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巴掌打的又狠又辣,沒有留一點餘地,莫青荷捂着臉從沙發滾了下來,狼狽不堪的往後挪動身體,兩隻手抓着背後的紫絨墊子,他覺得面頰疼的像被火燒灼,鼻下冷颼颼癢酥酥的,好像流了清鼻涕水,用手背一蹭,全是血。
“賤種!給臉不要臉的爛貨。”沈培楠抓着他的頭髮,啪啪補了兩巴掌,從地面撿起一張相片,揚手摔在莫青荷臉上。
莫青荷被打得大腦一片麻木,只覺得眼冒金星,天地都在旋轉,他摸摸索索的撿起那張相片,低頭一瞧,剛纔的沉靜蕩然無存,他慌張的搖頭,叨唸着:“沈哥,不是那麼一回事,沈哥。”
“怪不得我每次問你學校裡的事,你都是那副表情。”沈培楠抄起散落在桌上的相片,連同紙包裡的一齊抽出來,連看了幾張,再受不住一般,盡數兜頭兜臉的朝莫青荷拋灑出去,洋洋灑灑的一大片,莫青荷坐在中間,蒙着一臉血污,上下牙止不住發抖。
相片上是他和莫柳初、以及李沫生在北大秘密見面的相片,在一間緊閉的辦公室裡,三人的影像透過窗戶,從對面拍攝的清清楚楚,他親吻着莫柳初的臉;再看下去,自己夾着兩本經濟學書籍,低頭走出房間,背後是灰泥的牆壁,釘着辦公室的木牌……
他又抓起幾張,是幾天前他和莫柳初在雲間戲園見面,他替師兄擦拭臉頰的油彩,他們在戲臺上拉拉扯扯,柳初把他抱在懷裡,他的襯衫被解了鈕釦……
鮮濃的血滴在相片上,弄污了戲中的人,莫青荷猛然擡起頭,他明白了,他遇上了一條毒蛇,他被人徹底的算計了!
他把相片甩了出去,怒視着水谷玖一:“你跟蹤我?”
“莫老闆,這不是關鍵,真正的問題是,你口口聲聲強調你對沈師長的感情,但他剛一離開北平,你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會情人,這是爲什麼?你有多少事沒吐露,包不包括相片中那位李沫生的赤色背景,還有江山被共|黨劫走的真正原因?”
水谷的冷靜和優雅終於被打破,眼角眉梢都帶了愉悅之色,他從地上撿起那隻被遺棄的紙包,掏摸了一會兒,找出一盒小巧的德國錄音帶,用手指夾着,在沈培楠面前一晃,笑道:“沈師長,這裡面有一些莫老闆親口對莫柳初說的話,關於您家庭的政治立場,大概就是他執意跟您南下原因,我很廢了一番心血纔得到它,希望等您處理完‘私事’,可以聽一聽,我們大日本國,期待您的解釋。”
他把帶子咔的往桌面一扣,做出一個敬請欣賞的手勢。
沈培楠注視着那小巧的黑色盒帶,額頭爆出青筋,豆大的汗珠一個勁兒往下淌,他像一尊暴怒的金剛羅漢,硬生生的壓制着情緒,跟水谷對視良久,沉聲答道:“我會給你們一個合理的答覆。”
“通知巡警署,立刻派人搜捕莫柳初和李沫生!所有在北京大學跟莫青荷有過密切接觸的人,通通逮捕,一個不留!”
他高聲下達完命令,俯身注視着莫青荷,伸出手,用拇指摩挲那張混着血和汗水的臉,聲音透出一絲沙啞:“你把老子當猴耍,小莫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玩得像個傻子。”
白花花的陽光照進來,汗水滑進眼睛裡,一陣一陣的刺痛。他沉默的佇立着,好似喪失了所有力量,不由自主地跌坐回沙發,倚着靠背,半閉着眼睛擺了擺手,低低道:“把他綁了,斷絕與外界的一切聯繫,立刻押送南京,移交給戴老闆審問。”
莫青荷的頭皮募得一麻,他知道國民黨特勤處那位戴笠戴老闆的手段,有同志落在他們手裡,把該吐的吐乾淨,最後就是個被亂槍打死的下場。
他坐在地上,聽見沈培楠的判決,知道一切都沒用了,他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幾名士兵衝上前,把莫青荷從地上拖起來,粗暴的反扭住他的胳膊,一條條槍管對準了他,一雙雙眼睛盯着他,但他一點也不害怕,努力擡起頭,望着沈培楠黯淡的眼睛,輕輕的說:“沈哥,爺們是個唱戲的,這輩子說得都是戲詞兒,就一句真話,你給我記住了,我愛你,就算下一刻就死,我也愛你。”
他被兩個士兵押着,踉踉蹌蹌的走出客廳,他聽見秋天的風吹過樹葉,剛剛吃了一枚薄荷糖,連呼吸都透心的涼。
一輛黑色轎車無聲無息的停在門口,並不是家裡的那輛,前後汽車門同時打開,兩名身手矯捷的男子鑽出車子,司機是個穿黑西裝的高個子,抓着一盤粗麻繩,面無表情的把莫青荷捆紮成了一隻糉子,另一名男子矮而敦實,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槍,抵住他的太陽穴。男子捆完了他的手腳,又掏出一塊黑布條蒙他的眼睛,莫青荷突然開始掙扎,一邊左右搖晃,一邊對着門廳大聲呼喊:“沈哥,沈哥!”
他的眼淚嘩的流了下來,輕聲呢喃着:“要是還有時間,我真想再親親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嘴巴就被布塞住了,一名士兵用槍柄往他的太陽穴重重一擊,莫青荷疼的眼前一黑,接着被布條矇住了眼睛,強行塞進汽車,他徹底淪入了黑暗。
他只記得,往回看的最後一眼的景象,只覺得那富麗堂皇的客廳跟外界相比,暗得像一間佛堂,沈培楠歪坐在沙發裡,用一隻手撐住額頭,倦怠的閉緊了眼睛。
周公館的戰鬥偃旗息鼓,護衛隊分作兩邊分別撤退,下人們恨不得僞裝成背景的一部分,而唯一的贏家——水谷玖一,正春風滿面的坐着原處,在狼藉的大客廳環視了一圈,發現沒有人理睬自己,這才溫溫和和的起身道了一句告辭。
沈培楠沒有動彈,下人也一片靜默,那小黃貓兒不知這裡發生了怎樣的變故,軟綿綿的喵了一聲,豎着尾巴踱到主人跟前,三兩下跳上他的肩膀,用圓腦殼蹭着他的臉頰撒嬌。沈培楠用手掌托住它的身體,把臉埋在它柔軟而溫暖的皮毛裡,沉默了許久,終於面無表情的轉向水谷:“滾吧,別再讓我看見你。”
水谷笑了笑:“沈師長,這件事還沒有結束,咱們少不了得見面……”
沈培楠全身顫抖,猛然打斷他:“給我滾!”
水谷噯了一聲,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轉身朝門外秋高氣爽的光明世界,大步滾了出去。
他是最後的贏家,他知道,他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秋天的風冰涼而舒爽,微微拂着人的頭髮,水谷玖一快步穿過別墅外的林蔭小徑,乘上汽車直奔旅店。雅音會館的暗殺已經數月,他殫精竭慮,東躲西藏,總算有了回報,現在,莫柳初掌控在他手裡,沈培楠被政府的多方勢力牽制,莫青荷也已經自顧不暇,此刻,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了!
他居住的旅社在東交民巷附近,是一家日本人開辦的會館,兼做飯館,煙鋪和旅店生意,只要付得起錢,也有東洋和支那的婦女陪客人消遣。房間在走廊的最深處,他哼着一段故鄉小調,輕手輕腳的拉開房門,還沒有站穩,一道黑影箭也似的把他仰面撲倒在地上,兩隻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操|你媽的日本佬,爺爺今天跟你拼了!”莫柳初蓬頭垢面,跨騎在水谷身上,把他的頭一下下往地上撞,“你他媽跟姓沈的說了什麼!你們把青荷怎麼了!”
水谷的臉憋得通紅,他從驚恐中緩過神來,認出是莫柳初,卯足力氣從鼻腔發出嗯的一聲,握住格在自己胸口的手腕猛然發力,翻身掙脫了出來,莫柳初踉蹌着要往上撲,水谷兩手橫在身前,就勢轉身,一個大開大合的迴旋踢,疾風似的一腳掃中了他的胸骨!莫柳初悶哼一聲,整個人向後飛出,咚的一聲撞在牆板上。
水谷兩手交叉,喀吧喀吧的活動了筋骨,又來回放鬆肩膀,擺出格鬥的姿勢,對莫柳初道:“還打不打?”
莫柳初在臉上抹了一把,卻倚在牆角不動了,他全身發抖,一個接一個的打噴嚏,仰着一張青灰的臉,氣若游絲的呻|吟:“藥,給我一點藥。”
水谷斷定他沒有反擊的力氣,冷笑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隻小紙包甩給他,莫柳初急急忙忙剝開紙包,找出注射器,將粉末用水兌了,抖着手將針頭扎進手臂,然後倚牆坐着,像乾渴極了的人獲得了水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這一批貨純,量也足夠,你幫了我大忙,這算是我謝禮。”水谷若無其事的撣了撣衣裳,斜睨着莫柳初,“放心,你那廢物師弟還活着,不過馬上就要被轉送南京了,我猜,也活不了多久。”
他詭譎的一笑:“除非……”
莫柳初一臉的汗水和淚水,被藥癮折磨的筋疲力盡,恨不得立刻昏睡過去,擡了擡沉重的眼皮,低聲道:“你又想怎麼樣?就算死,就算死我也不會出賣同志。”
水谷不耐煩的一挑眉:“我想怎麼樣?莫先生,你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是互利互惠的關係,國民黨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你師弟被秘密關押,只要你今晚幫我做一件事,不僅能夠救他,還能讓他看清沈培楠和國民黨的真實面目……”
莫柳初斜歪在榻榻米上,兩眼無神的望着天花板,冷笑道:“我會相信畜生?”
水谷正翻箱倒櫃的找東西,突然停下動作,厭惡的掃了他一眼:“大和民族講究忠與義,說過的話,向來不會反悔。”
莫柳初不置可否,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譬如,今天在最危急的情況下,我都盡全力保住了你的聲譽。”水谷轉向他,見莫柳初神情倦怠,忍不住上前一把攥住他的頭髮,勒令他擡起頭,鼻尖對着鼻尖,近距離注視着他,“你想一想,我只要國軍的情報,絕不碰你們的地下組織,甚至可以保障你們的安全,但你卻可以在合作結束後得到莫青荷,這筆交易,不划算嗎?”
他突然放開手,莫柳初沒了力量的依託,軟綿綿的倒回榻榻米,沒有再說話。
水谷知道他默許了,露出滿意的笑容,但這次的微笑像清風吹皺的湖水,在他俊秀的臉上只浮現了剎那就平復下去,他不再管身邊爛如稀泥的莫柳初,起身繼續剛纔的翻找,在櫃子裡找出一塊白綢手帕,慢慢打開,面容呈現出肅然的神色。
手帕包裹的是一對染了血的肩章,水谷玖一小心翼翼的將它捧出來,放在刀架前,然後對着那對肩章和刀架上的一柄細長的武士刀,恭恭敬敬的跪下去,如一位傳統的武士一樣,行了一個刻板而鄭重的大禮。
他用家鄉的語言喃喃自語:“藤原將軍,屬下辦事不利,喪失了一位武士的榮譽,理當自裁謝罪。”
“支那人是懦弱的民族,支那人的承諾不能夠信任,爲了大日本天皇未竟的事業,我還要留在這裡,等實現真正的大東亞共榮,我就可以回到家鄉,恢復我水谷一氏的光榮!”他緩緩抽出軍刀,虔誠的注視着它,低聲道:“大日本天皇萬歲!”
莫柳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在亂夢裡翻了個身,攤開手腳,呆滯的笑了一聲,再次睡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JJ抽了,看不見霸王票榜,明天等它傲嬌完了再感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