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縮短到三十個小節的反覆前奏,由慢到快,最後臻於黃沙漫卷之速。就如同真的有一種在維加斯沙漠公路上黃昏飈車的錯覺。
然後,顧莫傑沒等同學們從驚歎中回神,就扯開嗓子,沒有用他慣常的假聲高音,而是儘量噎着嗓子,用氣流衝擊喉結的沙啞感,迸發出一串滄桑的歌詞,正是經典老歌《加州旅館》。
“on-a-dark-deser-l-win-in-my-hair。warm-smell-of-coli-tas,rising-up-through-the-air……”
程淑雯的臉頰,明顯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原本開場前起鬨的氛圍,卻因爲突然之間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這重反差,而變得死一樣寂靜。
除了顧莫傑手中的吉他,與他成熟的聲線,再沒有別的聲音。
下一瞬間,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沒屏住呼吸,打破了寧靜圍觀的氛圍,然後衆人都如同剛剛醒來一樣,狂烈地鼓掌喝彩起來。
一開始,顧莫傑從反覆的前奏進入正曲的時候,還有一絲滯澀之感,但是很快就進入了習慣狀態,他也忘記了緊張,完全順着初音娘投射到眼鏡片上的光跡跳躍着指尖,輕攏慢捻抹復挑,完全合乎節奏和即興的發揮。
“-to-the-hotelcalifornia!such-a-lovely-……lovely-……such-a-lovely-face!
y-of-room-at-the-hotelcalifornia!-of-year……time-of-year……you-can-find-it-here!”
曲子進入了*,顧莫傑似乎有些忘乎所以,想享受一下擡頭望天揮灑的快感,然而剛剛一擡頭,僅僅依靠熟練的慣性彈出七八個音,他馬上被一個雜音“咯噔”一下提醒警覺了,趕緊低下頭繼續盯着指板,作認真沉思狀。
初音娘雖然可以幫他作弊,但你好歹也得看着指板和品絲啊!非要擺個擡頭望天的pose,指板都不在你眼鏡片的視線範圍內了,讓初音娘怎麼幫你?雖然初音娘好歹會根據顧莫傑的相對動作做出輸出微調,然而太大幅度的調整,就需要高精度動作捕捉傳感器了,這東西初音娘現在並沒有。
只要擡頭,就意味着失去外掛,意味着錯音。
那羣顯擺女當中,程淑雯對鋼琴不在行,卻懂一些絃樂,所以她也是今天負責給顧莫傑的吉他彈唱環節挑錯的主力。
她當然可以聽出顧莫傑錯了兩個音,然而,她們是本着“顧莫傑根本啥都不會”這個基調來打臉的。都已經鋪墊渲染過了,顧莫傑是個初學者,這種情況下,區區錯幾個音,或者刪減了一段複雜炫技的前奏,就能打到對方的臉不成?
何況彈唱不等於簡單的演奏,畢竟是以唱爲主的,而顧莫傑的唱功着實可以,全程沒有跑調,僅此一項,程淑雯想打臉的願望就落空了。
幾分鐘後,顧莫傑很是揮灑地完成了《加州旅館》,環場鞠躬示意,然後對黃翔先說了一句:“謝謝你的吉他,我這輩子就沒摸過這麼好的吉他。”
說完,顧莫傑才把吉他遞給程淑雯,因爲後頭按理就該是她的節目了。而且縱然那些女生要他出醜,也不可能不要臉到不讓他休息,讓他連續來節目,誰都知道彈琴也是很累人的。
《加州旅館》一完,那幾個女生就知道絕對不能從吉他上下手坑顧莫傑了,不過她們倒也沒信這個邪,只當是顧莫傑老奸巨猾,此前藏得太深,明明對吉他早有造詣,卻高中兩年半都一絲一毫不泄露出來,當真可怕。
要說顧莫傑真是天賦異稟,學啥東西最初階段上手速度都超快、博而不精,這一點女生們是不信的。哪怕是爲了智商上的自尊,也不能信。
程淑雯先上去應付了一下,把她精心準備的節目演了,雖然樂器水準不一定比顧莫傑的《加州旅館》差,而且好歹做到了全程沒有錯音。但是因爲姿態拘束了,動作也做作,所以在看熱鬧的外行人眼中,倒是沒有顧莫傑那樣揮灑。
吳蔚然等程淑雯演完下臺,才擠着笑重新對顧莫傑說道:“顧同學真是深藏不露啊,既然如此,您原來說過的別的幾項才藝肯定也是真的了,不如今天再讓我們開開眼界,大家說好不好?我們就看你的學習速度是不是真的這麼誇張。”
吳蔚然也是把血本都砸上賭桌了,鋼琴因爲移動後需要重新調音校準,此刻還沒弄好,她就把同學那裡借來的、音樂教室借來的,黑管圓號薩克斯,長笛古箏小提琴,不論中西都弄了過來。
到了這一刻,始終在一旁靜靜觀察的班主任歐sir,已經臉色不善到非常陰冷的程度了,要差當場發作了,顯然,歐sir到這一步還看不出來吳蔚然是和顧莫傑過不去的話,他這些年班主任也就白當了。
這一切,等到結束了再秋後算賬。
顧莫傑知道吳蔚然在懷疑什麼,不過這當口有什麼好隱藏的呢?
然而,預防針還是要打,他斟酌了一下,說道:“好吧,其實說我第一次摸就做到這個程度,是不可能的。我實話實說吧,在此之前,鋼琴、吉他和小提琴我是真學過幾天,吹管類的樂器麼,就摸過長笛。
而且前天考試結束之後,歐老師宣佈了今天的活動之後,我又私下裡臨時抱佛腳了兩天,所以這幾樣東西過會兒萬一真能夠演奏出來,大家也別驚訝,就當是一笑置之就成了。別的要是摸索之後確認玩不來,大家也別嘲笑,畢竟天賦是有限的麼。”
聽顧莫傑自承鋼琴小提琴和吉他確實是偷跑學過一陣子,吳蔚然倒是有些驚訝於對方的坦蕩了——按說,如果顧莫傑真是想裝逼的話,此刻就該說“咱今天真是第一天摸這些樂器”。這樣就算最後不成功,也有個臺階下;真的成功的話,反差打臉的效果也更好。
至於“前兩天確實臨場複習過了”這種話,更不是預謀裝逼者該說的。
打個比方,中學生,尤其是優等生,在考試之前最喜歡對同學說的謊言,就是“哎呀,我最近都沒有複習啊,看來肯定考不好了”。
這種說謊套路是舉世皆然的真理,絕對不是《我的少女時代》那樣的灣灣肥皂電影瞎編的。這種說辭,就好像是打個預防針:萬一真考砸了,就拿自己不重視這個考試當遁詞,萬一考好了,還能顯得自己智商高。
人人都希望別人認爲自己是智商高了才考好,而不是太努力死讀書才考好。
錢塘二中的師生就沒有智商低的。
這樣的大實話敞亮話打底,就算一開始臺下還有人狐疑,覺得顧莫傑有可能是直鉤釣魚、設計引吳蔚然入彀後反襯他的裝逼計劃;此刻也只能承認顧莫傑是真的光明磊落,完全是被逼上陣的。人心感觀上,吳蔚然一黨又輸了一局。
當然,顧莫傑這麼說了,另一方面也堵死了自己的一條退路:你都說了你是苦練了幾天的了,一會兒總要稍微拿得出手,否則要是磕磕巴巴的,那就真的被人當成智硬了。
衆人注目中,顧莫傑薩克斯上手,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從對方拿來的曲譜中翻翻撿撿,很快找到了昨天練過、又比較合適的曲子——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我心永恆》,也就是席琳迪翁唱的那首。
這個曲子因爲有很多需要氣息變幻輕重緩急的表現形式,很適合吹管樂器表現,反而是絃樂和鍵盤音樂沒法展現其氣勢。加上歌曲雖然是名曲,卻以舒緩著稱,操作難度着實不大。
因爲曲子簡單,顧莫傑一個音都沒有錯。
而且相比于吉他,吹奏類的樂器在使用初音娘作弊的時候還有一個獨到的優勢,那就是樂器始終是擺在嘴邊的,和他面部的相對位置始終穩定。這樣一來,無論顧莫傑用什麼姿勢,初音娘投射到他眼鏡片上的指示光束都能很精準地對準按鍵孔位。
顧莫傑第一段吹完之後,就徹底放開了,膽子也大了不少,甚至吹到激動處把薩克斯擡到仰天而望的角度都不要緊。在旁觀者看來則是說不出的瀟灑,而且是完全脫離了曲譜的那種即興感。
一曲終了,掌聲經久不息,所有人都相信顧莫傑的實力了。
隨着不絕於耳的起鬨聲,顧莫傑放眼望去,卻是階梯教室外頭的走廊上都已經擠滿了人,顯然已經不止於高三3班和4班的學生在看;旁邊好多班級凡是還在校複習的,都聞訊趕過來看熱鬧了,還有不少老師在內。
場面這麼大,衆目睽睽,吳蔚然哪裡還敢再拿言語擠兌顧莫傑?她除了面如死灰等顧莫傑自覺之外,已經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也虧的顧莫傑自覺,後頭沒等吳蔚然再言語擠兌,每奏完一曲就報以一個微笑,然後坦然地換一把樂器。
小提琴的門e二,梁祝開篇;小號的《馬賽曲》;古箏的《滄海一聲笑》;
三連擊把吳蔚然的心情打到谷底之後,鋼琴終於調音調好了,吳蔚然如蒙大赦,適時地制止了顧莫傑繼續刷逼格。
“顧同學連續演奏太累了,都連續一刻鐘了,還是先歇歇吧。下面一個節目我給大家獻上一首鋼琴曲——等顧同學休息好了,咱再請教顧同學的鋼琴。”
她用上了請教這個詞來擠兌,然而顧莫傑並無所謂。後來圍觀過來的大多數同學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見有女生主動出節目填補“中場休息時間”,自然喜聞樂見。
……
吳蔚然也不笨,顧莫傑在那裡演奏了十幾分鍾,她就在一旁心念電轉地思索對策了十幾分鍾。通過短暫的觀察,她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首先,顧莫傑爲了刷逼格,是不會選擇名氣太low的作品的,至少也是世界名曲,或者曾經很流行很轟動的曲子。古箏小提琴,肯定是選古典名曲,吉他薩克斯,則是流行或者搖滾金曲。
其次,顧莫傑選的曲子,明顯沒有以繁複炫技著稱的,也就是說盡量選了舒緩、演奏難度低的曲子。這顯然也說明了顧莫傑的水平其實並不高,只是因爲他同時表現出來的兼通數門,什麼都能上手,才讓人震驚。
既然如此,吳蔚然上場的時候,就玩起了小心思。
她比顧莫傑先演奏鋼琴曲,她有優先挑選曲子的優勢,說不定就可以把對方的選曲思路給封死——萬一自己可以賭到和顧莫傑預先練習的曲子撞車的那一首的話,顧莫傑要是硬着頭皮依然演奏同樣的,豈不是就比她弱了一成?顯得顧莫傑純粹只會那麼一首、練了就是爲了裝逼用的?
如果顧莫傑到時候決定臨陣換曲的話,要麼只有選擇不熟的,要麼就只能選擇逼格低一些的。
關鍵是,顧莫傑原本的計劃中,究竟會選哪一首鋼琴曲來裝逼?吳蔚然不是顧莫傑肚子裡的蛔蟲,她只能憑藉自己鋼琴八級的素養和她本身毒辣的智商在揣測。
在鋼琴前深深吸氣坐了超過十五秒,她決定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