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的很快,莫青荷從杭州回來之後,北平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雨,馬路上到處積着雨水和泡爛了的梧桐葉子,天氣一下子涼了起來。
在沈家住的幾天讓莫青荷精力透支,回到家簡直如蒙大赦,不管老劉怎麼催,他都要抱着枕頭睡到晌午,吃完了午飯就換上一身白竹布衫子坐在書房裡,聽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讀書。原先他很忌憚沈培楠,現在有沈家一大家子人作比較,他覺得沈培楠堪稱和藹又慈祥,因此每次沈培楠出公務回家,軍裝筆挺的站在莫青荷牀邊指責他太過懶散,他連眼睛都不睜,嗯嗯啊啊的敷衍一陣,實在躲不過去就把臉埋在枕頭裡悶頭大叫:“劉叔,師座回來了,替我招呼着。”
沈培楠遭遇貼身秘書罷工,氣的牙癢癢,掀開被子把他從牀上撈起來:“小兔崽子,當我現在治不了你了麼?”
莫青荷睡眼惺忪,全身重量都壓在沈培楠的胳膊上,雷打不動的繼續裝死,哼唧道:“別吵別吵,天高皇帝遠,讓我再睡會兒。”
他倆走的這幾天,小黃貓沒人搭理,天天趴在沙發上跟劉叔瞪眼,早就悶壞了,莫青荷一回來,它玩鬧的興致和食慾都恢復了,每天雄赳赳氣昂昂的在洋樓裡巡視,沒事還要去後院探望那隻大白葵花鸚鵡,伸着爪子朝它喵一會兒,頗有一家之主的自覺性。
等莫青荷在家修養了三四天,打算迴歸正常軌道時,沈培楠卻接到一封命令,調到山東出差去了。
沈培楠一走七八天,莫青荷閒得無聊,每天聽完課就喊杭雲央和幾個梨園行相熟的朋友來打牌,雲央是個最不甘寂寞的人,立刻響應師哥的號召,周公館一時花團錦簇,電話鈴響個不停,門口的馬路停滿了人力車,車伕們冒着雨,等着接各位老闆的生意。
戲子一多就免不了要唱戲,莫青荷的朋友都是北平城的紅角兒,各有各的戲迷和班子,平時難得聚到一起,這一下子來了個全。愛聽戲的名士們心癢難耐,一個傳一個來湊雅集,周公館的後院闊朗,雨打海棠,絃索相合,名伶妙音,堪稱一道亂世熱鬧景兒。
後院由杭雲央主持着正唱一出西廂,缺個張生,偏偏在場的角兒裡面沒有唱扇子生的,莫青荷在客廳打牌,杭雲央穿着一身白西裝,一手夾着一根極細的菸捲,另一手端着一隻香檳杯,搖頭擺尾的走過來,靠着莫青荷的椅背,笑道:“師哥,今兒柳初是又不來了?”
莫青荷忙着摸牌,擡了擡頭:“差的人剛走大半個鐘頭,再等等,說不準一會兒就到了。”
話音剛落,一名聽差舉着傘,從前院一路小跑進來,溼透的褲管捲到膝蓋,他在門廳站了一會兒,使勁甩了甩傘尖兒的水珠子,走到客廳,對莫青荷欠了欠身:“少爺,莫老闆說晚上在雲間戲園有場戲,就不過來了。”
莫青荷還沒說話,杭雲央聽完,仰脖一口將香檳喝下一半,輕哼道:“呦,柳初師哥這是什麼意思?天天請,天天不來,是真就忙成這樣,還是嫌咱們這裡侯門酒臭,不屑來相就了?”
說完斜着眼望着莫青荷,青荷不理他,自顧自盯着牌,將一張九筒從剛壘的長城上划過去,挑了個位置啪的一放,道:“別亂說,柳初不是那樣的人。”
杭雲央繞到他跟前:“不是那樣的人是哪樣的人?師哥你老替他說好話,你不知道,前天我和宗義去聽戲,在戲園子門口碰上他,本想說兩句話,結果他看見我轉頭就走,好讓人沒面子。”
他抱怨個不停,兩道秀眉蹙成個小疙瘩,夾着菸捲的手搭着莫青荷的肩膀,不依不饒道:“師哥你說他是不是死腦筋?”
莫青荷被他纏的沒辦法,在他臉上捏了一把,笑道:“你這張嘴,怪不得陳先生怕了你。”
雲央還要說話,莫青荷嘆了口氣,起身把他按在座椅上:“你替我打,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我親自去請一趟柳初。”
他說完就往外走,杭雲央站起來要送他,莫青荷轉身接過他手中的香檳杯,把剩的半杯酒一飲而盡,做了個留步的手勢,對聽差喊道:“準備車子,去雲間戲園。”
聽差正靠在門廳,瞧着滴滴答答的細雨打瞌睡,聞言急忙送來一條披風給莫青荷繫上,又撐起傘,一路送他出了門。
北平的秋天,一下雨就給人以淒涼之感,路人被風吹得縮着脖子,馬路兩旁的銀杏樹彷彿在一夕之間黃透了,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啦嘩啦的往下掉。
莫青荷坐在汽車後座,把車窗開了一道縫,額頭抵着窗玻璃發呆,汽車伕聽見呼呼的風聲,回頭笑道:“少爺,你關一關窗,當心雨水冷着你。”
莫青荷沒搭腔,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那外面的雨像要印證司機的話似的,被秋風卷着,一股股往車裡飄,把他的肩膀澆溼了一大片,冷冰冰涼津津的。
他想,他遲早要面對柳初的,儘管他一直試圖迴避,希望藉着家裡人多熱鬧,讓柳初來湊一湊牌局,自然而然的化解兩人之間的尷尬,但他知道柳初不肯,柳初從小替他打架,護他愛他,一口乾糧要分他一半,這份情意,用社交場上的手法去糊弄,是作踐了他,也對不住兩小無猜的那份心。
現在沈培楠不在家,是最好、可能也是唯一的時機。
雲間戲園離前門不遠,建於清末光緒年間,距今已經有三四十年的歷史了,莫青荷十七八歲時和莫柳初搭檔,曾經當過這裡的臺柱子,後來因爲戲園太舊太窄,根本容納不了越來越多的戲迷,他倆就改了地方,去了全北平城最大的百花大舞臺,這座戲園子,少了兩位名角兒的支持,也就慢慢冷清了。
誰料到,莫柳初養好腳傷後,哪兒都不去,偏偏選了這一家來公演。
汽車離戲園還有一段距離,莫青荷叫住司機,把車子停在一條小巷子裡,也不叫人跟隨,自己撐着雨傘,從街邊沒過腳背的雨水裡淌過去,在戲園門口停了下來。
日頭明顯短了,剛過點鐘,天已經有了要黑的徵兆,半昏半明,像一張漸漸被被抽乾血的臉。戲園門口是一條馬路,路人三三兩兩的踱步過去,有的朝裡瞥一眼,面無表情的又走了,也有的一臉不耐煩,咒罵着陰沉的天氣,莫青荷怕被人認出來,背過身假裝去看一張淋透了的大海報,腳下猶猶豫豫,盤算着等見了柳初,該如何開口。
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幾句京腔的調侃飄在莫青荷耳朵裡。
“不是我說,莫老闆這一陣子的戲是真不行,說不出哪兒不好,可往那一站,就覺得缺了點兒精氣神!”
另一個聲音接道:“我瞧着吧,自從莫青荷傍上沈師長,宣佈不登臺了,莫柳初就跟被抽了骨頭似的,那戲唱的,一天比一天沒勁兒,要不是朋友給了兩張票子,我都不願來……”
“呦,被你這麼一說,我聽着還有點爭風吃醋的意思?”
“嗨!這世道,跟當兵的爭,那叫自取其辱……”
兩人嗨嗨笑了一陣,並肩走了進去,莫青荷站在門廳,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等背後的腳步聲聽不見了,莫青荷擡起頭,這才發現眼前的《玉堂春》的大海報裡畫的是正是柳初,袍帶小生的扮相,身姿頎長,擡起手指點着一個角落,面容儒雅而俊秀,但海報淋透了雨,溼噠噠的褪了色,畫中人失了英氣,顯得有些落寞。
莫青荷一橫心,轉身大步朝門內走去,小夥計站在門口,一見來了客人立馬打躬作揖,擡頭看見是莫青荷,嚇了一大跳,指着他,結結巴巴道:“您不是,不是……”
莫青荷掏出五塊錢打賞,衝他搖了搖頭,夥計立馬樂開了花,掀開簾子,高聲朝裡叫着:“您裡面請!”
戲園子裡昏昏暗暗,飄着一股木頭的腐味兒,莫青荷找了個位置,剛剛坐下,戲臺子一圈電燈泡忽然亮起來,鑼鼓咚咚鏘鏘的敲,一幫跑龍套暖場子的孩子依次翻跟斗跳上臺,各個舞刀弄槍,演一出打打殺殺的熱鬧戲,臺下稀稀拉拉幾聲叫好,莫青荷回頭一看,後頭的座位都空着,二樓的包廂幾乎沒有人,滿打滿算,也就是上了六成座兒,戲園子老闆倚在門口嗑瓜子,臉色陰沉沉的。
這情景讓他很是詫異,想當初,他和柳初在這裡搭戲,離開場還有整兩個鐘頭,臺下滴滴答答的就滿是人,坐着的站着的,人疊着人人擠着人,捂出一身臭汗還眼巴巴的等,在後臺就聽見座兒裡海了去的叫好聲和吆喝聲,哪曾有現在的冷清?
伍素雲扮的蘇三出了場,莫柳初扮的王金龍也出了場,莫青荷遠遠的坐着聽,一邊無意識的轉着手指上的鑽石戒指,擡手叫住路過的茶水博士,低聲道:“等散了戲,讓柳初在後臺等我。”
茶水博士早注意到他,熱情的應了一聲。
柳初的戲是真大不如從前,莫青荷是行家,師兄哪兒出錯,哪兒不對味他一眼就挑的出來,起先還在心裡記着,等着過會子提醒他,但聽着聽着就不記了,太多了。
好容易散了場,大家搖着手往外走,莫青荷逆着人羣往裡走,跟着一個剃了禿瓢的小龍套到後臺,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戲園子老闆的聲音。
“莫老闆,莫爺!咱們是老相識,我花了高價兒請您,把這麼大一間屋子給您單獨用着,你說你,啊?他朱小云的小生戲最近這麼紅,求着我我都不找他,專把戲給您,您不能這麼糊弄我呀,您聽聽您今兒的戲,讓我怎麼說!”
老闆話音未落,莫柳初清清朗朗的聲音響了起來:“出去!”
“哎,我說莫老闆,這是怎麼個意思……”
咣啷一聲響,裡面不知砸了什麼東西,那老闆的語氣一下子變了,惡狠狠的連說了一大串,最後嘭的推開門,氣沖沖的往外走,莫青荷站在門外沒躲開,險些被他撞上,老闆沒好氣兒的掃了他一眼:“哎你誰啊,誰放你進來的,這是後臺,不讓進……”
說到這突然認出了莫青荷,一下子閉了嘴,老闆想擺出個笑臉,但畢竟還生着氣,手背疊着手掌拍了兩下,回頭指着大門:“你勸勸他,啊,去勸勸,我賺兩個錢容易嗎,全砸在他身上了!”說完也不管莫青荷,大步就走了。
莫青荷站了一會兒,沒再聽見動靜,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覺得,憑柳初的耿直脾氣,這會子應該還生着氣,但走到跟前就愣住了,莫柳初面無表情,對着鏡子在卸妝,一隻青白的手瘦得骨節分明,握住一條毛巾,一條條揩臉上的油彩,聽見有人進來,頭都不擡一下。
莫青荷尷尬的站着,無意識的又轉了轉手上的戒指,輕輕道:“師兄,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