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在後臺坐了很久,杭雲央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擺出了柔媚的樣子,一個勁賠不是,又做小低伏認錯,他很愧疚自己沒過腦子的一通話,把師哥逼到退行的地步,他也明白莫青荷心中戲的分量,然而莫青荷打定了主意,認認真真的默戲,準備,像入了幻境,無論雲央怎樣哀求,他都不吭聲了。
杭雲央已經盡數裝扮好,去了臺下,莫青荷躲在後臺,偷偷撩開簾子的一角,只見舞臺正出演一出古怪節目,音樂歡快俏皮,七八個和服女子滿臉堆笑,蹦來跳去模仿一隻貓咪,青荷在東交民巷的小商鋪裡見過,是日本的招財貓。
臺下的兵痞此時毫無禮貌可言,大約是平時古板慣了,總算得以釋放,一個個吸足了大煙,袒胸露乳軟爛如泥,不停朝舞臺投擲小果子和錢幣。
莫青荷搭眼一掃,發現臺下一名穿黑色西裝的男子很漂亮體面,頭髮規規整整統一朝後梳,口袋裡露出一截白金錶鏈,他並沒有吸大煙,而是夾着一根雪茄,認真的與杭雲央交談。
青荷略一思忖,心想這大約是那位陳宗義先生,然而他連看好幾眼都沒記住這位陳先生的長相,每次好似記住了,一閉眼卻只想起他整齊的髮際線和鋥亮的黑皮鞋,他身上到處散發着“值錢”的商人味,相比之下,面孔倒給人印象不深了。
音樂止息,和服女子依次撤下,胡琴起,檀板響,悠悠古韻破空而來,莫青荷深吸一口氣,扮作崔鶯鶯,粉墨登場。
臺下一片起鬨聲,帶頭鬧的最厲害的就是川田久。
青荷擡手,示意樂班暫停,他雙手疊膝,朝臺下行了一個福禮。
日本兵痞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眯縫着眼睛,透過雲遮霧繞的大煙幻境盯着莫青荷。
青荷一字一句清晰道:“今天雖然不是公演,但各位都是有文化的,希望大家給我做個見證,莫青荷從今天往後,不唱了。”
許多日本軍官的中國話不通,聽完翻譯的轉述,不由交頭接耳起來,有人抽醉了煙,衝他罵了句日本粗話。青荷聽不懂,但也知道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然而到最後關頭他反而沒了脾氣,他的眼裡沒有臺下的日本兵,一切演給自己,一個乾脆漂亮的收尾。
師父的原話,京戲講究莊重熱鬧,崑曲則是一場幻夢,莫青荷一絲不苟的演繹,每一個眼神,每一段唱腔都極盡完美,彷彿整個戲裡的前半生,都等着這一天。
崔鶯鶯在後花園邂逅張生,紅娘牽線,羞羞答答,欲說還休。
臺下喧譁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人把煙槍放在嘴邊忘了吸,有人的話說到一半忘了詞,被莫青荷堪稱登峰造極的演技,驚的要忘記呼吸。
沈培楠平時聽慣了他的唱腔,不以爲意的拉着一名藝伎玩樂,慢慢終於驚覺不對,剛要開口問懷裡人的意見,那穿着層疊衣裙的女子怔怔的望着莫青荷,把手指往嘴脣一豎,不讓沈培楠開口。
三摺子西廂終了,莫青荷迅速卸妝,換妝,唱梅派貴妃醉酒,臺下本來鬧作一團的兵痞全都鴉雀無聲,莫青荷沉浸在樂聲裡,他眼看着觀衆爲他折服,升起了酣暢淋漓的快意。
不知不覺步子快了一點,眼神凌厲了一點,旋身,仰頭,嚥下一盅烈酒,彷彿他演的不是失寵的妃子,而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帝王,站在九霄之上,引八方蠻夷,拜我泱泱中華。
一名戲子的掙回他的尊嚴,全靠臺上的硬功夫,莫青荷幾乎要把喉嚨掙出血,臉上空落落的涼,最終一個利落的側臥,花鈿與榴裙簌簌作響,鑼鼓聲停,臺下觀衆嗔目結舌。
他迅速跑回後臺,急慌慌的卸妝,收拾殘局,因爲知道晚了,那叫川田的毒蛇就要殺到了。
莫青荷剛把臉上的油彩褪盡,換回西裝皮鞋,正忙着收拾戲衣,沈培楠突然從門口衝進來,拖着青荷的手腕就跑。
“東西不要了,跟我走!”
莫青荷差一點被他扯了個人仰馬翻,兩人踉踉蹌蹌的沿着樓梯飛竄,憲兵隊看見沈培楠的軍銜,都不敢攔他,因此一路暢通無阻,剛跑到前廳大門口,川田不知從哪裡殺了出來,正正好好擋在兩人身前。
沈培楠終於失去了耐性,把莫青荷往身後一攬,突然掏出手槍,堪堪指着川田久的腦門。
川田衣冠不整,還沒從表演的激動中回過神來,此時竟忘了形勢危急,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國話:“沈師長,你不要誤會,我很想向莫先生表達我的讚賞之意,你們國家的戲曲很偉大,我很想請莫先生吃一頓飯……”
沈培楠完全不爲所動,他性格里極端和暴烈的成分被兩次三番的挑釁發揮到極致,食指往後一撤就要扣扳機,憲兵隊的安保全都着了慌,二十幾支步槍同時擡起,齊刷刷對準了沈培楠!
兩撥人對峙,誰都不想先退一步。
川田的露出一絲笑容,試圖緩和沈培楠的情緒,恭敬道:“我只是想請莫先生吃飯,並沒有其他企圖,沈師長你不要太霸道,青荷是個獨立的男人,他有自由活動的權利,你應該問一問他的意見。”
沈培楠往前直逼一步,聲如悶雷:“給老子滾蛋,他是我養的鳥,別說他活着要去哪,就算是死在哪也得聽我的,今天不談國家關係,就談家事,你再往他跟前湊是要給我戴綠帽子,我先打爆你的腦袋,再去跟藤原交代!”
川田嚥了一大口口水,自知鬧到藤原那裡也是自己理虧,惡狠狠地瞪了沈培楠一眼,閃出了一條出路。
兩人從憲兵隊的包圍中逃了出來,一路揚長而去。
憋了一整天的大雨終於瓢潑而下,空氣中瀰漫着潮溼的土腥味,副官小顧早已經恭候多時了,然而北平的暴雨來勢洶洶,豆大的雨點子從四面八方往傘底擊打,讓人從頭到腳都沒有乾燥的餘地。沈培楠拉着莫青荷朝汽車一路飛奔,還是淋了個溼透。
這一番混戰莫青荷這才發現,沈培楠像土匪是常態,彬彬有禮才叫亂了大局,兩人用簡單粗暴的方式逃逸成功,卻被嘩嘩大雨澆得直嚎,像在比誰嗓門大,在暴雨和大風裡喊了個痛快。
一拉開車門,沈培楠和莫青荷便一前一後滾進了汽車,莫青荷差一點踢掉了鞋,下巴磕在沈培楠肩膀上,摔了個狗啃泥。
揉着脖子擡頭,正撞見了沈培楠帶着笑的眼睛,率真而爽朗,像個贏了比賽
作者有話要說:短小君,先這樣吧,繩命已經燃燒乾淨,實在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倉促的地方明天再改吧,捂臉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