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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反脣相譏:“你要真不吝惜錢財,就大大方方的籤支票,我拿來買房子置地都跟你無關,何必繞個圈子?再說我喜歡什麼你都知道,非要用那些無關緊要的來搪塞。”

沈培楠被他無法無天的言論氣得直笑,道:“老子要買樂子,不是要帶學生,要不是被你知道了太多事,已經來不及退貨,我真想立刻把你扔出去。”

“你才捨不得。”莫青荷得意道:“不要再裝了,你都告訴我了,你明明就是愛我。”

沈培楠嘖了一聲,擡手就要打,莫青荷躲也不躲,往他懷裡一撞,手卻不老實的往他腿根摸去,捉着他的皮帶扣,臉貼臉的威脅道:“你說實話,你喜不喜歡我?喜不喜歡?”

沈培楠禁不起逗,怕真的在汽車裡被他浪上火來,使勁推着他,皺眉道:“不就是你男人娶不成老婆了,看你高興的那樣兒,就是個當小姨娘的命。”

趁莫青荷抿嘴偷笑,沈培楠一個翻身,一把把他按在座椅上,一手扼住他的下頜,很嫌棄的把他上下掃視一遍:“長得不行,脾氣不好,好吃懶做,生活邋遢,還不能生兒子,你說你哪裡進得了我們家的門……”

他還沒說完,莫青荷身手敏捷,泥鰍似的從他手底滑出來,擡起拳頭準備還擊,兩人在汽車後座鬧成一團。他畢竟塊頭小,折騰了一會就開始喘粗氣,一個不留神,被沈培楠用小臂橫壓住了胸膛,左右逃不出來,只能踢騰着腿求饒。好不容易求着他放了手,莫青荷也放棄了掙扎,放鬆四肢,把兩條腿擱在沈培楠的膝上,眯起眼睛躺着往車窗外看去。

一個秋日的好天氣,天空水洗似的湛藍,高而曠遠,煦暖的陽光把瞳孔耀成琥珀的金,汽車裡有一點熱,全身被烘的汗津津的,他感到酣暢而舒服。

一棟洋房的歐式尖頂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堡壘似的深色磚牆,映着爽晴的天,非常氣派。莫青荷翻了個身,坐直了身體往外看,突然發現這竟然還是剛纔路過的那座花園,走了這麼許久,汽車只行到正中的位置。

洋房有些年頭了,牆壁爬滿了藤蔓,背陰處看起來十分陰冷,大門口的大理石樓梯上面擺着幾隻白色花圈,似乎剛有過喪事。

沈培楠也很詫異,搖下車窗仔細看了一會兒,見門口有幾名穿黑衣的男子在交談,便讓司機停下汽車,囑咐莫青荷在車裡等候,開了車門上前同主人寒暄。

莫青荷皺起眉頭,自從離開北平,組織出於謹慎考慮,沒有派新的上線與他接頭,沈家的家事又他□乏術,這三天裡相當於與時事切斷了聯繫,而剛纔沈培楠的臉色,卻明顯不太好看。

過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車門被拉開了,沈培楠鑽進車裡,拍了拍駕駛室的靠背讓司機繼續行駛,回頭對莫青荷道:“你知道這是誰家的產業?”

莫青荷緊張起來:“誰?”

“陳家,現在有一句話,‘蔣家天下陳家黨,宋家姐妹孔家財’,就是那個陳家。”

莫青荷瞪大了眼睛,這他是知道的,在他執行任務前的短暫培訓中,曾經聽說過國民黨內一個叫做系的神秘派系,前身是浙江革命同志社,十年前他們成立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負責情報,調查等安全領域,後來更名爲特工總部,專門打擊中|共和汪派等蔣介石的敵對力量,北伐結束後國民黨內部對中|共的大清洗也是由他們指揮,近年來不斷髮展壯大,堪稱共|產黨的心腹之患。

而這個派系的領導者,正是陳立夫和陳果夫兩兄弟,他們控制組織部十年,勢力遍佈整個黨派。最令人詫異的是,同爲國民黨情報部門,這一組織卻和周汝白等黃埔軍人所在的藍衣社一直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

莫青荷初次聽說這些時,用了很長時間才理清頭緒,原來國民黨名義上奉行‘黨外無黨,黨內無派’的宗旨,內部派系明爭暗鬥,但骨幹大都不願承認,因此就顯得更加的撲朔迷離。

這些事情沈培楠對他提起過,莫青荷深知其中利害,駭的一把抓住沈培楠的手,問道:“陳立夫死了嗎?”

沈培楠哭笑不得,脫下一隻白手套往他腦門一抽:“他不住這裡,再說他死了我還能好好陪你出來逛嗎?驢腦子。”

說罷十根手指交叉,輕輕抵着下巴,沉吟了一會兒,道:“說是誤服藥物死亡,看那門房的表情,我猜是有人投毒,這倒沒什麼,奇就奇在死的不是大人物,據我所知也沒有擔任重要職位,只是一位打算投日的宗親。”

他透過車窗,回頭望了一眼,低聲自言自語:“陳家兄弟是老蔣的左膀右臂,他家這個時候出事……兆銘準備和談,老蔣暫時也不打算宣戰,必然不是這兩派,那些所謂的民族義士一貫咋咋呼呼,也不是他們的風格。”

沈培楠想着想着,嘴角往上一揚,很愜意的倚回靠背,道:“那幫泥腿子終於等不及,要向老蔣施壓了麼?這倒好得很。”

莫青荷的心砰砰直跳,他聽說西北長征會師在即,東北方面也已經緊鑼密鼓的在籌備兩黨結盟,但這次暗殺活動他一點口風也沒有聽到。對於嚴格保密的地下活動,這並不奇怪,然而近在咫尺的暗殺讓他沒來由的有一絲心慌,同志們在做什麼?會波及到與汪精衛淵源極深的沈家嗎?或者……會涉及沈培楠嗎?

他抱着沈培楠的手臂,斜斜的倚着他,額頭貼着他的肩膀,受驚的貓兒似的。沈培楠這次沒有打趣他,伸手把他攬進懷裡,手指輕輕捏着他的臉頰,笑道:“嚇着了?”

莫青荷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神。他偎在沈培楠胸口,聽到跟自己一樣急促的心跳聲,但並不是出於擔憂或恐懼。他擡頭想尋求一點安慰,卻在那雙冷峻的眼睛裡看到一絲少有的興奮,像一位隱居太久的名將,爲戰爭的終於來臨而躍躍欲試。

神使鬼差的,莫青荷的眼睛裡漫上一層水霧,他緊緊攥着沈培楠的手,哽咽道:“沈哥,你別死。”

“晦氣,你他孃的才死!”沈培楠罵道,轉頭看見莫青荷的樣子,又心軟了,低頭吻了吻他的鼻樑,輕聲道:“我不死,我要等着跟我家鳥兒一起,看到一個新的中國。”

莫青荷的眼淚嘩的流了下來,他不知道爲什麼哭,也許是因爲沈培楠的話,也許是由死亡和秋思引發的多愁善感,他找不到合適的文學化語句來表達此時洶涌的情感,只是把臉埋在沈培楠胸口,抓着他的軍服,蹭着揉着,捶着打着,一面宣泄,一面於悲傷深處暗自下定了決心。

他要做一個自私的決定,即便組織下達暗殺令,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和大義,即便周恩來親自命令他,他也絕不會碰傷害沈培楠,以及他的家人,即便他們看不起自己。不僅如此,任何人想要傷害他們,都要先從他莫青荷的屍體上踏過去!

他什麼都沒有,只有眼前的男人,眼前這個要爲錦繡河山而戰,說要同他一起看到新的中國的人,這個人,這個人的堅毅和變通、粗魯和溫柔,同共產主義一樣,都是他的信仰。

沈培楠扳着他的肩膀,掏出一塊白手絹給他擦眼淚,笑道:“不哭,不就是死了個人,男孩子膽子這麼小怎麼行。”

莫青荷轉過臉不看他,望着車窗外面不斷後移的街景,用袖子狠狠往眼角抹了一把,使勁點了點頭,不哭了。

沈培楠卻想起另一件事,皺起眉頭,對莫青荷道:“小莫,你記得你那位雲央師弟的姘頭嗎,叫陳宗義的。”

莫青荷點頭說記得,沈培楠淡淡的嗯了一聲,道:“記不記得我說他後臺很硬,一直在天津租界和上海港跟日本人做航運生意,還替我購買過軍火?”

“他的後臺就是蔣陳宋孔中的陳家,他一直說自己是老實本分的商人,只認金條不談政治,這個年頭,不涉及政治的人,有誰敢做這麼大的生意?”沈培楠道:“我摸過陳宗義的底兒,倒不擔心他,但他背後的陳氏家族跟老蔣關係太深,如今共|匪利用輿論步步緊逼,黨內主戰主和主降的都等着老蔣拿主意,這個敏感時期,你少跟杭雲央往來,如果他問起咱們家裡的事,一個字也不要透露,知道嗎?”

莫青荷啊了一聲,他以爲師弟跟了一位最安全的主兒,沒想到他竟也在無意中捲進政治紛爭裡去,他有些急了,道:“雲央說他可能跟着陳先生東渡去日本。”

沈培楠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手指,自語道:“那也好,至少比在國內安全。”

說完笑了笑,把莫青荷的手放在腿上輕輕揉着,道:“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那位師弟,現在跟着陳先生很危險,今天死的這位親日的陳家宗親就是前車之鑑,共|匪想借着抗日的名號收攏人心,兩黨再不結盟,他們就要急眼了。”

莫青荷對他的話很不以爲然,但他也有些糊塗,他有太多想向李沫生和柳初師兄轉達的話,也有太多要問的問題,同時也急切的擔心師弟的安全。他仰起臉,面露憂慮道:“沈哥,你既然不結婚了,沈太太的身體也沒有問題,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北平?”

沈培楠沒有答話,他拍了拍莫青荷的手背,搖下車窗,頓時,混着青草香氣和清新水汽的風充滿了汽車內部,嘩啦啦的颳着兩人的頭髮。莫青荷探出頭朝外一看,只見就在剛纔緊張的交談中,窗外的街景已經變了樣子,外面是連綿的青山和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湖水,如同一顆嵌在遠天廣地中溼漉漉的夜明珠,而那美如畫卷的景色,也隨着浮蕩龍井茶香的清風,嘩的一下撲到兩人面前。

沈培楠打開車門,帶莫青荷下了汽車,笑道:“北平有好山,杭州有好水,該帶你看看,面對這大好湖山,什麼煩惱都沒了。”

前面一輛黑色汽車也停了下來,沈疏竹穿一身藕色杭綢衫子,笑吟吟的跳下車朝兩人走來,刷的展開一柄灑金牡丹摺扇,在胸前一下下扇着。

沈培楠迎上去,朝沈疏竹的肩膀捶了一拳,大喇喇的搭着他的肩膀,回頭朝莫青荷做了個跟上的手勢,道:“快走,帶你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