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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兩聲輕響,手銬的鎖被打開了,莫青荷失去了依託,往前一傾身子,兩手撐地跪在地上,還沒有給他僵硬的膝蓋半分鐘的放鬆時間,又被莫柳初連拉帶拽的拖起來,他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口,突然停下來,不安的回頭看了看:“我們就這麼走了,他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

莫柳初神情焦慮,兩片薄嘴脣顫抖着:“我們截獲了電報,他們明天一早送你離開北平,少軒,醒醒吧,這是戰爭,姓沈的不會再護着你了!”

莫青荷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吸入胸腔的冰涼空氣格外刺骨,然後咬牙點了點頭。

他知道不能遲疑,作爲一名落入敵手的間諜,每一次被“轉移”,都可能是無聲無息的死亡,每一次緘默,都可能以犧牲爲代價,而現在每拖延一分鐘,所帶來的後果他都承受不起。

院子很寂靜,看守們倒在幾個僻靜的角落,都被割斷了喉管,鮮血汩汩的從喉嚨的傷口往外冒,把近前的土地染透了一大片,血跡在夜色裡看起來黑乎乎的,像中了毒似的。

莫柳初回頭衝莫青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看守身上摸出兩把手槍,挑了一支拋給他,兩人怕遇到崗哨,沒有從正門出去,而是選擇了後院的牆角,靠着敏捷而輕巧的身手,就像兩隻山貓,毫不費力攀上牆頭,一前一後落在牆外的蒿草地裡,然後開始了一場午夜的逃亡。

與莫青荷先前推測的不錯,這一帶是天然的監獄,附近全是黑黢黢的原野,盡頭隱約能看見山巒的輪廓,放眼望去根本沒有隱蔽的條件。四下寂寥無人,夜幕湛藍而廣袤,一顆星也沒有,頭頂是一輪荒涼的月亮,雪亮的光照着人間,蒿草是銀白的,石子是銀白的,呼出的氣也是白的,兩人一路奔跑,後背出了汗,被撲面的寒風一吹,身體如枯樹葉一般簌簌發抖。

周圍根本就沒有路,好在沒有阻擋,也堪稱處處都是路,莫柳初彷彿提前研究過方位,對逃亡的方向和崗哨的視覺死角都瞭如指掌,莫青荷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後面,大半個鐘頭之後,小院被遠遠拋在了後面,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大片稀稀拉拉的棗樹林,被月光投下深重的陰影,兩人貓着腰繼續前行,半人多高的荊棘拉扯着人的衣裳。

“我們在哪裡?”莫青荷喘着粗氣問道。

“北郊,你被關的地方原先是段祺瑞的被服倉庫,現在已經被國民黨特務處徵用了,出了這片林子,會有人來接我們。”莫柳初頭也不回的答道。

“同志們怎麼樣了,有沒有人被捕?”

“他們秘密搜查了學校,帶走了李沫生,其餘人都還沒有音訊。”莫柳初用雙手撥開草叢,努力披荊斬棘,“雲央聽說你被抓,找姓沈的大鬧了一通,險些跟警衛隊當街火併,大家聽到風聲不對,都儘量在轉移了。”

莫青荷深感愧疚,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討論是非成敗的好時機,便緘口不言,莫柳初回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是我們警惕性太低,早就被日本人盯上了,不怪你。”

話音未落,兩人忽然豎起耳朵,戒備的一起轉向來路的方向,只見樹林外亮起雜亂的手電筒的光芒,正漫無目的朝前掃射,雖然相隔很遠,憑着光點的數量,看得出人數不少。

莫柳初的臉色霎時被抽乾了血色,低吼道:“跑,快跑,他們追過來了!”

沒有片刻猶豫,兩人拔腿朝着樹林深處狂奔,莫青荷身上有傷,被鹽漬和汗漬一浸,只覺得全身皮膚刀割一般麻癢刺痛,但他一步也不敢停,歪斜的小棗樹在視野裡一棵棵後退,蒿草颳着他的臉頰,風呼呼地吹過耳畔,胸腔像着了一團熊熊之火,被風箱一下下鼓吹着,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然而逃跑已是徒勞,背後的光點越來越亮,雜亂的馬蹄飛踏過草叢,夾雜着一兩聲人的唿哨,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邊疾馳而來!

莫青荷停下腳步,衝莫柳初低聲道:“是騎兵隊,來不及了!”

莫柳初會意,手槍豎在耳側,咔噠一聲將子彈上了膛,輕輕對莫青荷道:“跟他們拼了,死也不能被逮捕!”

莫青荷跟着拔出手槍,猛的轉過身,面對着越來越近的騎兵隊伍,手電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然而就在他準備扣動扳機的一剎那,只見帶頭的人披着一張黑大氅,身形動作十分眼熟,微微俯着身子,眉頭深鎖,鷹隼般銳利的眼神徑直盯着莫青荷!

馬蹄聲已經響在耳畔,烈馬不耐煩的噴着鼻息,莫青荷在一瞬間被抽去了力量,往後退了兩步,放下了手裡的槍,將煞白的臉轉向莫柳初:“師兄,是他,他來了。”

月亮從雲彩背後露出頭來了,溶溶的月光如水一樣籠罩了大地,也籠罩着一羣瘋狂的狩獵者和兩名手足無措的亡命徒,騎兵隊訓練有素,如鬼魅一般快速從前後左右包圍了他們,踏着蒿草,緩慢的繞着圈子,噠噠的馬蹄聲來自四面八方,莫青荷從隊伍裡看見了孫繼成的臉,還有共同圍捕過江山的戰友們,也許死在那場戰鬥中的老三的魂魄也來了,每個人的眼睛都像刀,輕蔑,仇恨,恣意的剜着他,一片片的凌遲着他的血肉!

他注視着馬背上的人,他從來沒見到沈培楠如此憤怒過,肅殺的就像一尊怒不可遏的羅漢,威嚴的就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天神!他們離得太近了,莫青荷能看見他頸下的一枚閃着冷光的銀扣,沈培楠勒緊了繮繩,居高臨下怒視着他,彷彿在嚴厲的逼問,爲什麼要逃跑,爲什麼要挑戰權威,爲什麼要背叛自己!

莫青荷呆呆的站在原地,莫柳初擡着一雙丹鳳眼,迎着沈培楠噴着怒火的眼睛,他突然扣住師弟的手,堅定道:“少軒,不怕。”

他的手在發抖,手心滿是冷汗,然而莫青荷根本沒有注意,他甩開莫柳初,撲到沈培楠的馬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捧着他的手,用臉頰輕輕揉蹭他的手背,低聲道:“沈哥,我不能去南京,你殺了我吧,我不怕死,就是不能去南京!”

“我捨不得你,沈哥,我就是捨不得你……”他絮語似的剖白,一夜的委屈,一年的委屈,從小到大皆是委屈,但世上又哪有所謂委屈,一切衡量算計,都是爲了想得到的東西。他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滑出眼角,沿着臉頰滑進沈培楠的指縫,浸溼了一雙雪白的棉布手套,沈培楠不爲所動,一挑眉毛:“莫老闆,好唱功,好身段,也好厲害的演技。真不怕死麼?”

莫青荷怔怔的看着他,沈培楠卻猛地抽回手,厲聲道:“婊|子,別碰我!”

他抓着繮繩翻身下馬,從腰間抽出手槍,往前邁了一步,將冰涼的槍口抵着莫青荷的眉心:“沈某好人做到底,成全兩位紅角兒、兩位好同志,讓你們去陰間唱夫妻,好不好?”

其餘人見此情狀,也紛紛下馬,三兩下繳了兩人的槍,有人按住莫青荷,有人按住莫柳初,沈培楠往後一拉槍管套筒,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突然對着莫青荷的眉心扣動了扳機!

手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大家都驚呆了,莫柳初被兩名士兵反剪着雙手,被聲音所刺激,如夢初醒一般猛烈掙扎,衝沈培楠發出哀鳴一般的嘶吼:“你這個瘋子!”

然而沒有流血也沒有死亡,莫青荷和沈培楠相對佇立着,誰都沒有動一下,許久,莫青荷露出一絲哭似的苦笑,擡眼望着他,輕輕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毛病。”

他猛然回頭,對呆若木雞的莫柳初吼道:“師兄,槍裡沒子彈,他肯放我們走!”

沈培楠神情冷峻,一拉繮繩,踩着馬鐙翻身上了馬,接着對所有人做出一個撤退的手勢,他的大氅被夜風揚起,蒼白的月光從上面滾落下來,水珠似的濺落在草叢裡,他衝莫青荷回過頭,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個遍,發出一聲冷笑:“什麼共|黨間諜?不過是個賣屁股的貨,老子養的鳥!”

在場的士兵曖昧的大笑,他也跟着笑,半晌臉色一凜,語氣陰鷙而傲慢:“莫青荷,咱們的帳兩清了,滾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莫青荷沒有動彈,他彷彿丟了魂,頹然的望着沈培楠離去的背影,這個不可琢磨的國軍師長,這個永遠都把事情放在心裡,自以爲沒人知道的傻瓜蛋!莫柳初上前來扶他,被他用力推開了,莫青荷朝着沈培楠的馬奔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馬繮繩,那高頭大馬被猛然一勒,險些要擡起前蹄放聲嘶叫,莫青荷瞪着沈培楠:“你休想!”

他的眼神隨即柔軟下來,慢慢解開掛在手腕上的一大串黃銅鑰匙,掰開沈培楠的手,鄭重放進他的手心,低聲道:“這是你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沈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清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臉,汗水血水混成一片,沾着枯草葉子,耳畔和頸側全是一道道殷紅的鞭痕,沈培楠俯視着他,目光恍惚閃過一絲疼惜或悲傷的神情,但太過短暫,等莫青荷注意到時,那雙漆黑的眼睛已經恢復了素昔的冷漠。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從莫青荷手中奪過繮繩,打了聲唿哨,帶隊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無邊夜色中,莫青荷和莫柳初在荒涼的原野裡走着,踏着蒿草翻起的細浪,踩碎了一地溶溶的月亮。

一陣冷風吹來,莫青荷兩手抱臂,凍得縮了縮脖子,他朝天空瞥了一眼,自言自語道:“要中秋了啊,這一年,就快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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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以上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