,雪又紛紛揚揚的下了起來,罕見的大雪將皇宮整個籠罩在一片陰沉中。
我披了皮裘,在檐下搬了凳子坐了,看着那漫天大雪,山鬼乖乖的伏在腳邊,不時的用頭蹭蹭我的腿。山鬼便是那日小皇帝送來的赤豹,卻只有月大,除了我誰都不讓碰。我此刻也懶得理他,只是望着漫天的大雪發呆。小葉子亦是站在身邊一句話不說,面無表情的樣子讓人有些奇怪。最近他話越來越少了,亦愈發沉默。倒是沉穩了很多,頗有些少年的銳氣。
正兀自神遊,卻見於那大雪中兩個身影滿滿的走過來,待近了些,竟是玉醉領着系椛,打着青傘飄飄然而來,一身白色皮裘,黑色長髮在漫天蒼白中分外扎眼,衣袂飄然的模樣,愈發出塵了。
我懶懶的看着他走到跟前,裹緊身上的皮裘,倒了杯熱茶遞給他,笑道:“你怎麼又到我這裡來了?”
他接過茶,喝了口,小葉子從屋裡搬着凳子給他坐了,他才悠然道:“我就知道你給忘了,昨天來找你你就不在,問蘼蕪,你竟是回府去了。”
我一愣,直到看到系椛懷中小心翼翼抱着的琴,才恍然大悟。昨日出宮之時總覺得忘了什麼事,原來竟是這琴。那日我將大哥送的玉笛送給玉醉,他臨走時說問我會不會彈古琴,我隨口答了句會,他便說要給我回禮送架琴給我。昨日竟給忘了……
我趕忙接了過來,摘下外面的布套,琴身是略暗的古銅色,年代大概很久遠了。輕輕撥動琴絃,聲音醇厚悠遠,果然是難得的好琴。
我道了謝,便命小葉子將琴收起來,誰知玉醉卻揮了揮手,按住我的手,笑道:“竟不捨的彈上一曲麼?還是你覺得我不夠資格聽你的琴?”
我一愣,有些無奈的看着他,他這樣說,我還能說不彈麼?這人真是……
在檐下襬了張桌子,放了琴,看着檐外的大雪,靜了靜心,輕撥琴絃,悠揚醇厚的琴音便迴盪開了。林老爺子說琴最能靜心,亦最是能反映一個人的內心。心不靜便彈不好琴,無論是掩藏至深的心情,於琴音中亦可流露出來,琴和心是相通的。只有摒棄雜念,無心無情,方能彈出最深的曲調。
一曲《關山月》畢,我收了手,卻見玉醉怔怔的看着我,我對他輕輕一笑,他回神,伸手輕輕的拍了拍我肩上的雪,笑道:“這首曲子怎麼從未聽過?可有名字?”
我輕笑,一邊給琴套上布套,邊道:“這是從一本殘書上看到的古曲,竟不知何人所做了,叫《關山月》……”
他點頭,道:“好名字,聽着便頗有……”
我打斷他,笑道:“音樂一旦付之於語言,便是已經死了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說出來便失了味道。”
他撫掌大笑,連連點頭,道:“是了,寧侍書小小年紀沒想到竟有這般見地,頗和我心!甚好!甚好!”
我但笑不語,只是將琴遞給小葉子,要他收起來,卻見他立在一旁望着檐外的鵝毛大雪發怔,面色甚是悲慼,竟似要哭出來般,心下奇怪,有時間定要好好問問他。
那玉醉坐了會便走了,走時臉上笑容煞是奇怪,讓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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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幾日便是年終的國宴,到時將舉行盛大的宴會,百官同樂,我的假期亦在小皇帝的安排下結束在禮部山一樣的公文中。今年的國宴玉晟帝國各屬國亦會派人前來慶賀,十分盛大,因此雜事亦十分多。
“籲……”將各部呈上的許多公文按部門事務分好,我長長的出了口氣,擡起頭,卻覺得頭有些暈,空氣中似是瀰漫着極重的香味兒,皺着眉,正欲起身,卻發現身上沒什麼力氣,頭亦隱隱的痛起來。
扶着桌子吃力的挪到門邊,打開門正欲出去,卻被攔住了。
我平靜的看着眼前高大威猛的侍衛,一臉恭敬地將我攔住,不卑不亢的道:“皇上請寧侍書務必呆在這御書房內。”
我心道不好,想來那香中怕是放了東西,我這才失了力氣。面上卻不動聲色,點點頭,只是道:“可否讓我的侍從進來?”
小葉子一會兒便被帶到了,亦是沉着臉不語。我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今晚便是國宴,皇上怕是有什麼舉動了。竟將我軟禁在這書房裡看着,我雖是有辦法逃出去,卻不能丟下你,待會兒我將門口那些個侍衛解決了,你便跟在我身後,我無論如何定是要將你帶出去的。”
小葉子驚訝的看了我一眼,面色忽晴忽暗,半晌才垂下眼睛,低聲道:“這麼多侍衛,都是高手,也能出去麼?”
我點點頭,一直貼身藏着的匕首悄無聲息的滑在袖口,無名指探向那刀鋒,鑽心的疼痛讓頭腦清醒了許多,身上的力氣也逐漸恢復,儘量放鬆心情,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打開了那門。
果然,兩個侍衛又堵住了去路,將那匕首我在手裡,輕輕提氣,轉眼間便已閃到了那侍衛的身後,拿着匕首的手輕輕的在他頸上抹去,並不見血出來,傷口極薄,瞬間便又粘上了,只是氣管卻是被割斷了,那侍衛掙扎了幾下便倒了下去,無聲無息的死了。以前訓練和出任務時的經驗,讓我對人體那些部位能夠一刀致命早已爛熟於心,手下毫不留情,我的輕功已練至第五層“疾風”,加上更是如虎添翼,下手越發的輕巧了。
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血液裡衝撞,靈魂深處有嘶吼聲傳來,像是被禁錮已久的野獸。我冷靜了一下情緒,盡力平復了心底深處的恐懼,那是寧罌……我雖是早已是墜入地獄的修羅,手染萬人血,寧罌卻單純的如一張白紙,僅有的一次,卻是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連解決了十幾個侍衛,總算是空出了些時間,我回頭拉起小葉子便展了輕功飛上屋頂,在那些個侍衛追上來前,將小葉子護在身邊,攬着他的腰正要朝宮門方向而去,突地頸後一陣痠麻的疼痛,我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腦中卻只想着一個念頭:小葉子,你爲何要背叛我……
悠悠然一個聲音飄來,似是夢中,卻又倏地消失了,我無暇思及,徹底的失去了意識。
“你……不是我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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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之時,後頸還在隱隱作痛,對着眼前黑漆漆的屋頂呆愣着,心思百轉千回,卻根本怨不起來,對於小葉子的背叛……
其實仔細想想,根本無所謂背叛,我既不是寧罌,何來背叛之說?小葉子自幼便和寧罌兩人朝夕相處,別人看不出來,小葉子自是能夠發覺我並不是寧罌,倒是我,因爲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小葉子,一直把他當成單純的孩子來看,才招致今天的結果吧。細細想來,怕是那日玉醉讓我彈琴,小葉子便確定了,不過前些日子我睡覺時總覺得有視線停留在身上,當時猜來猜去,本以爲是小皇帝暗中監視,卻絲毫沒想到整日陪着我的小葉子……
果然,就像是林老爺子所說,我還是無法做到無情吧?無情便無所謂信任,無所謂信任又何來背叛?上一世因爲錯信了人將伶之搭了進去,這一世便又是誰?
以前一直沒想通的事情一下子都明瞭了,心底似是極爲麻木的疼痛,鈍鈍的,一下一下的,眼前一片血紅,掙扎着起身,卻發現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打量了一下我所在的屋子,卻是極爲簡陋,一張粗木桌上放着一臺昏黃的油燈,豆大的燈光是這間屋裡唯一的一點光明。看了一圈立刻注意到這屋子竟然沒有門窗,四面牆壁全都是光滑如黑色鏡子,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苦笑一聲,竟是被關起來了。只是不知這是哪裡,還是在皇宮不是?
因無門無窗,亦沒有光線,無法知道時間,只是睜着眼睛,強迫自己無意識的發呆,卻仍是不自主的有些顫抖,周圍一片死寂,唯一的聲音是我的心跳聲,和淺淺的呼吸聲,油燈偶爾爆出一兩滴燈油,清脆的讓人心顫。
彷彿又回到了被林老爺子關了無數次的那個暗室,頭更痛了起來。只是那時無論長短,老爺子總會給個時間說何時放我出來,這次竟連時間也不知道了……幽閉恐懼症,不知道會不會死人吶?……
只是不知寧出塵怎樣了?看情形小皇帝大概是要在國宴上對寧出塵下手吧……忽的睜開眼,幾乎悶笑起來,自己已經落到這般田地,竟還有心思擔心寧出塵麼?那人心思極深,亦是極有手段的,只是希望不要因我而壞了他的事罷!
胡思亂想間,忽的那暗處似是閃出幾個人影來,我下意識的轉頭看去,卻看不清那人面容。
倒是於黑暗中那人身後閃出一個極爲熟悉的身形,藉着油燈昏暗的光,定睛看去,卻是小葉子。
他直直的瞅着我,呆立着一動不動,半天嘴脣才蠕動着,聲音顫抖着,低聲道:“你不是少爺,少爺呢?”
我只是看着他,並不答話。他忽的撲上前來,將我一把扯起來,大力的搖晃着我,嘶聲吼着,眼淚從他大眼睛裡溢出來,滿是絕望,“少爺他到哪去了?是不是你殺了他搶了這具身體?你是誰?你把少爺還給我……還給我……”
我愣愣的看着他,小葉子竟是對寧罌……
黑暗中那人閃身向前,將小葉子點了穴道,看着我,忽的開口,道:“寧侍書可曾休息好?”聲音裡似滿含笑意。
我吃力的靠着牀頭,待恢復了些力氣,便擡頭望着那人清秀文雅卻又帶着張揚霸氣的臉,含笑道:“自是休息的極好的,不勞費心。只是不知在這緊要關頭,玉醉公子怎還有閒心來找我談天?或者說,現在,我應該叫你,權清流,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