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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道:“她們不是這些人的老婆,都是支援戰爭的藝伎,在日本很講究排場,來了中國只能給這幫矮子當官妓,也很可憐。”他順手撫摸莫青荷的頭髮,不料蹭了一手生髮油,塗的太多了,忍不住皺眉道:“你看你弄的這樣子,像個……”

他本想說不男不女像個戲子,忽然想起來莫青荷本來就是戲子,一時打了個磕絆。

莫青荷滿不在乎:“我跟雲央學的,就得穿成這樣才拉得下臉來,你買的那些長袍馬褂雖然都像小粉頭穿的,到底是中國衣裳,穿到這裡來,髒了好東西。”

沈培楠瞪了莫青荷一眼,他覺得這小戲子的膽子突然肥了,之前一直唯唯諾諾,現在敢頂嘴也敢開玩笑,倒另有一番趣味。莫青荷卻仍然在想官妓的話題,擡頭問道:“你在外面打仗,不住城裡的時候,要是想了,怎麼辦?”

沈培楠回答的很簡約:“手。”

莫青荷的眼睛一亮,他認爲這是個申請長期跟隨沈培楠的絕好機會,眨巴了兩下眼睛:“你以後帶着我吧,我認字兒,會算賬,晚上還能陪睡,我給你當副官,比你現在用的那個咋咋呼呼的小顧好多了。”

沈培楠哭笑不得,往他後腦勺打了一巴掌:“我哪有閒工夫,到時候滾去唱你的戲,你這沒有二兩肉的小身板,拿來擋子彈都不夠格。”

莫青荷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莫青荷的心情不差,他昨夜確實去老煙開的雜貨鋪買了二斤杏脯,更重要的是交代了任務。

這次接頭很順利,他把昨天參與筵席的軍官姓名和藤原中將要來中國的消息都彙報給了老煙,得到了一通誇獎,同時他也很有心計的添加了幾處錯誤,把一兩名根本沒到場的國軍師長編了進去,作出情報提供者並沒有出席宴會,甚至可能是在外蹲點的記者的假象。

莫青荷沒有提及沈培楠受賄,因爲他認爲用日本人的錢打日本人是件很妙的事。他受到啓發,腦袋一熱,不僅要求沈培楠把答應給自己的五萬塊錢也貼補軍用,還差點把戒指擼下來,要他拿去換成金條買步槍。沈培楠聽完他真誠而沒見識的建議,足足愣了一分鐘,捶着桌子笑的要斷氣。

莫青荷懶得理他,一門心思想的全跟老煙探討的暗殺行動。

他的本來目標是幹掉川田中佐出一口惡氣,然而經過一番討論,他和老槍一致認爲,川田的靠山,藤原中將才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爲了實現狙殺藤原的目的,莫青荷要想辦法幫助沈培楠爭取到藤原來華的安保工作,並且竊取會晤的確切時間地點,守衛佈防,在護衛隊裡安插臥底,勢必讓藤原有來無回。

有了這個新的目標,莫青荷覺得今天的這場戲也不算太難熬了。

莫青荷先送沈培楠去觀衆席,穿過大廳,一進戲園的門莫青荷才發現爲了這羣日本軍官,大舞臺已經換了樣式,戲臺前的一排排座椅全被撤了,空蕩蕩的廳堂擺開十多張煙榻,每張煙榻配一張小木几子,放着煙燈,煙槍和大煙膏子,另有彩繪小金魚的碟子擺放新鮮的魚生和壽司卷。

川田等幾名軍官已經到了,正懶洋洋的半倚在煙榻上吞雲吐霧,每人身邊都跪坐着一名和服女子,低眉順眼的燒煙泡。相比前一天在沈培楠家中的正經模樣,他們今日極其閒適,軍服外套丟在一旁,襯衫釦子系的歪七扭八。

川田聽見動靜,回頭一看是莫青荷,兩道熱辣辣的目光便投射了過來。

青荷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句話也不想同他說,揪着沈培楠小聲囑咐了句不要跟他們一起吃煙便想往後臺跑,誰知沈培楠一見川田就變得像個地痞,嫺熟的用日文打了個招呼,拽開兩顆鈕釦往煙榻上一躺,點了個小娘們摟在懷裡,接過煙槍,很享受的吸了一口,從嘴裡吐出青色的煙霧。

擡頭再看莫青荷時,眼睛裡便含了不清不楚的慾念。

莫青荷氣的跺腳,索性不管他,輕車熟路跑到後臺扮戲去,誰知臉剛勾了一半,後臺的門一開,輕巧巧的闖進來一名西廂中紅娘扮相的小花旦,他走得搖頭擺尾,旁若無人,隨着他的步子,一股濃郁的法蘭西香水味撲面而來,簡直要把人薰個跟頭。

莫青荷盯着妝鏡倒映出來的人影,突然覺得這人從上到下都無比眼熟,再仔細一看,青荷的頭皮募得一麻,這扮紅娘的不是別人,正是前段時間捱了他一頓斥罵的師弟杭雲央!

他嚇了一大跳,勾臉的毛筆啪的從手中跌落,在地上甩出一溜桃紅色油彩點子。

“雲央?”

紅娘正把玩一支銀釵,聞言先擡眼向上一掃,才略略揚起下巴,動作像個輕佻的小相公,他詫異道:“青荷師哥?”

這次沒錯了,莫青荷重重的往椅背一靠,心知這件事要糟糕。

莫青荷自詡功底深厚,戲詞瞭然於心,根本無需過問與誰搭戲,戲班子又是沈培楠親自挑的,他很加以信任,因此怎麼都沒想到會與這個不成器的師弟在此種情況下相逢。

杭雲央也楞住了,望着莫青荷塗了一半油彩的臉發呆,半晌回過神,笑容帶了輕蔑的意味,捏着嗓子道:“我說是哪位角兒搶了鶯鶯的角色,原來是師哥,我輸的心服口服。”

他豎起一根手指,中指與拇指相抵擺出蘭花式樣,慢慢在胸前劃了一個圓,到最高點時向下一停,指着莫青荷的鼻尖笑道:“今天邀堂會的可是日本的川田中佐,師哥不是堅決主張抗日的嘛,怎麼竟當了主角?”

莫青荷沒有辦法解釋,臉色像吞了蒼蠅似的難堪,雲央卻司空見慣似的,笑嘻嘻的走到莫青荷跟前,另揀了支簇新的毛筆,飽蘸油彩替他勾臉,體貼道:“師哥這回可不能再教訓我了罷,不過嘛,這樣就對了,北平早晚是日本人的,現在跟皇軍搞好了關係,比往後沒路走才悔過要好得多。”

莫青荷的臉漲得通紅,他恨不得把這師弟按住了,狠狠扇兩個大嘴巴子,然而他知道自己沒臉,他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杭雲央面前,就等於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強自保持着面部表情的鎮定,握住雲央的手:“師哥今天是情非得已,你又是怎麼回事,忘了上次答應我什麼了嗎?”

杭雲央的聲音透着脂粉氣,一雙眼睛嬌媚的快成了狐狸,答道:“其實上次師哥教訓了我,我也想改過來着,但沒幾天在北平遇上了陳宗義先生,你也知道的,他爲日本人做事,我既然跟了他,那些有的沒的民族大義可就顧不得了。”他舒了口氣,語氣老氣橫秋,“世道不好,國民政府沒有日本這座靠山保險,你也收斂點,別仗着自家爺們手裡有幾個丘八就亂說話!”

杭雲央口中的陳宗義是北平和天津出了名的漢奸,他自稱從不問政治,只專心在中日兩國之間跑船賺錢,販賣軍火,走私文物,甚至倒賣南京政府的軍情,靠着日本人的庇護大發國難財。

莫青荷聽不下去了,他氣的全身都在哆嗦,下巴一動,杭雲央的筆就失了分寸,勾錯了一道。檀木架上擱着一隻裝滿熱水的銅臉盆,莫青荷撈起一條水淋淋的毛巾擦臉,半路突然改了方向,將毛巾對着杭雲央猛地擲了過去!

雲央沒躲開,啊的一聲驚叫,被濺了滿身滿臉的水,再擡頭時臉色就不好看了。

莫青荷抖着嗓子:“要是早知道你是個下賤胚子,當初就該讓師父打死了你,省的現在丟人現眼!”

杭雲央知道自己做的是沒臉的勾當,提起莫青荷就禁不住自慚形愧,現在見師哥也入了泥潭,便再不怕了。

他冷冷地橫了青荷一眼,伸手指着他,中指一枚豌豆大的粉色鑽石戒指,純淨的直晃人眼睛:“師哥,到了這份上還裝什麼裝,我給日本人唱戲是對不起師父,你給他們唱就對得起了?”

“咱們索性請了柳初師兄,你唱青衣,我唱花旦,柳初還是唱他的武生,和小時候一樣,多好!”

莫青荷突然站起來,腦子裡嗡嗡的響,幾乎背過氣去。

後臺的門被人砰的撞開了,這次闖進來的人是沈培楠,大約是煙土的作用,他遠沒有平時的冷靜自持,臉上有昏沉之色,強撐着維持清醒。

他邊走邊解釋:“小莫,今天不要唱西廂了,來了一位姓陳的朋友,硬是把紅娘的角兒給換了,那人你認識……”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了,因爲看見了杭雲央,他意識到自己來晚了。

莫青荷既悲憤又委屈,一頭扎進了沈培楠懷裡。

“這是最後一場,從今往後我不唱了,雲央說得對,我髒了戲,沒臉站在戲臺上!”

沈培楠見兩名小戲子劍拔弩張的架勢,什麼都明白了,他緊緊摟着青荷,低聲應道:“好,以後不唱了,我養着你,你認字兒,會算賬,不唱戲了就來給我當副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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