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江湖騙子周遊就是這時候來到我們劉鎮的。這個周遊看上去一表人材,現在的騙子都是長相出衆,長得都像電影裡的英雄人物。周遊提着兩個29英寸彩電的紙箱子從長途汽車站走出來時,口袋裡只有五元錢。我們劉鎮除了首席代理宋鋼,所有男人口袋裡的錢都比周遊多,仍然自卑地覺得自己是窮人,這個只有五元錢的周遊卻是滿臉的福布斯中國排行榜上的表情。

這時候是黃昏了,月光還沒有照射下來,路燈和霓虹燈已經交相輝映了。街上的劉鎮羣衆因爲炎熱,恨不得要光屁股了。這個周遊西裝革履,他把兩個大紙箱子放在兩隻腳旁,站在汽車站外的街道上,就像是站在有空調的大廳裡似的一點都不覺得熱,他臉上掛着福布斯中國排行榜上纔有的微笑,問街道上來去的羣衆:

“這是處美人鎮嗎?”

江湖騙子周遊一連問了五遍,來去的羣衆不是匆匆點個頭,就是匆匆地“嗯”一聲,沒有一個人站住腳認真看看他,沒有一個人走上來和他說上一兩句話。羣衆們不上鉤,讓周遊無從下手。要是在往常,這麼一個與衆不同的人物站在大街上,我們劉鎮的羣衆早就像看猩猩一樣好奇地圍着他了。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是三千個處美人已經來了兩千八百多個了,還有兩百多個記者,還有以前只能在電視上才見得到的節目主持人,還有領導們和評委們,我們劉鎮的羣衆都見過了,羣衆一下子都是見過大市面的人了。周遊以爲他叫幾聲“處美人鎮”,我們劉鎮的羣衆就會驚奇不已,他不知道外地來的人叫“處美人鎮”已經叫了一個多星期了,我們劉鎮的羣衆自己都叫上“處美人鎮”了。

周遊在汽車站前一直站到天色黑下來,也沒有人上來搭腔,他就無法行騙。

只有幾個蹬三輪車的上來拉生意:

“老闆,去哪個賓館?”

周遊口袋裡只有五元錢,他要是乘坐一次三輪車口袋裡的錢就變成零了。他知道這些蹬三輪車的不能惹,少一元錢都會和他拼個頭破血流。所以蹬三輪車的上來拉生意時,他理都不理他們,而是從西裝口袋裡掏出個玩具手機,這個玩具手機像真的一樣,裡面裝上一節五號電池,悄悄按上一個鍵,手機的鈴聲就會響起來。當蹬三輪車的上來問他去哪個賓館時,他的手機就響了,他拿出來對着手機怒氣衝衝地說:

“接我的專車怎麼還不來?”

天黑以後周遊知道這麼站下去沒什麼希望了,他只好提着那兩個龐大的紙箱子往前走了,這時候他怎麼走也走不出福布斯中國排行榜上的步伐了,他走出來的是苦力的步伐。我們劉鎮的大街人山人海,人山人海里面又是美女如雲,周遊提着的兩個大紙箱不停地與美女們的大腿相撞,與我們劉鎮羣衆的大腿相撞,在路燈和霓虹燈的閃爍裡,在外國歌曲和中國歌曲的引吭高歌裡,在爵士樂和搖滾樂的轟鳴裡,在外國古典音樂和中國民間音樂的抒情裡,周遊走走停停,停下來的時候他舉目四望,欣賞着被李光頭弄出來的新劉鎮,歐式古典建築和美式現代建築裡夾雜着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明清一條街;他看見了希臘式的大圓柱,那是李光頭最豪華的飯店;他看見了羅馬式的紅牆商場,那是李光頭的名牌服裝店;中式的灰瓦院子裡是李光頭的中國餐廳,日式的庭院裡是李光頭的日本料理;他看見了哥特式的窗戶和巴羅克式的屋頂……周遊心想這劉鎮完全是個混血兒鎮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江湖騙子晚上都去了些什麼地方,他提着兩個又笨又大又重的紙箱子,大熱天裡西裝革履,而且又飢又渴又累。這騙子身體真好,他這麼走着,一直走到晚上十一點鐘了,竟然沒有中暑,也沒有暈倒在地昏迷過去,這騙子肯定是把自己的身體也給騙住了。他走了一圈下來,看到滿街躺着我們劉鎮的男羣衆,聽着男羣衆滿街的議論,就知道我們劉鎮所有的賓館招待所都客滿了,知道這些男羣衆的家裡都住滿了處美人。

周遊走到趙詩人的草蓆前時停下了,那時候趙詩人還沒有睡着,正躺在草蓆上往臉上拍打着蚊子。周遊看了看趙詩人,對趙詩人點點頭。趙詩人沒有理睬他,心想這小子是幹什麼的?周遊的眼睛看到了街道對面蘇媽的點心店,他餓得前胸貼後背,他知道要是再不吃點東西就做不成騙子了,只能做餓死鬼了。他提着兩個大紙箱走過了街道,雖然他西裝革履,可他走出來的已經是難民的步伐。他走進了對面的點心店,裡面的空調讓他精神爲之一爽,他在靠近門口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因爲夜深了,點心店裡只有兩個顧客在吃着。蘇媽已經回家睡覺去,她的女兒蘇妹坐在收錢的櫃檯前,正和兩個女服務員說話。蘇妹三十多歲了,我們劉鎮的羣衆還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誰,就像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一樣。

蘇妹看到周遊風度翩翩走進來,又風度翩翩地坐下,只是他的兩個大紙箱子一點風度都沒有。周遊一眼就看出這個長相一般甚至有點醜的蘇妹是店裡的老闆,他英俊的臉上掛着英俊的笑容,像是在欣賞一幅名畫似的看着蘇妹。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周遊這個騙子那樣欣賞地看着自己,蘇妹心裡砰砰亂跳了。當一個女服務員將點心單遞給周遊時,他才依依不捨地將眼睛從蘇妹臉上移開,看起了單子。

他看到一籠小包子剛好是五元錢,就點了小包子。女服務員拿着酒水單子問他想喝些什麼,她一口氣說出了一堆飲料的名字,周遊搖搖頭說:

“我血液粘稠,不能喝飲料,給我一杯涼水吧。”

女服務員說沒有涼水,只有礦泉水,周遊仍然搖着頭說:“我不喝礦泉水,那是騙人的,裡面沒有什麼礦物質了,礦物質含量最高的就是涼水。”

周遊說完後又像剛纔那樣欣賞地看着蘇妹了,看得蘇妹芳心亂跳。周遊知道蘇妹肯定會給他弄一杯水過來,他的手伸進口袋後玩具手機就響了,他拿出手機假裝轉過身去接電話,他對着手機說話時對方好像是他的秘書,他抱怨着對方沒有提前給他訂房間,讓他到了劉鎮後找不到住處。當着蘇妹的面和當着那幾個蹬三輪車的不一樣,他沒有發火,就是抱怨也是十分文雅,最後他還安慰了對方几句。當他把手機關了放進口袋轉回身來時,蘇妹已經拿着一杯水站在他身旁了。

他知道蘇妹拿着的是礦泉水,他也渴得像是剛從沙漠裡出來一樣,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接過水,彬彬有禮地表示了感謝。然後坐下來小口喝着水,小口吃着包子,開始和蘇妹聊天了。

他從包子下手,他說這包子味道不錯,誇獎着蘇妹這家點心店乾淨衛生,說得本來已經轉身的蘇妹又站住了。他趁熱打鐵,建議蘇妹推出一種新的包子品種,蘇妹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說應該推出一種帶吸管的小籠包子,他說在北京上海最高檔的點心店裡,小籠包子端出來時每個上面都插着一根吸管,這種小籠包子皮簿肉多,肉汁當然更多,顧客先是慢慢地將鮮美的肉汁通過吸管吸進嘴裡,吸完肉汁後再吃掉包子,他說這是目前最高檔的小籠包子,也是人民羣衆新生活的標誌,吃包子不再是爲了吃麪粉皮吃肉餡,而是爲了吸汁,他說:

“有些人吸完肉汁就走,皮和肉餡碰都不碰。”

周遊說得蘇妹兩眼發亮,蘇妹說明天就開始試驗這種新的小籠包子,周遊趁機說他明天就來檢驗,他說一定會將自己吸肉汁的寶貴經驗全盤托出,毫無保留地獻給蘇妹,一定要幫助蘇妹將帶吸管的小包子風靡起來,不僅要吸引方圓百里的顧客,就是北京的顧客,也要讓他們坐着飛機來品嚐。說得蘇妹笑容滿面,最後她有些害羞地說:

“你真的會幫我?”

“當然。”周遊瀟灑地揮了揮手。

這個江湖騙子花去了身上僅有的五元錢以後,聲稱要試吃帶吸管的小包子,將今後幾天吃的都提前騙到手了。他提着兩個紙箱子從蘇妹的點心店裡出來後,步伐比剛纔飢餓時好看多了,現在他要尋找免費住處了,他再次走到了趙詩人的面前,打起了趙詩人草蓆的主意。

要不是蚊子的叮咬,趙詩人早就睡着了,那些嗡嗡響着的蚊子咬得他全身發癢,咬得他心煩意亂,他正揮舞着手噼裡啪啦地打着蚊子,打得他滿手都是蚊子的血。周遊提着紙箱子過來了,他把兩個紙箱子在趙詩人的草蓆旁放下後重疊在一起。趙詩人在路燈下張開他滿是蚊子血的手,對周遊說:

“這都是我的血。”

周遊禮貌地點點頭,他的玩具手機響了,他要行騙的時候玩具手機就會響。

他拿着手機上來就是一聲“哈羅”,接下去是一串趙詩人聽不懂的外國話。趙詩人好奇地看着他,等他說完了,趙詩人小心地問他:

“你剛纔說的是美國話吧?”

“是。”周遊點點頭說,“跟我美國分公司的經理談了一下業務。”

趙詩人猜對了他說的是美國話,十分得意地告訴周遊:“美國話我還能聽懂一些。”

周遊看着趙詩人一付小人得志的模樣,知道剛纔那一通電話還沒有把他給鎮住,他的玩具手機自然還得再響,他拿起手機說了一句:

“不弄懂……”

接下去又是一串趙詩人聽不懂的外國話,等他說完了把手機放進口袋,趙詩人仍然小心地問他:

“你剛纔說的不是美國話吧?”

“意大利話。”他說,“跟我意大利分公司的經理談了一下業務。”

趙詩人再次得意地說:“我一聽就知道不是美國話。”

這個江湖騙子遇到了一個自鳴得意的土包子,兩個電話都沒有把趙詩人鎮住,手機只好第三次響了,他拿起來說:

“約波賽奧……”

這次周遊把趙詩人鎮住了,趙詩人不敢再自作聰明,他不恥下問:“你剛纔說的是哪國話?”

周遊微微一笑說:“韓國話,跟我韓國分公司的經理談一下業務。”

趙詩人臉上出現了崇敬的表情,問周遊:“你會說多少個國家的話?”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個國家。”

趙詩人嚇了一跳:“這麼多!”

周遊謙虛地笑了笑說:“這裡麪包括了中國話。”

趙詩人還是十分崇敬,他說:“那也還有二十九個呢。”

“你數學很好。”周遊表揚了一下趙詩人,接着搖着頭無奈地說,“沒有辦法,我的業務遍及世界各地,從北極到南極,從非洲到拉丁美洲,逼得我學會了這麼多外國話。”

趙詩人完全被他鎮住了,差不多是崇拜地看着他了,不再對他說“你”了,改成了“您”,趙詩人問:

“您做什麼業務?”

周遊說:“保健品。”

周遊說着脫下了西裝放在了紙箱子上,又解下了領帶,塞進了西裝口袋,他在解襯衣鈕釦時,趙詩人小心翼翼地問:

“您的紙箱子裡面裝着什麼?”

周遊說:“處女膜。”

趙詩人滿臉的驚愕,看着周遊脫下襯衣擱在紙箱子上,他和趙詩人一樣上身赤裸了。周遊看着趙詩人驚愕的表情說:

“你沒聽說過處女膜?”

“我當然聽說過。”趙詩人仍然滿臉疑惑,他說,“處女膜都是裝在女人身體裡的,怎麼會裝在您的紙箱子裡?”

周遊嘿嘿地笑了,他說:“這是人造處女膜。”

“處女膜還有人造的?”趙詩人萬分驚奇。

“當然有。”

周遊坐在了趙詩人的草蓆上,脫下他的皮鞋和襪子,又脫下了他的長褲擱在紙箱子上,他把自己脫的和趙詩人一樣了,光着身子只穿一條短褲。他一邊脫着一邊對趙詩人說:

“心臟都有人造的,處女膜人造算什麼。這人造處女膜用起來和真的一模一樣,絕對有疼痛感,絕對能**見紅。”

周遊說着在趙詩人的草蓆上躺了下來,就像是躺在他自己家裡的牀上一樣。

他還用腳踢踢趙詩人的身體,要趙詩人讓過去一點。趙詩人不幹了,心想這是他的牀,這小子竟然想把他踢出去。趙詩人的火氣上來了,他不再說“您”了,他踢着周遊說:

“喂,喂,這是我的牀,你躺上來幹什麼?”

周遊躺在草蓆上用手指敲了敲,不屑地說:“這也**?”

趙詩人說:“這草蓆範圍內的都**,都是我的牀的範圍。”

周遊舒服地躺着,閉上眼睛打着呵欠說:“行,就算它是牀吧,讓朋友躺一下也是應該的。”

趙詩人在草蓆上坐起來,要把這個馬上就要睡着的人推出去,趙詩人說:“什麼朋友?我們剛剛認識,剛剛說了幾句話。”

周遊閉着眼睛說:“有些人剛認識就成朋友,有些人認識一輩子也不是朋友……”

趙詩人站起來了,擡腳去踢周遊,趙詩人說:“你他媽的滾出去,誰和你是朋友?”

趙詩人有一腳踢在了周遊的大腿根部,他大叫一聲坐了起來,他捂住自己的下身衝着趙詩人罵道:

“你踢在我的蛋子上啦!”

趙詩人繼續踢過去,他說:“我就是要踢破你的蛋子,處女膜都能換人造的,我要把你的蛋子也踢成人造的。”

周遊跳了起來,衝着趙詩人喊叫:“我告訴你,我周總去哪裡都是住五星級大酒店的總統套房……”

這時候趙詩人才知道他姓周,趙詩人不理他這一套,趙詩人說:“別說是姓周總理的‘周’,就是姓毛主席的‘毛’,我這張牀也不讓你住,住你的總統套房去吧。”

周遊站到了趙詩人的草蓆外面,開始給趙詩人講道理了:“你們這裡別說是總統套房了,就是普通旅館的普通房間都沒有了,要不我周總會躺到你的草蓆上來嗎?”

趙詩人覺得周遊說得有道理,劉鎮確實一個旅館的空房間都沒有了,要不趙詩人家裡怎麼會躺着兩個處美人?趙詩人想了想後,同意周遊睡到他的草蓆上,不過要付錢,他對周遊說:

“這張牀的底價是二十元一夜,看在你是外地人,看在你會說二十九種外國話,外加一種中國話,我也不哄擡物價了。二十元的一張牀,我主人睡掉了一半,就收你這個客人十元一半的錢。”

“行,成交。”周遊爽快地說,“我付你二十元一天,你睡的半張牀算是我請客。”

趙詩人立刻笑臉相迎了,心想這小子到底是老闆,氣度就是不一樣。趙詩人又重新說“您”了,他的手伸向周遊:

“請您現在就付錢。”

周遊沒料到趙詩人還有這一手,他不高興地說:“住酒店都是離開時才結賬……”

周遊說着從紙箱子上拿起西裝,他的手伸進口袋時,趙詩人還以爲他是去拿錢。他的手只要伸進口袋,那個玩具手機就會響,他摁了那個響鍵。他拿出來的自然不是錢,是手機了,他對着手機大發脾氣,罵對方沒有給他預先訂房間,讓他現在露宿街頭。他在電話裡獅子大開口:

“什麼?找他們省長?來不及啦。什麼?讓省長給他們縣長打電話?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現在是凌晨一點多啦,還打個屁的電話……”

趙詩人聽得兩眼發直,周遊看了趙詩人一眼後,在電話裡改變話題了:“行啦,不說住宿的事了,我的幾個推銷員呢?他們爲什麼還沒有來?什麼?他們出車禍了?他媽的,把我的奔馳車也撞壞了……總不能讓我周總親自推銷產品……算啦,算啦,你也別認錯了,趕緊去醫院好好照顧推銷員他們吧,我這裡的事自己解決。”

周遊關了手機放進口袋後,看着趙詩人說:“我的推銷員出車禍了,來不了,你願意爲我工作嗎?”

趙詩人不知道周遊口袋裡一分錢都沒有,周遊把手機放回口袋後,沒有拿出錢來,趙詩人還以爲他忘了。當週遊問趙詩人是否願意爲他工作時,趙詩人也忘了這二十元的牀費了,他試探地問周遊:

“什麼工作?”

周遊指指兩隻紙箱子說:“推銷產品。”

“就是處女膜?”趙詩人問。

周遊點點頭說:“我給你一百元一天的工資,根據你的業績還會有獎金。”

一百元一天的工資?趙詩人一陣欣喜,小心翼翼地問周遊:“工資什麼時候付給我?”

周遊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是產品推銷完以後。”

周遊一付你愛幹不幹的樣子,讓趙詩人不敢再提工資的事了。趙詩人向周遊要手機號碼,他說員工應該知道老闆的電話。周遊說出了一個讓趙詩人瞠目結舌的號碼,前面是000,中間是88,後面是123。這既不是中國移動的號碼,也不是中國聯通的號碼。趙詩人問周遊:

“這是什麼號碼?”

周遊說:“英屬維爾京羣島的號碼。”

趙詩人吃了一驚,那是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地方,這一吃驚讓他把那二十元的牀費也忘了。趙詩人趕緊把自己的身體往旁邊縮過去,儘量給他的臨時老闆騰出大一點的地方,他說:

“周總,請您睡下。”

周遊對趙詩人的舉動十分滿意,點點頭躺下後鼾聲立刻起來了。這時候趙詩人又想起來他還沒付那二十元牀費,趙詩人不敢再踢他了。

第二天一早,趙詩人睜開眼睛時,他的臨時老闆已經穿好西裝在系領帶了,江湖騙子周遊見到趙詩人醒來了,假裝不能確定似的問他:

“我昨天是不是僱用你了?”

“是。”趙詩人專門強調說,“一百元一天的工資。”

周遊點點頭,像個老闆那樣發號施令了。第一件事就是要趙詩人把兩個裝滿了人造處女膜的紙箱子搬到倉庫裡去,趙詩人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倉庫在什麼地方。周遊看到趙詩人站着沒動,就說:

“快去呀。”

“周總,”趙詩人說,“您的倉庫在哪裡?”

“你家在哪裡?”周遊反問道,又說,“你的家就是我的倉庫。”

趙詩人終於明白了,心想這小子把他家當成倉庫也可以,可是應該付錢。趙詩人笑眯眯地問:

“周總,您打算花多少錢租倉庫?”

周遊看了一眼地上的草蓆說:“二十元一天。”

趙詩人欣然接受,他提起那兩個紙箱子準備上樓時,周遊又叫住他,從一隻紙箱子裡拿出兩疊人造處女膜廣告,一疊廣告是國產的孟姜女牌處女膜,價格100元一隻;一疊廣告是進口的聖女貞德牌處女膜,價格300元一隻。周遊手裡拿着厚厚兩疊廣告,左顧右盼地說:

“本來應該有二十個推銷員趕來,出了車禍全躺在醫院裡了,現在只有你一個不夠用……”

這時候宋鋼推門出來了,趙詩人看見宋鋼立刻叫了起來:“宋鋼,我僱用你做推銷員,八十元一天,幹不幹?”

宋鋼還沒有反應過來,周遊拍了拍西服,對趙詩人說:“我僱用你一百元一天,你再僱用他八十元一天,你就掙二十元?”

“不對,”趙詩人連連搖頭,對周遊說,“是你付錢,八十元給他,二十元給我的回扣。”

周遊繼續拍着西服說:“那是我僱用他,不是你。”

周遊看到宋鋼夏天還戴着口罩,奇怪地問宋鋼:“你的嘴巴壞了?”

“嘴巴沒壞,”宋鋼在口罩裡笑着說,“是肺壞了。”

周遊點點頭說:“我僱用你了,一百元一天。”

宋鋼不知道是什麼工作?他不安地說自己有肺病。周遊告訴他:“這份工作用不上肺,用嘴就夠了。”

周遊說着將兩疊廣告分開來,塞給趙詩人和宋鋼,佈置了他們一天的工作,要他們拿着廣告見到個女人就給她,他說:

“連老太太也不要放過。”

周遊讓趙詩人和宋鋼頂着炎炎烈日,滿街走來走去散發廣告,他自己躲進了蘇妹有空調的點心店。這個江湖騙子一天都沒有從裡面出來,他開始幫助蘇妹製作帶吸管的小籠包子了,他從早晨開始就進廚房了,與滿臉幸福的蘇妹一起指導着點心師傅如何製作。蘇媽坐在收錢的櫃檯前,看着自己女兒進出時臉上出現了少有的開心,不由愁上心頭,她總覺得那個風度翩翩的周遊是個靠不住的男人。

她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被一個英俊男人騙過,懷孕生下了蘇妹,結果這個對她山盟海誓的男人一轉身從此消失了,再也沒有他的音訊。

江湖騙子周遊一天都在品嚐着帶吸管的小包子,不是說肉汁不夠多,就是說肉汁不夠鮮美,他從上午一直吃到下午,吃掉了七十三個吸管小包子,吃得他說話都打嗝了,吃得蘇妹都心疼地看着他了,問他是不是暫停一下,明天再試驗帶吸管的小包子?他才摸着肚子順水推舟地同意了。然後他喝着蘇妹給他沏的綠茶,坐在離空調最近的位置上,海闊天空地吹起牛來了。

宋鋼和趙詩人汗流浹背地在大街上晃盪了整整一個上午,宋鋼的口罩都被汗水浸溼了。這時候來參賽的處美人們差不多到齊了,滿街都是漂亮和不漂亮的外地姑娘,姑娘們的聲音南腔北調地響來響去。雖然又熱又累,宋鋼和趙詩人還是興致勃勃,宋鋼的高興是這麼輕鬆的工作一天還能掙一百元,趙詩人的高興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有這麼多姑娘在擠來擠去。趙詩人悄悄告訴宋鋼,他覺得自己像是進了女浴室,遺憾的是她們都穿着背心裙子。兩個人捧着周遊的人造處女膜廣告,遞給這些處美人看,這些處美人都是嬉笑着接過廣告放進自己的手提包裡,然後驕傲地擡頭說:

“我們用不着這個。”

兩個人中午回家時,趙詩人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點心店,看到周遊正在吃着吸管小包子,他把手裡剩下的廣告都塞到宋鋼手裡,說自己下午有別的事,剩下的廣告讓宋鋼去散發。林紅還在針織廠上班,宋鋼獨自在家裡吃了午飯,給自己換了一副口罩,戴上一頂草帽,脖子上掛了一條毛巾,裝了一瓶涼水,拿着廣告又出門了,他看了看對面的點心店,周遊還在試吃着吸管小包子,宋鋼笑了一下。

周遊擡頭看到了正要出門的宋鋼,他沒有看到趙詩人,心想這小子又在玩什麼花招。周遊對宋鋼點點頭,宋鋼也點了點頭,轉身向東走去了。

趙詩人溜回家中吃了午飯,趁着兩個處美人在外面逛街,趕緊在沙發裡躺下來睡覺。趙詩人一覺睡到黃昏時刻,兩個處美人回來了,見到趙詩人穿着短褲躺在沙發裡,幾聲驚叫才把趙詩人嚇醒,他趕緊跳起來,把自己掃地出門。趙詩人跑到樓下時,看到周遊還在對面的點心店裡,他揮着手正說着什麼,周圍全是劉鎮的羣衆,有些坐着在吃小包子,有些站在那裡聽他吹牛。

趙詩人悄悄走到宋鋼敞開的門前,看到林紅正在裡面做飯,宋鋼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他問宋鋼:

“廣告都發出去了?”

宋鋼點點頭,趙詩人回頭看看對面的點心店,確定周遊沒有看見他,他趕緊跑起來,鍛鍊似的在街上一口氣跑出了一百七十米,把自己跑了個滿頭大汗,再用雙手擦乾淨剛纔睡出來的眼屎,像是勤奮推銷了一天的處女膜,疲憊地走進了點心店。誇誇其談的周遊看到趙詩人進去時,向他招了招手,對身邊的人說:

“趙總助來了。”

羣衆不知道總助是什麼意思?周遊說,就是總裁助理。趙詩人一下子榮升爲總裁助理了,先前他還以爲自己是個推銷員。趙詩人剛纔還是疲憊的面容,立刻紅光滿面了,趙詩人推開前面擋着他的羣衆,走到了周遊的身後,彎下腰說廣告都發出去了,然後像個真正的助理那樣站在周遊的身後。周遊擡頭問他:

“你下午一直在睡覺?”

“沒有,”趙詩人連連搖頭,“我下午走遍了劉鎮,把廣告全發出去。”

“你的嘴像是剛睡醒一樣臭。”周遊說。

羣衆一片鬨笑,趙詩人臉紅了,他再次說自己一個下午都和宋鋼在散發廣告。

周遊微微一笑說:

“我看見宋鋼了,沒看見你。”

趙詩人還想申辯,周遊擺擺手讓他別說了。接下去周遊口若懸河,繼續說着他的傳奇經歷,蘇妹坐在對面聽得兩眼發直。周遊看了看趙詩人滿臉滿脖子的汗水,對他說一聲辛苦了,回頭繼續說他在非洲的經歷,他說:

“非洲的農民是世界上工作效率最高的……”

羣衆問他:“爲什麼?”

他說:“他們都是光着屁股耕田,一邊耕田一邊拉屎撒尿,在耕田的同時也給田地施肥了。”

羣衆讚歎不已,覺得這確實是個好辦法,兩種農活同時做了,省工又省力。

而且還不用擦屁股,風一吹就把屁眼給吹乾淨了。

接着周遊指着點心店外面走來走去的處美人們,對羣衆說:“才這麼些姑娘就把你們看花眼了,不就是來了三千個嗎?”

周遊說他有一次上了太平洋的一座島嶼,他喉嚨裡咕咚響了幾聲,說是那個島的名字,翻譯過來叫“女島”。他上了島才知道自己進了女兒國了,島上有四萬五幹八百多個女人,個個美若天仙,就是沒有一個男人。有個男人在他之前上過這個島嶼,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周遊瞪着眼睛對羣衆說:

“你們想想,她們十一年沒有見過男人啦,見了我還不……”

說到這裡周遊賣關子地喝了口綠茶,又讓一個女服務員給他續上水。在場的男羣衆等得心急火燎,埋怨那個女服務員手腳太慢,等周遊再次喝了口綠茶後,男羣衆都瞪着眼睛問:

“見了你怎麼了?”

周遊舒服地呼吸了一會兒,終於繼續說了:“她們排着隊要**我,當然我的處夜權是給女國王的……”

周遊說那個女國王可不是老太太,在她們女兒國裡,只有公認最漂亮的女人才能做國王,他大大描述了一番那個芳齡十八的女國王有多麼漂亮,他說:

“外國人說就是維納斯,中國人說就是西施了。”

男羣衆迫切想知道的是他跟女國王睡了沒有,男羣衆問他:“你的處夜權給她了嗎?”

“沒有。”周遊搖搖頭。

“爲什麼?”男羣衆驚愕不已。

周遊說:“雖然她漂亮,可是我和她還沒有產生愛情。”

男羣衆連連搖頭,他們問:“後來呢?”

“後來?”周遊輕描談寫地說,“後來我逃出來了。”

男羣衆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很簡單,”周遊說,“把自己化妝成個女人,就逃出來了。”

男羣衆一片惋惜之聲,中間有人埋怨他:“你逃出來幹什麼?要是換成我,就是手槍頂着我腦門,大炮頂着我屁股,戰斧式巡航導彈衝着我心窩飛來,我他媽的也死活不走。”

“是啊!”其他男羣衆齊聲贊成。

“我不同意。”周遊說,“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獻給我深愛的女人。”

周遊說着瞟了一眼對面坐着的蘇妹,蘇妹滿臉羞色。聽完周遊的女兒國曆險記之後,有個女羣衆問他:

“你去過多少個國家?”

周遊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後說:“太多了,用電子計算器都算不清楚。”

趙詩人拍馬屁的時機來了,趙詩人說:“我們周總會說三十個國家的話,當然裡面包括我們中國話。”

羣衆“啊”地驚叫起來,周遊卻是謙虛地擺擺手說:“誇張了,誇張了,三十種話裡面,能用來談生意的也就是十種,還有十種只能應付一下日常生活,另外十種也就是打個招呼。”

“那也了不得啊!”羣衆說。

趙詩人接着拍馬屁:“我們周總去哪裡都是住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

羣衆又是“啊”地一聲,周遊還是謙虛地擺擺手說:“有時候也不住總統套房,剛好人家外國總統來了,我只好住商務套房了。”

這時周遊想到昨天晚上就和趙詩人一起擠在街上的草蓆上,有些羣衆也看到了,他話鋒一轉,說自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能住,露宿街頭也行。他說有一次他在阿拉伯的沙漠裡睡了三天三夜,那個太陽毒啊,他說差點把自己烤成個木乃伊。他還在拉丁美洲的叢林裡睡過一個星期,他睡着後,野獸們就在他身旁走來走去。有一次一頭母老虎和他睡在一起,他把頭枕在倒地的樹幹上,這頭母老虎的頭也枕在樹幹上,他們就臉對着臉睡了一個晚上,早晨是老虎的鼻須把他癢醒了,然後他才知道自己和一頭母老虎像夫妻似的睡了一宵。

趙詩人繼續拍馬屁:“我們周總的手機號碼都不是中國的,是英什麼地方的。”

周遊糾正說:“英屬維爾京羣島。”

有羣衆驚訝地問他:“你是那個小島上的公民?”

周遊搖搖手說:“我的公司是在那裡註冊的,這樣才能夠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

羣衆驚叫起來:“你的公司還是美國股票?”

周遊謙虛地說:“很多中國公司都在美國上市。”

羣衆裡有買賣股票的,問他公司的股票代碼是什麼,他說了四個英文字母ABCD。接下去他鼓勵羣衆以後有機會去美國的話,一定要買這隻ABCD的股票,他說ABCD的業績連續三年都是成倍增長。羣衆在一片驚歎聲中紛紛要他的手機號碼,紛紛把他那個00088123像個寶貝似的放進自己的口袋。周遊把號碼告訴羣衆的時候,也警告羣衆沒事不要打這個國際漫遊的號碼,他說:

“你們喂喂喂才餵了三聲,一個月的工資就沒了。”

周遊這個江湖騙子把我們劉鎮的羣衆完全給鎮住了,羣衆擠來擠去圍着他,崇拜地看着他,聳起耳朵聽他說,一直到凌晨一點鐘了,羣衆才散去。趙詩人這個總裁助理跟着他的周總從有空調的點心店裡出來,鋪開草蓆睡在了熱烘烘的街道上。那個三十多歲的蘇妹,那個從來沒有戀愛過的蘇妹,完全被周遊的騙術征服了,她看到周遊和趙詩人躺下後,遲疑不決地拿着點燃的蚊香走過來。昨晚上週遊被蚊子一咬,臉上也有了十多個青春痘。蘇妹把蚊香放在周遊的身旁,不好意思地說:

“這是店裡的蚊香,有空調後就用不上了,給你們用。”

周遊立刻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表示感謝。蘇妹愛慕地看了看周遊,然後對趙詩人說:

“其實你們睡到店裡去多好,裡面有空調,不熱,也沒有蚊子。”

趙詩人正要說好,周遊卻謝絕了,他說:“沒關係,這裡比阿拉伯的沙漠,拉丁美洲的叢林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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