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把“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話掛在嘴邊上,但幾乎沒有人會真正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神明盯着自己,所以一臉嚴肅的衛家家主不會想到,真的有一個行事詭異的高人正在抱着兔子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所有的動作。
衛理心躺在那張牀上,像是和天花板有仇一樣瞪着上面,即使老家主推門進來的聲響很明顯,他的眼珠子動都沒有動一下。
“理心,”老人的輪椅劃到他旁邊來,輕聲細語地叫他的名字,“你還好麼?”
衛理心不說話。
“你可能不太習慣,但你是衛家的繼承人,以後這整個衛家都是你的,”老爺子也不生氣,只是仍然輕聲細語地說話,“沒有什麼好害怕。”
衛理心的眼珠動了一下,半晌之後,機械地轉過頭來看他,老人伸出一隻手來摸了摸他的臉,試圖再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候,他卻聽到衛理心足夠冷漠的聲音,一字一句帶着嫌惡:“怪物。”
“不是……”老人淺淺地闔了眼睛,把自己的手縮回來,“不是怪物,理心,這只是另一種生活方式。”
衛理心沒接下去,他把腦袋又轉了回去,好像之前他根本沒有開口說話。
“你看衛陽,他活地不是很好麼?”老人自顧自地繼續開口,“我們和他一樣了,你喜歡他,變成這樣,你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大概是提到衛陽,衛理心死寂的眼神突然閃了一閃,之後又迴歸沉默,整個房間裡沒有其他人,只有這一老一小在玩拉鋸戰,菩提老祖看着,有趣地挑了挑眉,他懷裡的兔子好像感受到什麼一樣,擡起頭來往上看那一片虛空,紅色的兔子眼睛明明沒有看到什麼,卻還是有些焦躁地動了動全身的絨毛。
被窺視的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老人竟也很有耐心地等着衛理心開口,他搭在輪椅上的手如同被膠水黏在那裡一樣一動不動,像是兩塊石頭。
“衛陽不是怪物,我們是,”衛理心開口,他的眼睛仍然愣愣地瞪着天花板,“衛陽身體裡只住着一個靈魂,而我們有兩個。”
他咯咯地笑起來,然後面對着自己一直敬重的祖爺爺,一字一句地又把那兩個字重複了一遍:“怪物。”
“你可以控制他的,理心,相信我,”老爺子輕聲細語地解釋,“你看,我做了那麼多年,你也可以的,這沒有什麼不好,就像是養了一隻貓一樣,一開始會撓人,之後就很乖了。”
“沒有人會把貓養在自己身體裡的,”衛理心直起身來坐在牀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衛陽呢?”
“我讓他離開了。”
“你許諾了他什麼,才讓他願意離開我身邊呢?”衛理心歪着頭看他,“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這裡地方比我想象地更恐怖,我在這裡住了那麼多年,居然連一點內情都不知道,直到……”
衛理心之前有些咋咋忽忽,甚至有些孩子氣,本是心口一致感情豐富的人,現下在說起一些事情的時候,卻平靜地像個死人一樣——他好像是個冷漠的看客,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就像是戲臺上矯揉造作的戲劇一樣,激不起他半點反應。
他的聲音沙啞,卻非常平緩:“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等到我變得完全不像我,等到我變得完全不是我,你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理心,不要這樣說,”老人微微皺起眉頭,仍然用那種溫和的聲音來安慰他,“衛陽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只希望你繼承衛家,這樣不好麼?衛陽、衛家都是你的,一舉兩得。”
“的確,你不用許諾什麼,”衛理心閉上眼睛,喃喃道,“他最想要的是什麼呢?把我變成怪物,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和他有一樣的願望,並一起爲此義無反顧,可是我們都忘了,等那件事做完了之後,是我變成了怪物,還是怪物變成了我?”
那老人不說話了,面對着自己從小寵溺到大的小曾孫,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甚至很多事情,他也無法解釋。
“你不會有我這樣的感想,那個時候,怪物打壓着我的意識,我呆在自己的腦海深處眼睜睜地看着他用着我的身體,而我像是被鎖鏈捆在自己的身體深處,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衛理心說着話,眼眸裡是一片平靜,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片死寂,他的眼神空洞,那段對他來說極其恐懼的事情再次說出來的時候,卻好像在說着別人的故事,“或許等你把所有的步驟做完,你們就能有一個全新的衛理心,既符合衛家的期望,又符合衛陽的期望——只是那個怪物不是我了。”
他並非不知道自己變成了青靈,確切地說他就在自己的身體裡看着卻無能爲力,那種恐懼顛覆了他的認知,以至於意識回來之後,他還覺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裡,活地一點也不真實——誰知道那個怪物會在什麼時候又跑出來了呢?
所有極端的情緒在發泄之後漸漸冷卻,如今已經沒有傭人在旁邊照顧他了,衛理心更覺得恍然,他已經完全冷漠下來,什麼事情都不在意——反正也沒有人在意他想什麼了。
老人搭在輪椅上的兩隻手慢慢地伸出去握住了衛理心的手,已經老去的表皮像是砂紙一樣摩擦着衛理心的手掌心,衛理心低下頭去看那雙手,目光又沿着那雙手轉到祖爺爺的臉上,他從未見過他像這樣低垂着眼眸。
“理心,你看,我們眼睛裡所能看到的一切東西,都是龍脈給我們的,成羣的傭人,衛家的別墅,甚至我坐着的輪椅,你躺着的牀,都是它給的,”老爺子說道,他低沉的嗓音滑過耳畔,衛理心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他覺得像是有蛇繞在自己的脖子上,“理心,你享受這樣的生活這麼長時間,爲了衛家犧牲一點點,那有怎麼樣呢?”
衛理心不說話,卻也沒有把自己被握住的手給抽回去。
“理心,相信我,你可以控制那個傢伙,堅持下去,衛陽和衛家都是你的了,”老人的話依然帶着引誘,“只要能吃一點苦,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了。”
“我一直弄不懂,祖爺爺,你在害怕什麼,衛家的所有東西都是我們掙來的,和那個怪物沒有任何關係,”衛理心搖頭,“爺爺,你還在擔心什麼?”
老人緊緊地盯着他,把保持了很久的溫和笑容收起來,斂下眉頭,幽幽地開口道:“理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麼?那我告訴你,告訴你我爲什麼害怕,你自一生下來就錦衣玉食,永遠不會體會到食不果腹的恐懼,過多了好日子,你自然就會恐懼,擔心着自己什麼時候又回到那種困苦的日子。”
衛理心眼神裡似乎終於有了一些神采,那是困惑和不敢置信。
那老人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重新開口道:“衛家的傳承很久遠,你也能看到宅子裡那些老建築,但在我成爲家主之前,整個衛家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唯一的聯繫,大概是我們都姓衛。
在我進入衛家之前,這個傳承已久的古老世家的財產,和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那爲什麼,你會成爲衛家的家主?衛家原來的人呢?”衛理心問道,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表現地太過驚訝,好像他所有感覺都被冷凍了一樣,“和那隻妖怪又有什麼關係?”
“你聽我說,這是很長的故事,我在進入衛家的時候,還沒有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天知道,當初的我只想討一碗飯吃。
那個時候,南方還很窮,特別是我們這種偏遠的地方,基本上還是靠天吃飯,那時候聽說沿海那一帶有大變化,可是和我們無關,我們還守着自家的一畝三分地,有一年收成不好,整個村子裡的人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都餓着肚子——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困難的時候,整天整夜地餓着,那時候家裡還有青壯年,我不能吃太多東西,我已經很老,那時候腿還沒有斷,只能靠着做一些工來掙口飯吃。
我們的村子在這附件,你如果現在能出衛家看一看,說不定還能找到我之前住的老屋子,當然,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出生。”
衛理心還在聽着,他躺在牀上,沒有做聲。老爺子的回憶有些亂,連帶着說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
“後來,我就來衛家了,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家庭,國內動盪了這麼久,他們還是活得像舊時候一樣,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停留在老時空,大概是這家藏得極深,與世隔絕的樣子,我也是經人介紹而來的
不過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只想又有飯吃,衛家給的報酬很高,我們一家可以撐過那個缺食的季節。
衛家把我留下來了,工作也很簡單,我就住在門牆那裡,修剪修剪樹枝,照料門前的花圃,我做的是短工,還包三餐,做完了就可以去領錢走人,只是就在我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這個地方開始變得奇怪了,自那時候開始,我才發現,我已經走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衛家的謎底就在這幾章寫完,然後悟空粗來霸氣側漏一下,棍子因爲那朵什麼什麼花得到恢復然後得償所願一直呆在悟空身邊撲倒他,引出下一個故事……馬丹突然發現我真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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