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未及邁步,已被牢牢抱在結實的懷抱中。
離契的臂膀緊實得如同鐵箍,勒得他動彈不得,天璇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想要勒斷自己的肋骨。
狼妖將頭壓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有着不可思議的壓抑。
“爲什麼……你總是不願讓我幫你……對你……總是……我總是覺得無能爲力……”
是的。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能做飯,可天璇不吃的。
他燒起爐火,可天璇不會冷。
他準備溫暖的被褥,可天璇不需要睡覺。
天璇有足夠的能力,即使沒有他,星君也能獨自破妖域,闖不周。
然後有一天,他完成了天界的使命,一定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再過千年,他便會徹底忘記曾經有一頭黑狼妖,在短短的如同眨眼般的短暫裡,伴他左右。
想到這裡,他的心臟就想被一隻手緊緊拽住,越捏越緊。
可天璇,卻仍是如初相識時那般,淡漠的樣子。
他可以在岩石上看書,一看便是一天。
他可以遊走林蔭山溪,一走便不知日落。
他可以觀星像揣天機,整夜地站在屋外。
或許再過千萬年,天璇也不會改變。
即使他夜裡總是悄悄地摟緊天璇,卻總不禁會想着,天亮時,懷裡會否只徒剩一具冰冷的軀殼。
從未感受過的彷徨在心的深處蔓延着,離契只是徒勞地掩飾着,但空虛,卻像爛掉的蘋果上的腐俎,不斷蠶食着餘下的一切。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異常,天璇沒有掙扎,只任由他緊緊地困住自己。
這隻堅強的狼妖總會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露出神傷,卻在他回頭的瞬間用笑容掩飾,甚至不惜動用幻化術,小心翼翼地將心裡的情緒掩藏,不願打擾他的靜修。
或許離契自以爲掩飾得很好,但事實上,再高深的幻化術,也無法掩藏狼妖雙眼中不堪一擊的脆弱。
天璇輕輕地嘆息,伸手撫上離契有些凌亂的長髮,想起相遇初時他那硬氣倔犟,即使面對強敵仍是不折不撓的頑固,如今卻每日如履薄冰般擔憂着什麼,每當看到這樣的離契,便總是想與他說,“我不會回去。”
然,可以麼?
他自嘲,星君真身在天,這副軀體縱有他元神維持,總有一日,難免腐敗,介時,便是他再不願意,還是得重返天庭。
沒有天帝諭旨,他又如何能再度下凡。他沒有天樞那般降魔伏妖的能耐,自不會時常受天帝調遣。難道要像開陽那般,悄悄避開了天兵神眼,溜下凡間?即便如此,亦難長久……
他,又能爲他做些什麼?
難解的困局,便像麻亂的蔓藤糾結在心。
許久,天璇感到離契放開了些許,然後退開半步,依舊露出那恍若無事的笑容。
“抱歉,我一時失態了。”
天璇卻是皺眉,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得如此勉強?
猛地伸手扯住他的頭髮,在狼妖吃疼呼出聲來時,吻住了有些粗糙的嘴脣,細細碾咬。離契始時吃驚,但很快便被涼涼的嘴脣與舌頭俘獲了意志,本能地探出舌頭,捲住對方,交纏。
在他正要伸手去摟天璇的腰背,欲加深這刻的接觸,天璇卻退開了。
漆黑的眸中有着一掠而過的慾念:“你並不需要道歉。”聲音低啞得連自己都覺得吃驚,這副身體居然本能地產生了情慾。體內的妖氣也在不知不覺間**起來,天璇強自壓下紊亂的氣息,轉開了視線,不去看離契失落的臉龐。
他拿起乾坤袋:“給你氣糊塗了,我這正好帶了玄蜂最喜之物。”他邊說着,邊從裡面找出一株絳紫色皺皺巴巴的花骨朵。
離契也很快地收拾了心情,畢竟他們現在身在不周,四處伏危,不能分心其他。
一股紫堇仙氣縈繞花身,只見那花筒慢慢翹起,絳紫外衣層層打開,如美女羅衫輕脫,曼妙非常,漸漸地,綻出二十來片的雪白花瓣,與外表全然相勃的重瓣花身,晶瑩剔透,顫抖的花瓣豔麗動人。
天璇將花輕輕放在地上,金黃色的花蕊羞澀敞開,嫋嫋升起一個白衣女子的幻影,她面容素雅嬌麗,眉黛含凝,眼波流盼,然在眉宇間,卻有幾分悽迷。
女子朝空望了一眼,便舞動水袖,瞬刻間,巴掌大的花溢出層層清香,香味孤高典雅,非常品可媲。
那些棲息在枝上的玄蜂便像被蠱惑了般,紛紛震翅而起,繞着香氣飛舞起來。
天璇拉了拉看呆的離契:“走吧,這花只能盛開一個時辰。”
香氣在風中非但不減,反而越加馥郁,引來更多玄蜂。
離契邊與天璇離開,邊是忍不住問道:“天璇,這是什麼花?香氣如此之盛?”
天璇顰眉淡道:“此花名曰韋馱。花中仙子因戀凡人遭天帝貶庶,罰她一生一開花,時不過半刻。而那凡人被送到佛祖座前出家,忘卻前塵,賜名韋馱。花仙卻無法忘懷過往,她知道每年暮春時分,那韋馱尊者必會上山採集春露,爲佛祖煎茶,便選了這一生一次的花,開在那時。”
“那她見到了麼?”
“見到又如何?佛法無邊,韋馱尊者始終未能認出她來。”天璇垂眉,略有所思,“我見她可憐,便將她元神封在蕊心,帶在身邊。”
離契回頭看了看那朵上虛幻的白衣女子,低聲喃道:“可還是見着了不是?我真羨慕她……”只是希望見上一面,即使下一刻元神俱滅,但她的花如此之美,香氣如此之妙,一定能在韋馱尊者空白的記憶裡留下印象,此生無憾了不是嗎?
即便是爲同情而收下花仙元神時,亦不曾爲此而有波動的情感,如今卻沒有來地感到痛楚。
天璇止步,拉住離契:“離契,我……”
“我們現在在一起不是嗎?”離契笑得燦爛,這笑容裡竟然沒有半分陰鬱,彷彿之前的感傷不曾存在過。
“莫想其他,眼下我們得先找到那個煉石爐!別耽擱了,快走吧!”
玄蜂雖喜花香,但人間花種所散之香氣卻不足吸引蜂羣,只有那花仙元神所溢之香,馥郁悠長,足以將山麓上遍野的玄蜂吸引,方能保他二人過關。但時效卻不長久,只在一個時辰之間。便是說,他們必須在這個時辰間覓得女媧煉石爐,下山離開。
天璇辨了方位,道:“古神玄武,太陰化生,冥屬,乃北神。女媧必是將玄武所化之煉石爐藏於山北通冥之所。”遂指山背之位,“我們往那走。”
便往前行,及至山腰,突然從路旁跳出一頭猛獸,只見其狀如馬,長兩丈,身披金光鱗片,渾身火光纏繞,兇猛非常。
“小心。”
離契拔出闊劍,邁前一步擋在天璇身前。
那猛獸不由分說,張口便吐出金色烈焰。可知火有四分,赤焰爲凡,青焰爲冥,金焰爲魔,白焰爲佛。其中又以金焰最熾,能焚熔天地萬物。離契亦知其中厲害,不敢以玄鐵闊劍硬接,只在劍中注入妖氣揮出靛青利弧,兩強空中交擊,其勢雖抑,但火焰到處把那岩石地表燒出一個焦坑。
“果然厲害!”離契遇了強敵,非但不懼,反見興奮。
那獸口中金火向來所向披靡,在不周山守道萬年,亦未逢敵手,如今卻被一劍擊落,登時咆哮大怒。只見它猛然騰空飛起,渾身金焰萬丈,驟然向他二人衝來。離契不作怠慢,闊劍一揮,躍空迎去。
但見空中黑影騰躍,金影纏飛,一交撞,一相分,再撞,速度極快,凡人肉眼難辯。
天璇在下面看得清楚,漸漸皺眉。
這頭猛獸乃名望天犼,極爲兇猛,喜以龍腦爲食。曾聞此獸獨鬥三蛟二龍,鬥之三日三夜,雖斃,但亦殺了一龍二蛟,足見其兇。
如今離契與它相鬥,暫一看來是勢均力敵,但這不過是其中一頭。夏滿過後,入秋之前天獸疲懶,窩居巢中,故此他們只是遇了一頭望天犼。但若再纏鬥拖延,必會引來其他犼獸,介時就算他二人合力,亦無法闖過犼羣。
天璇心念已動,一股黑紫霧息從他身上盤旋而起,像輕霧般無聲無息地捲了望天犼,那犼獸眼中只有離契,哪裡防範其他,突然渾身一緊,像被繩索捆綁般窒在空中。靛青劍芒已至,“噗哧——”脆響,黑血飛濺,望天犼的腦袋被砍落。
此獸果然兇猛,便是首級離體,嘴巴仍發出怵人吼嘯。
離契跳回地上,有些不盡興地看着地上砍開兩截的犼獸屍身。等他擡頭看向天璇,卻驚愕地發現天璇身上瀰漫了一層淡弱的黑氣,本是漆黑的眼珠更多了一抹血色。但這異像猶似曇花一現,瞬間消失,叫人覺得不過是一時錯覺。
可那是妖氣!
離契本就是狼妖,自然不會辨錯。
但,天璇乃是星君,他身上又豈會有妖邪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