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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雲央與沈培楠好過,怎能不知錢夾裡放的根本不會是莫青荷的相片,而是那位早逝的舊愛?此時故意戳人痛處,實在因爲想要提醒他不要癡心錯付,杭雲央被生活磨礪的早熟而自私,對此類低到泥裡的愛情很不認同,但他又實在敬愛這位師哥,眼見他要爲沈培楠的冷情而傷,不管後果如何,冒冒失失的先衝了上去。

莫青荷看見錢夾要被拿來公開,立即急紅了眼睛,拼命給沈培楠使眼色。

沈培楠皺起眉頭躲避杭雲央的圍堵,但左臂傷口未愈,沒兩下便敗下陣來,讓錢夾子落在了別人手裡。

杭雲央得手,孩童似的噯了一聲,將錢夾反扣在手心裡,對莫青荷嬉笑道:“師哥,咱們說好了,要是他沒放你的相片,我可再不允許你吃虧對他好了,我非要把你綁回家,要麼沈先生登門賠禮,要麼我替你介紹一位溫柔的好伴侶,讓他自個兒後悔去吧!”

陳宗義不明白三人的心思,只認爲杭雲央笑笑鬧鬧很是可愛,便繞到他身後,兩手從後面圈着他的腰,一同翻開錢夾湊熱鬧。

莫青荷心知再瞞不住了,嘆了口氣,轉頭盯着窗外一枝斜出的秋海棠發呆,心道今天真要被師弟鬧個顏面無存,卻不想杭雲央翻開錢夾,笑容明顯僵了一下,抿着下脣不說話。

陳宗義看看錢夾,又擡頭看看莫青荷,比較鑑賞了好一陣子,笑道:“你們總把我比作浪漫典範,原來真正深情的人是沈先生,這神韻好極了,若非真感情,決計不能描繪的這樣到位。”

他步履優雅的踱到沈培楠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頑皮的擺出一副不用說了,我都明白的笑容。

沈培楠勾着脣角,道:“看過了,能還我了?”

陳宗義微笑着點頭,但揚手就將錢夾斜向上拋了出去,黑皮夾像一隻燕子輕巧飛出,劃出一道弧線,正落在戴昌明手裡,這正合戴昌明的心意,舉起來賞玩一番,掛着滿臉曖昧的笑容,又丟給了周汝白。

莫青荷急的朝沈培楠吹鬍子瞪眼,見他只顧着端起杯子喝茶,乾脆自己飛身去搶皮夾子,大家以爲他害羞,都故意不讓他得手,像搶一隻繡球,在大客廳裡你追我趕的胡鬧起來。

客廳再寬敞也架不住五六位成年男子打鬧,一會兒撞了沙發,一會兒碰了茶几,一直盤成絨球狀睡大覺的小黃貓聽見動靜,也跟着湊熱鬧,喵的一聲從花架子上凌空跳躍,衝舉着錢夾的周汝白猛撲過去,卻在半空撞上了捧着銀托盤送點心的金嫂。

小黃貓現在吃的又圓又胖,頗有些戰鬥力,熱乎乎毛茸茸的身子把金嫂嚇得呀呀大叫,失手砸了點心盤子,擡頭叫起來:“哎呀,都是有公職的人,怎麼鬧起來還像小孩子?”

周汝白正抓着錢夾尋找下一個傳遞對象,回頭對沈培楠笑道:“咱們兩個難得審美一致,我也覺得伶人在臺上繃着臉時雖美,但他們總不是生來就要供人取樂,還是卸了妝,做回自己時最爲可愛。”

說話時戴昌明肥碩的身子正好擋住了周汝白的視線,他使勁一拋,皮夾子從戴昌明頭頂徑直飛過,不偏不倚掉進了莫青荷手裡。

旁人還沒有說什麼,沈培楠先陰沉了臉色,陳宗義以爲他平時冷硬慣了,正爲感情外露而感到難堪,打着哈哈道:“既然心裡有人家的位置,就不怕讓大家知曉,難道只有苦着臉做出一副你愛我,我不屑於理睬的姿態才能表示自己的地位麼?鑑於沈兄最近的表現,我很想奉勸一句,現在是人人平等的文明社會,那套三妻四妾的派頭早不時興了,還不如與佳人兩廂愛慕,享受戀愛的快樂嘛。”

莫青荷簡直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正好錢夾傳到手裡,他低頭一看,只見原先玉喬的小照已經不見了,現在擺着的是一張精緻的黑白鋼筆速寫,畫的正是莫青荷,穿着他寶貝的不得了的米白色學生裝,斜跨一隻書包,在漫天霞光裡回頭,沒有微笑,微微張着嘴,表情有些錯愕,一雙眼睛閃着純真而倔強的神采。

右下角落款處印着那枚拇指大的方形楠字紅印,印泥是新鮮而溼潤的紅,像一片彤雲,一直燒到莫青荷臉上。

周汝白託了託眼鏡,故作正經對沈培楠道:“老弟,你把全城最紅的青衣綁回來,天天裝作一家之主對他呼來喝去,原來連一張相片還沒有弄到手麼?用出這壓箱底的伎倆討人歡心,沈詩人,要我來說,你的成績真有些讓人同情。”

他留着整齊的一字胡,溜達到莫青荷身邊,非常中國式的摟着他的肩膀打趣:“小朋友,你跟哥哥說句實話,這土匪是不是表面囂張,每天我們一離開,他就要跑到你面前打洗腳水獻殷勤?”

這下子連沈培楠也忍不住笑着搖頭,被周汝白狠狠瞪了一眼,警告他不要多嘴,聯合所有人一起等莫青荷的回答。

莫青荷捏着錢夾子,在心裡想象沈培楠獻殷勤的樣子,覺得簡直是一出荒誕劇,但荒誕的十分甜蜜,他低着頭,一絲笑容從脣邊慢慢盪漾開,一直延伸至耳根,他使勁清了清嗓子,把笑容壓下去,擺出嚴肅的樣子,擡頭道:“沈哥沒有打過洗腳水,但他做的油潑辣子面非常好吃。”

大家聞言各自想象沈培楠一身軍裝,兇巴巴的拎着炒鍋是什麼模樣,愣了一瞬,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周汝白簡直要從沙發向後仰過去,擡起一根手指指着莫青荷,笑的直喘氣道:“都說不能跟戲子比俏皮,這張嘴實在招人恨的跟十年前的沈老弟有的一拼!”

莫青荷歪着腦袋,很想回應一句他現在也沒有招人喜歡到哪裡去,正愉悅的進行腹誹,忽然擡頭瞥了一眼沈培楠,不想對方彷彿也在默默回憶什麼,向前傾着身子,手肘撐着膝蓋,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底下,一雙冷峻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

兩人目光交錯,都做賊心虛似的趕忙低頭,又覺得連牀都上過不知多少回,有這樣青澀的舉動實在太傻,互相移回視線,面對面笑了。

大家最近新達成的規矩,一向是午飯後誰有空誰來湊牌局,吃一頓點心,晚飯前各自告辭,有閒暇的呢,提前在戲院包一個晚飯後的包廂,再下帖子請人去聽戲。

今天輪到戴昌明請客,老早就搓着兩隻白生生胖乎乎的手,像只轉軸子似的,一會溜到周汝白身邊,對他宣揚從天津新來的坤伶小玉仙,一會兒轉悠到陳宗義那兒感嘆新包廂的服務有多麼周到,不多時功夫竟把大家都籠絡住了,叫了三輛汽車提前等在門口,說先去東來順吃一頓羊肉,再去聽一出玉堂春。

其實六人中有兩對愛侶,實在不適合進行這等風流活動,但陳宗義非常自覺,自從有了雲央,最多隻與其餘伶人說笑,因此杭雲央並不反對他將戲院的固定包廂保留下來,甚至常常自己上臺串戲,或親自將新紅的角色介紹給大家。

相比陳宗義,沈培楠則實在稱不上一位稱職的情人,莫青荷聽聞又要去戲園子,一個頭簡直要變成兩個大,猶猶豫豫的不願意動彈,沈培楠今天倒也沒有聽戲的心思,三言兩語回絕了戴昌明,衆人問其緣由,他微笑不語,一雙眼睛只盯着莫青荷看,示意要他來回答。

莫青荷不知道他又演哪一齣,但兩人經過多日配合,合作演戲的工夫已經爐火純青,因此想都不想,藉着相片事件的餘威,親暱的挽着沈培楠的胳膊,對大家道:“他沒有別的事,只是我想他了。”

這個“想”字拖得格外慢而曖昧,衆人拿眼睛一掃,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掛着滿臉壞笑,一個推一個要往外走,莫青荷將大家送到花園,單獨將杭雲央拉到花木深處,藉着夜色,匆匆忙忙抽出支票簿子,填了一筆五千元的款子塞到他手裡,快速道:“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與陳先生幫忙。”

杭雲央平時說一句話要跟着三個俏皮段子,此刻見師哥神色嚴肅,低頭看清支票的款額,也不由緊張起來,拉着他的手問出了什麼事。

莫青荷從枝葉的縫隙凝望洋樓窗戶透出的黃色燈光,神情頗爲留戀,嘆了口氣道:“你認爲沈培楠這個人,值得託付麼?”

杭雲央一直想與他討論這個問題,本來擔心師哥實心眼,聽不進勸,卻不想他先說了出來,便答道:“不值得,這些人都不值得,當初他對我不差,一樣是膩味了說扔就扔,你不像我這樣有錢就跟,我實在害怕你對他認真,早晚要傷心。”

莫青荷點了點頭,低聲道:“我都明白,所以我想託你幫我找一條後路,這筆錢是定金,你求一求陳先生,不要說是我,幫忙尋覓一處宅子,河北,湖南湖北,江浙一帶,或者香港,宅子不用太豪華,夠兩個人與下人住就好,重要的是不要讓沈培楠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與他鬧翻了,我希望再也不讓他找到我。”

杭雲央回頭看了一眼洋樓,差異道:“何至於此?難道你怕他報復?只要別像玉喬一樣給他戴綠帽子,他再壞也不會因爲跟我們這些人計較。”

莫青荷沒辦法與杭雲央解釋潛伏與黨派的事,苦笑着搖頭:“你不明白,只管按我說的做,等你找到合適的宅子,我再把錢補齊。”

杭雲央見師哥欲言又止,心裡很是奇怪,他記得青荷與柳初個性像似,都一樣理想主義且充滿盲目的勇氣,絕不會因爲沈培楠帶兵綁他就能無條件的留在他身邊,更別說愛上他。但見師哥並不打算明說,心知問也無用,他便將支票小心折好收進襯衫口袋,鄭重道:“放心,我這人雖沒什麼原則,但師哥囑咐的事一定辦好,就連對宗義也不透露一個字。”

趁着明亮的月色,莫青荷發現師弟作爲男子,長得實在漂亮,窄鼻樑,丹鳳眼,皮膚白的像玉,但他卻跟自己的印象有着些許不同,是哪兒呢?

杭雲央正微微蹙着眉頭,雙手插兜,用皮鞋踢一塊碎石頭。莫青荷靜靜回憶,突然發覺,師弟原先從不皺眉,他小時候總是笑眯眯的像一隻無所事事的小狐狸,如今竟然也出落的十分有大人的樣子了,他忽然爲時光的流逝和命運的無常感到辛酸,原先對師弟的嫌惡都被疼惜所取代,伸手替他理了理衣服,朝外一推道:“走吧,他們都等着你呢。”

輕快的嗯了一聲,杭雲央撥開丁香枝條,忽然轉頭對莫青荷道:“你說要兩個人住,還有一位是誰?”

莫青荷望了望天上皎潔的一輪月亮,大口呼吸夜風裡花草的清香,從心裡漾出一絲笑容,對杭雲央道:“我娘,我大概快要找到她了。”

杭雲央也跟着欣喜起來,他雙手抄兜,以皮鞋後跟爲軸,瀟灑的轉了個圈,雙手張開像要跳舞,停下時卻不穩當,踉蹌一步險些摔倒,他直起身子歡樂道:“這是件頂好的事情,當初咱們師兄弟三個人,只有你記得家人的樣子呢!”

他一面倒退着往外走,一面對莫青荷笑嘻嘻道:“不要兩個人的宅子,要四個人的吧,你,我,還有柳初師哥,等咱們都老的沒人要了,就住在一起,天天在院子裡曬太陽剝花生,你跟柳初哥哥唱曲子,我彈月琴,咱們一起伺候你娘,到時候我也改姓莫,這樣我也有家人了!”

他面向莫青荷,沐浴着月光,眼睛像浸在冷水裡的黑石子,面孔年輕而快樂。莫青荷剛想提醒他轉過去走路,不要絆倒,他便一腳踩到了路牙石,一屁股坐在花壇裡,蹭了一身泥巴。

莫青荷上千拉他,杭雲央卻輕快的蹦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溜煙跑了。

衆人等到了杭雲央,一起乘汽車離開,莫青荷返回客廳,見喧鬧了一下午的廳堂終於安靜下來,沈培楠正坐在沙發裡,一手撫摸那小胖貓,一手夾着菸捲在吸。他感到十分愜意,走到沈培楠身後替他捏肩膀,問道:“說吧,那張畫像是誰的傑作,我可不相信是你。”

沈培楠將手移到肩上,捉住莫青荷的手輕輕揉捏,閉目享受道:“你男人好歹是大家少爺出身,難道兩筆字,一幅畫都作不出來麼?等閒下來我給你寫把扇子,就寫‘好吃懶做,撒潑吃醋’,等三伏天你拿着出去,別人一定都說寫得好!”

莫青荷又被他噎住了,他本來很想問一問沈培楠對自己的心意,免得自作多情,但沈培楠沒有給他時間,吸完一支菸後,他忽然一顆顆解開軍服的鈕釦,脫了外套扔在沙發上,站起來舒展全身筋骨,回頭對莫青荷道:“上樓去,我要查你的槍法和腿功,先打十發子彈給我看看,槍法過了關,我還打算教你一夜拳腳。”

莫青荷還沉浸在杭雲央全身四溢的香水味中沒有緩過神,簡直像小雞似的被沈培楠拎上了二樓,一路被扔進那間經過嚴格消音的訓練房,直到組裝好手槍,與沈培楠並肩站在靶前,莫青荷才反應過來他真是來了練習射擊的興致,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悶了隨便拉一個小兵陪你就罷了,我一個唱青衣的,被害的唱不成戲不說,難道還要一直被你訓練成武術高手麼?”

沈培楠拉開保險,將子彈上膛,正舉槍瞄準,聞言從鼻子裡輕輕一哼,轉頭道:“過獎。”

他扣動扳機,噗的一聲經過消音器處理的槍響,靶心多了一枚圓圓的彈孔。

將手槍拍在莫青荷手裡,沈培楠鬆開襯衫的第一顆鈕釦,徑直盯着他:“輸給我幾次,我今晚上你幾次。”

莫青荷忽然反應過來他說的一夜拳腳是什麼意思,臉上一熱,忽然起了鬥志,他眯眼看了看靶子,道:“贏幾次能換我上你幾次麼?”

沈培楠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卻沒有跟他繼續拌嘴,罵裡句兔崽子,低頭使勁親了親他的嘴脣,嚴肅道:“全勝,全勝就讓你上。”

莫青荷簡直不敢相信,但沈培楠的表情卻不像開玩笑,他開始緊張起來,胸口像填了一隻逐漸鼓漲的皮球,強烈的興奮感壓的他透不過氣。

這樣的比試包含了過多個人情緒,他在第一局裡表現的並不十分好,十發子彈打至第八發,已經註定了敗局,然而就在他握緊手槍,準備打出第九發子彈時,沈培楠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擺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拉着他慢慢走到窗邊,撩開了窗簾。

莫青荷不解,將額頭抵住冰涼的玻璃向下看,藉着昏暗的夜色,只見樓下花園的盡頭樹影攢動,彷彿有細風拂過,但仔細一審視,才知道讓樹木擺動的不是風,而是人,二十多名便衣士兵已經就位,正聚集在花園後門整裝待發!

“這是做什麼?”莫青荷收回視線,愣愣的看着沈培楠,“圍城麼?”

沈培楠啐了一口,伸手推開窗戶,指着下方一片剛剛拔除灌木,溼漉漉的泥土地,對莫青荷簡短的命令道:“跳。”

“今晚帶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