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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想起那雷厲風行的老太太,猛的打了個寒噤,手裡的動作慢了下來,像姑娘上花轎似的,賴在鏡子前左瞧右看,慢吞吞的把鬢角修了又修,直到被沈培楠呵斥了一頓,才垂頭喪氣的跟在他後面出了門。

沈府那棟白色洋樓的大會客廳裡,家人都已經到齊了,老太太陰着臉坐在沙發裡,眼下兩片烏青,許敏娟還穿着昨晚的格子旗袍,回身伏在沙發靠背上低低啜泣,在她身邊,一名二十五六歲的西裝男子正握着一頂窄邊禮帽,欠身低聲安慰她,不知爲何,他語調溫和,臉上卻掛着一絲不耐煩的冷笑。

這名青年正是許家的大公子許逸村,許敏娟同父同母的親生哥哥,三年前從德國回來後一直閒在家,憑父親的人際關係到處湊飯局牌局,外交工作做得不錯,雖然沒有職位,這幾年在黨內卻交了不少朋友。

沈培楠見他在老太太跟前,就不往前走了,朝他淡淡的點了點頭,站在一旁等待。

許敏娟正哭到緊要處,擡頭掃了沈培楠一眼,紅着眼睛對沈太太道:“伯母,你說句話,當初訂這門親事時家母就不同意,是家父力勸,說沈先生年輕愛玩,並不要緊,家母這才勉強答應。家父爲兩家交好盡心盡力,誰想到他女兒今天受這份屈辱!”

許逸村聽她說的不堪,立刻打斷她:“你少說兩句罷,從半夜鬧到現在,連累老太太一夜沒有休息,還不夠麼?”

說完對沈太太欠了欠身子,賠笑道:“舍妹一向小孩子脾氣,口無遮攔,伯母不要放在心上。”

他說話時臉上依舊帶着不耐煩的笑容,仔細一看,也並不是真的在表示不屑,而是嘴巴長歪了,左邊的嘴角往上挑着,因此總像是在冷笑,就是這一點讓他有破相之嫌,否則他該像他的妹妹,是一名氣度不凡的青年。

沈太太疼愛的望着他,道:“你這孩子就是懂規矩,不怪從小就討我的喜歡,但這件事你說了不算,我要聽一聽你父親的態度。”

青年依然恭恭敬敬,笑道:“家父非常理解,說當初一句戲言,並沒有徵求兩名當事人的意見,婚姻不成是預料中的事,只是昨天沈先生當着許多朋友同事的面說出來,家父聽說後確實有一點尷尬。”

沈太太聞言點了點頭,嘆道:“這事是我們做的不對,老太婆給敏娟丫頭賠個不是,丫頭不哭了,我家老三是個火爆性子,又不成器,配不上你。”

說完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沙發的木扶手,想了一會兒,道:“這樣,我記下了,家裡老大在政界和金融界都有朋友,我讓他留心着,等有了好的,我要親自給丫頭做媒。還有逸村的差事問題,昨晚已經交託老三去辦,你儘管放心。”

許逸村急忙稱謝,許敏娟卻大聲抽噎起來,回頭道:“許家雖然不如沈家,在江浙一帶也算有些根基,許家的小姐,難道就嫁不出去了嗎?如今就算沈先生親自上門道歉,我也不會轉圜了,丟不起這個人!”

她越說聲調越高,說完突然站起來,拎起手邊一隻亮如銀蛇的坤包,掩口啜泣着衝了出去。

衆人沒料到她突然發作,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猶豫派哪位代表出去和談,許逸村回身用手往下一按,戴上禮帽就要往外追,往前邁了幾步又折回來,先躬身對沈太太道了聲安,走到沈培楠身邊與他寒暄幾句,親切的交換了一個擁抱。

末了把視線移向莫青荷,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伸手跟他握了一握。

莫青荷知道得罪了他的妹子,心裡頗有些忐忑,許逸村卻非常大度,一邊握手一邊微笑,視線略過禮帽的邊緣望颳着他,臉上笑得謙和,漆黑的眼睛裡卻沒有一點兒溫度,好似浸在冷水裡的兩顆黑石子。放開手的瞬間,許逸村的笑容也戛然而止,他擡起頭,深深看了莫青荷一眼,轉身大步出了門。

沈立鬆見沈培楠這時還站着不動,推着他的肩膀,急道:“你還跟個樹墩似的愣着做什麼,那是你的媳婦和小舅子,快追!”

沈培楠的臉色不好看了,撥開他的手,往沙發一坐,翹起二郎腿道:“要去你去,這大小姐脾氣不得了,老子不伺候。”

沈立鬆勸道:“你嫌她管着你嗎?如今的女性自詡受到新式教育,都要標榜獨立人格,但進了門還不是都得聽你的……”

噹啷一聲響,衆人都回頭去看,只見大嫂曼妮挑脣笑着,伸開十根塗了蔻丹的尖手指,彷彿在顯示自己的無辜,桌上的茶杯卻被打翻了,茶水傾了一桌子。

老媽子急忙上前收拾,沈培踱步到沈太太面前,親自倒了一杯茶,捧到她手裡,道:“媽,我的態度,昨晚已經說得很明確了,現在是戰時,別說我沒有精力顧及家庭,就算真要娶,我的脾氣您最知道,是能讓着老婆的人嗎?她才裝了一天大度就露了底,以後住在一個屋檐底下,恐怕還有的打!”

沈立鬆還要插言,沈培楠朝大門方向一指,對沈立鬆道:“你糊塗!媽現在不問政治,連你也不懂嗎?許家是出了名的主降派,他家那個大公子,在德國不知學了什麼,打麻將推牌九比誰都積極,聽見日本人跑的比兔子還快!他幾次來遊說我支持東亞共榮我都沒理他,咱們家倒上趕着跟這種人扯上關係,讓別人怎麼看咱們!”

沈立鬆看他不開竅,罵了一句就要出門追趕,沈太太卻突然發話,大聲道:“你給我站住!”

她扶着柺杖站起來,厲聲道:“那丫頭忒不懂事,小時候還挺討人喜歡,越大越不像話,她不怕嫁不出去,我兒子這樣的人才,難道怕娶不着媳婦嗎,輪得到她給我擺臉色!”

說完將信將疑的望着沈培楠:“你說你許伯父要主張投降嗎?”

沈培楠把沈太太按在沙發上,倒了杯茶水遞給她,耐心道:“今年的形勢變得厲害,堪稱一月一個樣子,我聽說許伯父一派這陣子天天圍着汪院長,兆銘雖說暫時沒有動搖的意思,往後也保不準,咱們家還是少請客,避避風頭吧。”

沈太太把茶杯往桌上一磕,臉色陰晴不定,沉吟了好一陣子,道:“往後不要跟他們家往來了,你父親那邊,我會拍電報去說明。”

她說着站起來,掩着嘴打了個呵欠,沈飄萍急忙去扶,沈培楠和莫青荷都如蒙大赦,趁老太太轉身,兩人相互使了個眼色,沈太太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突然回過頭,揚起柺杖往沈培楠的大腿抽去,咚咚連敲幾下,氣道:“你這孩子的脾氣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往後誰跟了你,才真是倒了大黴!”

莫青荷在心裡一個勁點頭,臉上的笑容沒有收住,沈太太嚴厲的瞥了他一眼,對沈培楠道:“你還不把這唱戲的叉出去,是等着讓他過門給我生孫子分家產嗎?你看他這小人得志的樣子,你告訴他,只要老太婆還活着,他就給我死了這條心!”

說完又揚起柺杖,一邊叨唸着家門不幸,一邊朝沈立鬆和沈疏竹都抽了幾柺棍,往地上一扔,大步流星往外走,步伐矯健的連沈飄萍都追不上。

等老太太走了,沈立鬆從地毯上撿起那根雕花紫檀影子木柺杖,仔細看了看,自語道:“這老古董打人真疼,媽從哪兒找出來的?”接着搖了搖頭,把柺棍往沙發邊一放,一手搭着沈培楠的肩膀,一手攬着沈疏竹,笑道:“走走,出門逛逛,這兩天除了吃就是喝,快悶出病來了。”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曼妮還在屋裡,回頭望着她笑:“你來不來?”

曼妮把面網向下一拉,一隻鑲着碎鑽的蜘蛛在垂在頸側打鞦韆,她戴上一雙薄薄的呢手套,從鼻子裡輕蔑的哼了一聲,把沈立鬆往旁邊一推,一路咔噠咔噠的先走了。

說是要出門閒逛,兄弟三人裡除了沈疏竹有空,其餘兩人都忙的很,三輛汽車出了門就朝不同方向駛去,沈立鬆去接洽一筆棉紗生意,沈培楠帶着莫青荷,爲軍餉的事在城裡兜了一大圈,等忙完聚在一起,已經到了下午五點。當晚水玉芳和水玉靈姐妹倆在凌芳閣唱《玉樓春》,沈立鬆答應要捧場子,一下子買了三十張好位置的票子送人,又包了包廂,請家人聽了一晚上的戲,等天黑透了纔回家。

第二天是個天高雲淡的好天氣,持續數日的秋老虎總算有了涼爽的勢頭,沈立鬆一大早就派車接來了兩位坤伶,宣佈要組織大家認認真真的玩一天。

逛了一上午,莫青荷才知道他說的玩,簡直是一場掃蕩式大消費,先去洋行買了好些陽傘香水等物件,兩位坤伶一人送了一隻外國手錶,又買了許多從上海來的時新布料,大包小包的紙盒快要堆不下。等逛到坤鞋店,大家都沒了耐心,隊伍各自分散,往東行駛了一陣,只剩沈疏竹的汽車在前面帶路,莫青荷坐在沈培楠身邊,一路好奇的往車窗外張望。

正經過一棟寬敞的花園式洋房的外牆,莫青荷回頭笑道:“咱們這是去哪?”

他穿着一身杭紡暗花長衫,脅下掛着一隻小巧的金鳥籠和一枚填滿丁香花瓣的小荷包,身子一動就帶起細細的香風。慢條斯理的把玩着沈培楠的衣袖鈕釦,像極了一隻聽話的小夜鶯。

可惜沈培楠已經不會被他營造出的表象矇蔽了,靠着椅背閉目養神,道:“說是出來買東西,逛了一上午,你一樣都看不上,真不如大哥養的那兩個好打發,這樣,我下午有空,可以專程陪你逛一逛,想要些什麼?”

莫青荷聽完就沒了興致,很失望的嘆了口氣。

沈培楠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斜眼瞄着他:“你這小東西越來越囂張了,我肯爲你花錢,倒像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他故意搖了搖手,“自古男子千金買笑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你偏要剝奪這樣的快樂,實在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