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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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猛地變了臉色:“剛給了你兩天好臉色就當我好脾氣,是不是惦記着你那師兄回來了,就敢跟我對着幹了?”

“再惹我我把你們倆一對兔崽子一起斃了,扔城門外喂狗!”沈培楠說着,揪住莫青荷的頭髮往外一拽,兩人近的鼻尖幾乎撞在一起,“一天不打就忘了自己姓什麼,好,今天我還非要讓你見識見識沈某人的規矩!”

他暴跳起來,罵罵咧咧地拖着莫青荷的胳膊把他往外擰,莫青荷比他的力氣差了不是一點半點,怎麼都掙扎不出,幾乎半跪着,像只踩進捕獸夾的羊羔,被他一路拖出屋子。

走廊鋪着櫸木地板,今天還沒有上蠟,胳膊腿兒剛蹭上去冰涼一片,往前拖幾步就被磨出了血道子,灼燒似的疼。

下人們趕忙迴避,老劉仗着資格老,追在後頭打躬作揖的一個勁莫青荷說兩句軟話,莫青荷卻死都不肯低頭,一聲不吭地咬着下脣,另一隻手狠狠掰沈培楠的手指,硬生生用指甲從他手背摳出一個半月形豁口,血水滴滴答答的淌。

沈培楠一直把他拖到走廊盡頭的浴室,放手往裡一推,莫青荷站不穩,撲通一下膝蓋着地跪在冰涼的地磚上,衣裳在打鬥中捲到胸口,露出一大截帶着淤青的後腰。

咣的一聲悶響,大門在身後關上了。

老劉被關在外面,急的團團轉,扯着嗓子勸解:“師座,青荷年輕不懂事,你可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上次的事兒您忘啦?這次可不能再打狠了!”

沈培楠罵了句滾蛋,狠狠往門板踹了一腳,那黑漆木門上有幾扇進口毛玻璃的小窗格,被他這一腳震的嗡嗡直顫,差點碎了玻璃。

老劉見他真發了火,不敢說話,佝僂着腰的影子在小窗上閃了兩趟,不見了。

沈培楠重重喘了口氣,繞到莫青荷跟前,雙手抱臂,居高臨下道:";你今天是被打壞了腦子還是吃錯了藥?";

莫青荷紅着眼圈,他知道自己徹底逆了沈培楠的龍鱗,一頓好打是免不了了,他也知道沈培楠脾氣雖差,卻是真疼自己,只需要道個歉,服了軟便能化解一場危機,但他卻怎麼都開不了這個口。

喉嚨裡一陣陣發酸,他靠着門板滑坐成一團,眼前晃悠的全是沈培楠怒意凜然的臉,他確實覺得委屈,自己爲了他跟莫柳初生了嫌隙,被罵作漢奸當街羞辱,只換來這場侵犯,自然要生氣,但仔細一想又不全是爲了這些,這些他都能忍。

他費力氣想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嘴上罵沈培楠是漢奸,但一直沒拿到他通日的證據,便開始懷疑這個結論,他寧肯相信沈培楠跑到北平只爲了享樂,現在他親口說出要投降賠款的話,是辜負了自己的這份信任,他的委屈都白受了。

莫青荷把臉埋在肘彎裡,露出一頭亂糟糟的短髮,後腦勺兩個發旋兒,天生執拗脾氣。

沈培楠用鞋尖踢了踢莫青荷的小腿,寒着臉道:“站起來說話,愛國義士不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漢奸麼,這會兒又慫了?”

莫青荷賴在地上不起來,蹲着往旁邊挪了兩步避開沈培楠,感覺頭頂半天沒了動靜,才憤憤地擡頭白了他一眼,委屈道:“你不是。”

說完用小臂遮住臉,倚着門團成個球兒。

沈培楠被他的小孩兒舉止氣得沒了脾氣,陪着蹲下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我沒說我是,都是你說的。";

“以我的名義在馬路上捱了一頓打,回來還說打得對,這不是罵我是漢奸是什麼?”沈培楠控制着語氣,拽了拽莫青荷的胳膊,“起來起來,光着腳呢,仔細鬧肚子。”

他把手掌放在莫青荷後腦勺上,慢慢的又滑到後頸,像對待家養的貓兒,在脖子和後背接連處反覆揉捏。青荷不聲不響只是發抖,沈培楠嘆了口氣,使勁把他的兩條胳膊從臉前扳開,半拖半拽的領他往裡走。

周家這套洋房在北平算不上十分奢華,但主人在法國留過洋,講究生活品味,因此設計時在細微處下了功夫。浴室十分敞亮,鋪着進口地磚,牆上好幾面鍍金大鏡子,專門放了一張能夠讓人躺着修臉的鏤空陶鑄躺椅,浴缸兩頭飛翹,鑲着金欄杆,白瓷金漆,明晃晃晶亮亮的。

沈培楠示意莫青荷坐下,從銀匣子裡抽出一支菸卷,把打火機交給青荷,淡淡道:“點菸。”

莫青荷的胳膊腿兒仍疼着,精神卻已經從方纔的激動裡恢復了一些,望了望四周,心道沈培楠把他弄到這兒來做什麼?難不成要洗澡?

他倔強的瞪着沈培楠:“這裡沒人了,你要打就打個痛快吧。”

還沒等他答話,門口又響起敲門聲,老劉的聲音聽得不太真切:“師座,青荷還好着吧?”

“有什麼話出來好好說,他身上的傷沒好透,經不起打了呀。”

沈培楠不耐煩,高聲朝門外吼道:“滾!我管教我養的鳥,幹你屁事?”

他的嗓門頗有氣勢,語氣像是生了大氣,但臉上卻不帶一絲憤怒,表情冷峻而平靜。莫青荷呆呆的瞧着他,突然意識到不對頭,憑沈培楠的城府和他倆現在的關係,他怎麼都不該因爲自己的一句話暴跳如雷,把他帶到這裡又像是想要單獨交談,這心思一動,莫青荷的心臟不由怦怦狂跳起來。

沈培楠見他只顧着愣神,罵了一句蠢貨,拿過打火機,微微偏頭點燃了菸捲,又起身從抽屜裡翻出爲防止剃鬚刀片刮傷臉準備的紗布和藥水,拽着莫青荷的手腕要他攤開手掌查看傷勢,青荷不願意,歪着腦袋,眼圈就紅了。

“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我怎麼弄了你這麼個東西。”沈培楠瞪了莫青荷一眼,在他腳邊半跪下來,使勁掰開莫青荷的兩手,看見掌心兩大片擦傷,忍不住皺緊了眉頭,“等養好了傷,該滾哪去滾哪去,老子不養你了。”

莫青荷愣愣的看着沈培楠,兩道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他本來想裝裝樣子,誰知道心裡的委屈太多,這一下子算開了閘,怎麼都停不住,兩片肩膀抽搐着,隔着兩泡眼淚,沈培楠的身形成了模糊的一團,蹲在自己腳邊一動不動。

沈培楠不願意理他,趁着他哭的厲害,先把手心手背檢查了一遍,再撩起他的褲腳,撕開繃帶和膠布替他包紮傷口。

他一邊熟練的打繃帶,一邊聽莫青荷的啜泣聲,像聽收音機裡的小曲兒似的,悠然道:“再哭一會就包好了,你使勁哭,千萬別停下搗亂。”

莫青荷聽出了他話裡的戲謔,又不哭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沈培楠。

停的太猛,他忽然打了個哭嗝。

沈培楠終於忍不住了,扭頭壓着聲音開始笑,笑的直要背過氣去,莫青荷半天才琢磨過來是被他耍了,氣的抓起手邊的紗布卷扔過去,正好砸在沈培楠腦門上。

“我明天就回戲園子,免得死皮賴臉招人厭!”

沈培楠擰開一瓶紅藥水,點頭道:“要回孃家,行,我給你買十隻八隻肥鴨子,再置辦兩隻鵝和一頭毛驢兒,你一路趕着吆喝着,可別讓人說沈某人小氣,苛待了下人。”

莫青荷乾瞪眼,恨不得打他一頓解恨,沈培楠一挑眉毛:“呦?不滿意,是不是還缺個娃娃?可惜你不能生,這我沒辦法,再加一簍子雞蛋吧。”

莫青荷憋着氣,氣着氣着,噗嗤一聲就笑了。

沈培楠搖了搖頭,絞了個熱水把子給莫青荷擦臉,等他完全冷靜下來了,才又繼續尋找他腿上一道道小口子,挨個兒消毒包紮,低聲道:“那些話不是說給你的,是說給那老貨聽的。”

“一幫日本矮子想讓老子投降,做他孃的美夢。”

莫青荷睜大了眼睛,反問道:“老貨?”

沈培楠停下手裡的動作,用拇指一指門外:“老劉,他是黨內的探子,兆銘不久前遇刺,一直在法國養傷,老劉替他監視我的行蹤。”沈培楠冷笑,“你知道一點時政吧,我沒有時間解釋。”

莫青荷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他緊張的要忘了呼吸,心裡一個聲音高叫着這頓打捱得值,他本能察覺到這段時間沈培楠的種種異常都有原因,但不敢貿然調查,沒想到沈培楠竟主動與他討論起了政事!

他早該懷疑那叫老劉的家丁,莫青荷想起頭次見面他的緞子衣裳和金戒指,恭敬卻不巴結的態度,那老頭甚至敢幹預沈培楠的決定!莫青荷竭力剋制着興奮,讓面部肌肉做出正常的茫然表情,卻不自覺的一蹬小腿,傷口和沈培楠的手指撞在一起,疼得眼眶裡又攢了水霧。

沈培楠抓着他的腳踝:“亂踢騰什麼,話只說一遍,你給我聽好了,以後要是再因爲日本矮子跟我鬧脾氣,我非一頓鞭子抽死你。”

“老劉明面是我的下人,實際是汪主席手下的特勤,掛中校軍銜。”沈培楠說的輕描淡寫,“我檢查過這間宅子,除了這裡的每間房間,包括你的,他都裝了竊聽器。”

莫青荷太驚訝了,他沒料到這裡會有國民黨的特務,還是一直照顧自己的老劉!

見沈培楠一直盯着自己,青荷突然意識到此刻的反應太過平靜,猶豫了一會問道:“特勤……是做什麼的?”

沈培楠擺了擺手,道:“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他都會記錄下來,書面向上彙報。”

莫青荷點頭,手心被熱汗浸得發潮,急於知道更準確的信息,怕暴露身份,他不能表現的太瞭解政治,但爲了誘使沈培楠多吐露細節,他也不能什麼都不懂。莫青荷思量了一會,問道:“我懂了,報紙上說汪精衛是反對打仗的,所以你故意說要投降這種話,就是想劉叔轉達給他聽,對不對?”

“他在監視你?我以爲你很受他的信任。”

“兆銘是個文人,手裡沒軍權,他需要我的支持,也怕我叛變。”沈培楠笑了,“監視我的不止他一個,還有周汝白,周先生是蔣校長的人,我在北平的行動他會直接往南京彙報。”

“政治也是戲,每天都戴着面具在演,一句唱不對就會丟了性命。”沈培楠扶着莫青荷的小腿固定繃帶,吩咐道:“今天這頓打是爲了保你,你記着,家裡和外面都不安全,開戰的話再不能說了。”

“周先生不是你的朋友嗎?他也是……”莫青荷說到一半,忽然驚訝的張大了嘴,他簡直無法相信,沈培楠身邊的人,下人朋友、舊愛新歡竟都各懷鬼胎,更無法相信這棟享樂用的洋房實際暗流洶涌!

“你知道就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給我添亂。”沈培楠淡淡道。

莫青荷想起了他今天隱忍的態度,又想到那個得盡寵愛的日本特務,不禁有些同情沈培楠了。他理解步步爲營的感受,但沈培楠的處境甚至比他更加孤立無援,他沒有同志,要迎戰的是上級的信任。

那一瞬間莫青荷甚至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憐的情愫,沈培楠正仔細地檢查傷口,還是總喜歡蹙眉,此刻講出了真話,他的眉宇間便浮現出一絲輕鬆,隨即是深切的疲倦。

莫青荷神使鬼差的擡起手,指尖沿着沈培楠臉頰的輪廓線勾畫,最終用掌心包覆了他的側臉,很暖的觸感。

“我不該說看不起你的話。”莫青荷吸了口氣,低頭道:“我道歉。”

沈培楠不習慣他的親暱,扳開青荷的手,卻把掌心放到脣邊輕輕一吻:“小東西很懂事。”

註釋:1.汪兆銘即汪精衛,日軍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後,國軍節節敗退,汪精衛認爲戰不可勝,堅持戰鬥既無外援,且將導致全局性的毀滅,因而忍辱負重,刻意屈從日本“以華制華”的政策,以便進行其“一面合作、一面對抗”的隱性抗戰策略。他是主和派代表,相信日本做出的“不割地,不賠款,兩年內撤出中國”的承諾,其人在歷史上非常有爭議,初衷是爲了國家好,現在被教科書和電視電影一竿子打成漢奸了。

2.蔣中正即蔣介石,擔任過黃埔軍校校長,黃埔畢業的軍人常常稱其爲校長。

恩,謝謝晏小桃和盡西風過同學的地雷!

我果然越來越囉嗦了麼,每章都這麼長,每次想寫三千最後都多出來一千,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