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5)
紫宸昏迷,一連就是五天。
南宮秋來訪後的次日清晨,伊竹迷迷糊糊地趴在紫宸的牀沿邊醒來,才發現他已在不知何時昏倒在地上。
清淑齋頓時亂了手腳。
蓮太醫被急急忙忙地招來,爲紫宸診過脈後說是受了刺激,情緒波動太大,加上寢食不規造成身體危恙。伊竹不敢讓清彥知道事實,只好含含糊糊地拜託蓮太醫對外宣稱紫宸是受了涼發燒昏迷。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子夜一聽紫宸一夜之間病得這麼重,以爲是什麼重病,死活攔着清彥不讓他去探望,怕他傳染上了一起病倒。不然單憑伊竹一人絕對無法這麼順利地瞞過清彥。
五天後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紫宸悠悠轉醒。伊竹本以爲他醒來後會消沉沮喪,豈料他神色卻平靜得很,很配合地喝下兩杯溫茶後,用始終有些澀啞的嗓音問:
“我睡了多久?”
伊竹接過茶杯,又幫他掖了掖被角,道:“五天了。您再不醒,奴婢可就要急死了!”
“清彥殿下知道了?”
“奴婢讓蓮太醫對殿下說公子是受了寒才發燒昏迷,公子不必擔心。”
紫宸欣慰地點點頭,輕聲道:“那就好。”他失神地沉默片刻,又微微側顏,抱歉地對她說:“對不起,伊竹。明明許諾過要變強,我卻在關鍵的時刻選擇了逃避,把這麼沉重的擔子丟給了你。這件事本該由我承擔,對不起。”
“公子,請您別這麼說。只要您好好的,奴婢怎樣都無所謂!您再躺下休息一會兒吧。蓮太醫說您要多注意休息。”說着,伊竹便伸手要扶他躺下,卻被紫宸接下來的話生生定住。
“王爺他……出事了。”
伊竹心下一顫。雖然早就猜到,但聽紫宸親口對她說出來,卻是一番說不出的心痛。
“南宮大人說,他與哈爾鑾的大祭祀交鋒時,不慎墜崖。”
豆大的淚珠瞬間從伊竹的眼眶中滾落。她捂着嘴,竭力壓制不哭出聲,可紫宸卻神色淡定。
“這件事,不能讓清彥殿下知道。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紫宸語氣淡然,卻異常堅定。他答應過藏豫,要替他照顧那個孩子。尤其是知道了藏豫出事以後,那個孩子更不能出絲毫差錯。
“是,公子,奴婢明白。”伊竹抹乾淨眼淚,帶着濃重的鼻音附和道。
“你去拜訪四皇子,請他這些日子多來陪陪殿下。”一旦知道他已醒來,清彥定會來探望,而他,現在還沒辦法保證能在清彥面前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這些日子紫宸昏迷、伊竹一直呆在清淑齋照顧他,並不知道藏豫戰逝的消息已經在皇宮上下傳開了。所以當隨從報告清淑齋的伊竹在前廳求見時,清奕已經大概猜到她是爲何而來。
“本宮知道了。七殿下那邊本宮會多加照顧。”聽完伊竹的話後,清奕淡淡地說。
其實自從知道藏豫去世的消息之後,清奕就開始忐忑。清彥身體羸弱,不堪一擊,若是得知藏豫戰死,尤其在對藏豫出征毫不知情、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後果清奕連想都不願想。所以即便紫宸不開口,這件事情清奕也已在絞盡腦汁想對策。
“多謝四殿下.體諒。”
“可此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時間久了,七殿下總會起疑。”
是啊,要瞞着,一年半年的還好說,可十年半載之後難道還繼續說藏豫在外辦事嗎?清彥又會信嗎?到了那時,他們又該如何解釋?
伊竹回到清淑齋,看見紫宸正半坐在牀上發呆,趕緊跑過去給他提被子,嘴上驚惶地埋怨:“公子!您怎麼起來了?蓮太醫說您要臥牀靜養!這要是着了涼可如何是好!”
紫宸一言不發地由着她忙活,末了,才問:“四殿下答應了麼?”
“答應了。不過……”伊竹咬了咬嘴脣。
“不過什麼?”
伊竹擔憂地看着紫宸。他茫然無焦地望着她的方向,雙頰消瘦蒼白,皮膚彷彿透明,不見絲毫血色。本來就偏瘦的身體,好像在這五天的時間裡又清減了不少,隱在厚重的被褥下,幾乎看不見輪廓。這樣虛弱的他,不知道還能承受多少操勞。
“不過什麼?說出來,沒關係。”聽出她的猶豫,紫宸鼓勵地問。
伊竹躊躇半響才低着頭小聲說:“四殿下說,這不是長久之計。時間長了,必然瞞不住。”
紫宸微微一嘆,點了點頭。“這我也知道。可是,現在也只能將計就計。能瞞一天是一天吧。或許,在謊言拆穿之前,王爺就回來了。”
伊竹豁然擡頭,驚恐地瞪着紫宸。
紫宸臉上掛着淡淡的愁容,一副若有所思地樣子,神態卻理所當然。
“公子……”伊竹的聲音無法控制地顫慄着。“您剛纔……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我們先瞞着,說不定在殿下起疑之前,王爺就回來了。與其現在就告訴殿下實情,這樣不是更保險麼?”紫宸絲毫沒有察覺到伊竹語氣中的異樣,表情自然地說。
一股巨大而冰涼的恐懼在伊竹心裡蔓延。她潤了潤脣,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公子……王爺他……王爺他……已經……過世了……再也……回不來了。”
這下換成紫宸一愣。“伊竹,你在說什麼啊?誰告訴你王爺死了?”
“這……”伊竹含着淚,慌張地看着他。“是您親口說的啊!您說王爺與哈爾鑾交鋒時,不慎墜崖。難道您忘了嗎?”
紫宸又放鬆下來,彎了彎脣,道:“我沒忘。可王爺只是墜崖而已,並沒有死。”
“公子……”
“王爺他答應過我會回來。只要我好好的在這裡等他,他就會回來。王爺不會食言。”
“公子……”伊竹握住他的手,儘量用平靜的口氣勸道:“您聽我說,奴婢知道您現在心裡很難受,但是——”
紫宸沒讓她說完,平靜卻堅定地道:“王爺只是受了傷而已。等他傷好了,自然就會回來了。他答應過我。”
清奕答應了紫宸的請求後,果然開始頻頻出入清淑齋。他帶清彥去裕禾殿給他讀經文;給他帶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兒逗他開心,或者直接把他帶回自己的寢宮去玩,兩個人各自種了一盆竹蘭,比賽誰的長得快。清彥天天除了療腿和聽先生教書的時間都和清奕在一起,偶爾得空想起該去看看紫宸的時候也被子夜和伊竹裡應外合地給擋下,所以從紫宸醒來之後就沒見過面。
按目前情況來看,這個善意的謊言近期應該不會被拆穿。衆人心裡是這樣想的。
藏豫的死訊傳出來一個多月後,藏殷接到韓玉的軍報,說哈爾鑾族已經同意歸順,領地也已被佔領,並遣派一個營駐紮,就等朝廷任命一位總督過去,所以請求撤軍。
第二天的朝堂上,藏殷面無表情地將這件事情公佈於衆。這些日子他雖然恢復上朝,但終日臉色蒼白。以往精銳的雙眼變得死氣沉沉,裡面的陰霾絲毫不加掩飾。
從他十幾歲、還是皇子的時候,在人前就總是一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姿態。登上皇位後,他那隨和儒雅的氣質中更是添了一抹君王的英氣勃發,讓人不得不敬。像如今這個陰沉憔悴的藏殷,誰都沒見過。
藏殷潦草說完後,聲音毫無起伏地道:“哈爾鑾氏私下勾結我朝重臣,而後又舉兵入侵我朝領土,實屬大逆不道之爲,可見其習性之卑劣。故,朕已命韓玉將軍焚村滅族,以示警戒。”
座下文武百官面上沒有任何反應,個個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低着頭。可心裡,卻止不住地打了個冷戰。
哈爾鑾族已歸順,本不該要做到焚村滅族這麼殘忍的地步。這麼做,無非是對靜轅王戰死一事懷恨在心。皇帝和靜轅王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兩人平日親近衆所周知。滅族固然殘酷,但靜轅王是在與哈爾鑾交手時不慎墜崖而死的,這口氣皇帝要撒出來,誰也不敢攔。
更何況,自從靜轅王死了之後,皇帝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每日早朝議政,總是沉默寡言,用那雙死水般的眸子俯視羣臣,卻又好像視而不見。若有人請奏,他也只給隻字片語的回覆,雖字字珠璣,但聲音低沉,冷得像冰。
唯獨對於靜轅王的死,他隻字不提。
“皇上聖明!”
衆人循聲望去,看見禮部尚書徐寮有些發福的身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大殿中央。
“哈爾鑾族舉兵侵犯我朝,可見其脾性之刁蠻。滅族以示警鳴實乃賢明之舉。”徐寮拱手作揖,接着道:“既然大軍即將返城,是否應該開始籌備靜轅王的喪事?”
衆人倏然屏息,大殿鴉雀無聲。
藏殷挑了挑眉,依舊垂目,濃密的睫毛隱去了眼中急驟的怒氣。
徐尚書完全沒察覺自己已如履薄冰,自顧自地繼續說:“靜轅王乃皇親國戚,又身就要職,喪事當是該隆重體面,以慰靜轅王在天之靈——”
“在天之靈?”藏殷豁然擡頭,面色鐵青地擠出這句話。“靜轅王人尚在世,何來‘在天之靈’?”
羣臣一愣,面面相覷。
徐尚書甚至忘了禮節,錯愕地看着滿面怒色的君王,結結巴巴地道:“皇、皇上,‘人尚在世’,這是從何說起啊?靜轅王戰死沙場,朝廷上下皆悲不自勝——”
“誰告訴你們,靜轅王戰死?”藏殷冷聲質問。
“這……”徐尚書左右看了看,看到一張張與他同樣困惑的臉。“皇上,靜轅王在梨眼山墜崖身亡之事已衆所皆知。臣等明白皇上喪弟之痛,可——”
“墜崖身亡?遺體呢?”藏殷冷哼。“朕只知道靜轅王墜崖,目前下落不明。徐尚書是有未卜先知之才,還是有千里穿望之能,可斷言靜轅王已故?”
羣臣低頭不語。徐尚書嚇得‘噗嗵’跪倒在地,顫聲連連道:“下臣不敢!下臣不敢!”
“你們聽着,只要一天不找到靜轅王的遺體,他就是活着的。誰要再膽敢提爲他操辦喪事,便是大逆不道,以叛亂處置!”話落,藏殷一臉冰霜,撇下一干驚愕呆然的大臣,怒氣衝冠地走了出去。
“您說皇上這話,是不是也太牽強了點兒?”胡太醫跟蓮太醫敘述完從議政殿門外的看守那兒聽來的小道消息,一臉無奈地說:“什麼叫找不到遺體靜轅王就算還活着?那要是遺體被沖走了,或者已經被……”他忽然停下,左右看了看,確定了四下沒人偷聽,才壓低嗓音湊在蓮太醫耳邊說:“已經餵魚了,那豈不是——”
蓮太醫淡淡地橫了他一眼。胡太醫忽然意識到他這位上司以往和靜轅王關係不錯,剛纔那高漲的熱情驟然冷卻下來。他尷尬地堆起一臉笑,道:“下官的意思是——”
“煎藥去吧。”蓮太醫平靜地吩咐,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是。”
看着胡太醫消失在門口的身影,蓮太醫微嘆一聲,望着面前的一堆曬乾了的蝴蝶草出神。
皇帝的反應和紫宸倒是一致。他有些諷刺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