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3

盼(3)

接到急報那天風和日麗,溫暖明媚的陽光柔和地灑在庭院中的綻放的櫻花樹上,如畫卷中的仙境一樣美。

藏殷坐在偌大的御書房中,手裡的信紙如外面被風吹起的櫻花瓣一般顫慄不止。

[靜轅王——戰死沙場]

他木然而空洞地望着前方,臉色煞白,看得一旁的御公公心驚膽戰,大氣不敢喘。

這種萬念俱毀的絕望,就連先皇要治罪於靜轅王時,都不曾在這位沉穩的君主臉上出現過啊!

“信使呢?”許久,他開口,聲音嘶啞。

“回、回皇上,信送到後就倒下了。此刻已經被送到兵部躺着了。”

信使一路沒日沒夜往都城趕,途中騎死了六匹馬。本來要一個多月的路程,硬是十天就趕到了。軍事急報,一向刻不容緩,何況是此等關天大事。

藏殷頹然放下手中的信紙,聲如輕煙地吩咐:“等人醒了,朕要親自問話。”

“是,皇上。”御公公趕緊應聲。

“今日任何人都不許晉見,退下吧。”

御公公輕聲合上御書房的門,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難道……靜轅王戰敗了?

下午絢麗的陽光逐漸變成晚霞的火紅,透過紙窗斜射進案桌前的地上,將木門的糊紙條文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直到屋裡一片昏暗。

藏殷坐在案桌後,愣愣地望着從門檻滲進來的那抹月光出神。御公公要進來點燈,被他屏退了。

很多藏豫小時候的事情,突然如走馬燈一般在他心裡變得清晰。

四歲的藏豫,打碎了他珍藏的硯臺後,怕他責罰,朝他伸出短短胖胖的小手臂,淚眼汪汪地嗚咽:“皇兄,抱抱!”

七歲的藏豫,剛學了幾招輕功,爬牆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了,疼得眼圈都紅了,卻還呲牙咧嘴地跟他說:“皇兄,我剛纔看見韻貴妃摳鼻子了。”

九歲的藏豫,因爲揍了十皇子一頓被先皇罰禁閉,在半夜接到他偷偷送來的飯時,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可餓死我了,還是皇兄疼我!”同時,還往他臉上噴了一粒大米。

十歲的藏豫,在他大婚的前一夜,彆彆扭扭、一臉不情願地問他:“皇兄,你這麼早成婚幹什麼呀?”

十二歲的藏豫,向北境的軍營出發的早晨,皮皮地跟他說:“別掛念啊!我很快就回來了。”

“皇上?”

思緒被御公公的敲門聲打斷,藏殷稍稍擡眼,啞着嗓子應道:“何事?”

“回皇上,那個信使醒了。”

藏殷大步朝兵部的旁廳走去。長廊中沒有什麼人,偶爾有一、兩個宮女走過,低着頭輕聲向他作揖請安。

御公公在長廊盡頭的一扇門前停下,弓腰爲他敞開,畢恭畢敬地說:“皇上請。”然後很明智地留守在門外,沒有跟進去。

藏殷穩步踏入燭光明黃的房間內。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心裡是多麼的慌。

房間的盡頭是五張長榻,平時供人午休或夜裡加班假寐。此時,其中靠牆的一張上正躺着一個滿臉胡楂的男人。

聽到走近的腳步聲,男人睜開眼。

“躺着吧。”看他折騰着要起身,藏殷擡手,免了他的禮。“你一路奔波,本不該打擾你休息,但是,朕有些話必須要問。”

“是,皇上請問。”男人的聲音沙啞,顯然仍未從疲勞中恢復。

“軍報上說……”藏殷頓了頓,逼迫着自己用沉穩的聲音把話說完。“軍報上說靜轅王戰死,可是真的?”

男人垂下眼,嗓音裡摻雜了不可掩飾的悲痛:“回皇上,的確如此。”

藏殷頓然覺得身體被掏空了,冰冰涼涼,根本無法呼吸。

“怎麼回事?”過了許久,藏殷聽見自己的聲音機械性地問。

“哈爾鑾的兵和我們碰上的時候,我們還沒過邊境線。王爺爲了顧全周邊的村莊,故意將敵軍引到梨眼山附近的草原上,兵分爲二,由韓將軍和子墨大人帶領圍攻,王爺自己帶了一百精騎負責擒王。本來一切都按王爺的計劃進行,左翼和右翼軍都成功地將哈爾鑾的大部分軍力鎮壓,哈爾鑾大王見大勢不妙,想從草原後方的樹林脫逃。王爺帶了人去追,誰知道正中了他們的埋伏。林子的另一端其實是峭壁,但因爲有常青樹擋着,我們不知道,地圖上也沒標。哈爾鑾的大祭司帶了兩百騎兵躲在樹林裡,王爺一到就被包圍了。等子墨大人帶着我們追到,兩邊的人大部分已經倒下了,光看見王爺和那個大祭司還在峭壁邊緣廝殺。發現我們來了,那個大祭司突然不顧死活地朝王爺撲過去,兩個人就這麼……就這麼掉下去了。”

藏殷的臉色越聽越白,到最後只剩一片死灰。他沒有看信使,沒有看任何東西,眼前一片漆黑。

藏豫跟他說過,哈爾鑾的大祭司就是那夜來行刺的刺客,以前麝巫爾的小王子。藏豫滅了他的族,他對藏豫懷恨在心,這麼多年,一直在蓄謀、等待機會。哈爾鑾大王雖然貪得無厭、野心勃勃,但沒了公孫硯,本不該還有膽量出兵。也就是說哈爾鑾之所以宣戰是有人在旁邊唆使。

那個人,麝巫爾的小王子,他的目標從來都不是幫哈爾鑾贏戰。他只想借征戰之由把藏豫引出來,殺了他爲族人報仇雪恨。

爲什麼他沒有早點兒看破這一點呢?若是他早些想到的話,藏豫就不會——

“遺體呢?”他輕聲問。“藏——靜轅王的……遺體呢?”

“沒找到。峭壁下面是條小河,大概是梨江的分流,春天河水剛化,水流很急。韓將軍和子墨大人帶人沿河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找到,大概已經被沖走了。”

“找不到……也許……”藏殷下意識地喃喃,深邃的墨色眸子裡閃着癡狂的亮光,彷彿抓住了淹沒前的最後一根浮木。

信使低下頭,不敢直視君王眼中那近乎絕望的奢求。

從那麼高的懸崖掉下去,水和實地沒什麼區別,根本不可能活人。

翌日,朝堂上一片混亂。時過辰時三刻,卻依然不見皇帝上朝。文武百官零零散散地結羣站在一起,對於皇帝的缺席議論紛紛。這其中,臉色最爲難看的,便是南宮秋。他早晨天未亮就接到了藏豫墜崖身亡的密報,本想在退朝後請示聖意,卻不料皇帝竟然連個影子都不見!

悲痛也好,傷心也好,一旦藏豫的死訊傳出來,朝中必定大亂,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們必須趁消息還沒傳開之際想出對策,穩定朝綱。

“御公公!”不只是誰看見了走入朝堂的內務總關脫口叫了一聲,衆人的目光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各位大人請回吧。皇上龍體抱恙,今早就不上朝了。”

羣臣一愣,隨即咕噥着陸陸續續地漫步魚貫走出了朝堂。

豈知次日,依舊是幹站一個多時辰,皇帝完全不見蹤影。

還是吏部尚書先嗅出了不對勁,問:“御公公,皇上連續兩日不上朝,是否病得嚴重?太醫是怎麼說的?可有大礙?”

薑還是老的辣,南宮秋看着吏部尚書如曬乾的葡萄乾般皺皺巴巴的顏容,嘲諷地想。

“太醫正在爲聖上診脈,相信皇上洪福齊天,應該只是連日操勞過度,並無大礙。”御公公嘴上答得流利,事實上從昨天早晨他根本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自從前夜從兵部回寢宮之後,皇帝的臉色就蒼白得駭人,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人都不見。

衆臣散去之後,南宮秋心事重重地緩步往御史臺走,但越想越覺得事情就這麼拖着的確不妥。皇帝和藏豫兄弟情深他知道,藏豫墜崖他也很難過,可身在宮中,有些事情、有些情感,卻是必須壓抑的。連續兩日不上朝,難道皇帝準備就這麼一直頹廢下去?

他突然定住腳步,轉身朝蒼龍殿走去。

“南宮大人!”留守門外的御公公看見他,慌忙攔住。“皇上——”

“讓開!”南宮秋伸手將御公公擋到一邊,擡手就要敲門。

“南宮大人!往往使不得啊!”御公公眼尖手快地抓住他的手。“皇上現在不見任何人,您不能——”

南宮秋不顧他阻攔,執意敲響了門,嗓音洪亮地說:“皇上,南宮秋有要事求見!”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迴應。

“皇上!臣有急事求見,望皇上准許!”

依舊沒有回答。

南宮秋眉頭緊皺,心裡升起一股急躁的不耐煩。身爲一國之君,百萬條性命全系在他一個人身上。現在軍中的主力、朝廷的宰相突然逝去,他卻在這時候沉浸在個人的痛苦中不可自拔而置朝政於不顧!

“皇上,臣失禮了!”話落,他在御公公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未經過君王的允許,擅自推開了皇帝寢室的門。

皇帝的寢宮是禁地,他自然從未來過。步入寢宮,只見四處陳設奢華而不招搖,書閣中整整齊齊地排放着各種各樣的書卷,牆角放着幾盆竹蘭,隱隱透着古典的書香氣。可此時南宮秋卻無暇欣賞,他擡目掃視寢宮,終於在靠牀角的軟踏上找到了呆坐着的君王。

走近了些,南宮秋看到皇帝的眼下泛着青黑,雙頰佈滿墨色的鬍渣,雙目空洞呆滯地望着地板。他印象中的皇帝一向玉樹臨風、衣冠整潔,像此刻的蒼白狼狽,從沒見過。

他逐步接近,藏殷卻沒有看他,彷彿對他的擅自闖入毫無分毫吃驚,也並不準備怪罪。

“臣參見皇上。”南宮秋走到藏殷跟前,深深鞠躬。“臣擅闖蒼龍殿,皇上若要責罰,臣自當欣然接受。”

面前的君主依然無話。南宮秋也不管,依舊躬身,道:“臣——”

他剛說了一個字,就聽見藏殷用沙啞的嗓音吩咐:“去清淑齋,把消息告訴紫宸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晚上玩得太晚,在朋友家過了一夜,所以更新拖了一天,抱歉。

偶發現,有的時候寫文很像湯麪……只會越來越多。偶本來像這章寫到小宸宸的,結果連個影子都沒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