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打虎

大公子打虎(中篇小說)

1948年8月19日上午,一架印着青天白日徽章的軍用飛機向上海方向飛去。身穿戎裝,佩帶中將領章的蔣經國端坐在飛機座椅上,神情嚴肅。此次去上海,責任重大啊。當前軍事形勢很爲不利,國軍連吃敗仗,損兵折將,而經濟形勢也是一片混亂,奸商橫行,物價飛長,貨幣連連貶值,甚至一日三降。真乃多事之秋啊!豈只是多事,國脈已岌岌可危了啊!

飛機突然顛簸起來,是遇到了強氣流。衛士連忙抓住蔣經國的胳膊,穩住他的身子。蔣經國搖頭,讓衛士鬆手,自己抓住座位的邊沿。在蘇聯時他經常參加勞動和體育鍛煉,胳膊結實有力,身體也強健,這顛簸不算什麼。

飛機平穩了,蔣經國放鬆胳膊,大腦又開始轉動起來。父親這次委任自己爲上海經濟管制督導員,是想讓自己穩定住上海這個金融、商貿中心的經濟形勢,藉以帶動全國。但談何容易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的經濟狀況,說病入膏肓似乎太悲觀了些,但謂之病痾沉重並不爲過。否則父親也不能派自己親自出馬。可自己能夠完成好任務麼?竭盡全力,行人事,聽天命吧。

飛機又顛簸起來,蔣經國看看窗外,窗外烏雲翻滾……

上海國際飯店的大廳裡,坐滿了上海各界的頭面人物。他們都身着正裝——男人是筆挺的戎裝、西服、中山裝,長袍馬褂,女人是旗袍、或西式套裙。一個個正襟危坐,神態鄭重。

數十名記者手持相機來回穿梭忙着照相。

蔣經國站在大廳前面對着麥克風慷慨陳詞,他換穿了一套筆挺的毛吡嘰黑中山裝,背頭梳得一絲不亂,看着精幹利落。清亮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本人這次來上海是奉國府和委座之命,整頓上海的經濟秩序,克服當前的混亂現象。要努力控制住物價,穩定貨幣,肅清各種經濟違法行爲。對違法者要堅決打擊,嚴懲不貸,重點是打‘老虎’。本人深知此次任務艱鉅,責任重大,故希望在座的各位上海軍政要員,商界鉅子給予鼎力支持……”

接着蔣經國又介紹了督導員辦公處的主要人員,整頓經濟的大體步驟。

與會人士皆屏氣凝神傾聽着,唯恐落下一個字。

會後蔣經國要宴請各位來賓,先休息20分鐘。來賓們有的去方便,有的在門廊裡交談。上海幫會首領黃金榮對身旁的另一位首領杜月笙小聲說:“‘太子’這次親臨滬上,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你我可要小心,不要丟了老面子喲。”

杜月笙小聲說:“聽說這小蔣辦事一絲不苟,務求成效,是個幹才。不過,他再認真,也得給我們些面子吧?他老子也是幫會的弟兄呢,與我們也是多年老交情。”

“也不一定。我聽說這小蔣做起事來可是六親不認。”

“他再六親不認,也不能不聽他老子的吧。”

上海警察局長俞叔平悄聲對副手說:“告訴弟兄們,這次可是跟‘太子’辦事,一定要加倍謹慎,否則不只是掉烏紗,腦袋掉了也是可能的。”

副手點頭:“是,是,我知道。”他又掃了一眼商界巨頭,低聲說:“可上海經濟界這些闊佬,哪個不是手眼通天,我們能處理得了麼?”

局長說:“這就不用管了,‘太子’說抓誰,我們就抓誰。他有上方寶劍,奉旨親征,我們只管聽令就是了,出了事有大頭頂着。”

副手點頭:“是,是。”

站在角落裡的杜月笙之子、大證券商杜維屏帶着神秘地微笑對錶弟、頤中菸草公司經理黃以聰說:“他有千條律令,我有一定之規,我是姜太公穩坐釣魚臺啊。”

“大哥看來是胸有成竹了。”黃以聰用欽佩的目光望着杜維屏。

杜維屏又狡黠地笑笑。

“我們可是有毛病的,真要遇到麻煩,就看大哥的了。”黃以聰說。

杜維屏眨眨眼:“我們先要給小蔣面子,可做些小讓步,要是他非要拿我們開刀祭旗,那時我們再行動。”

“是,我們總不能束手待斃呀。”

宴會開始了,蔣經國換了付面孔,滿面笑容地與各位來賓寒暄着,又逐桌向來賓殷勤敬酒。這時氣氛才逐漸輕鬆起來。人們開始吃喝說笑。

在上海警察局大院裡,集合着一支整齊的隊伍。爲了完成好這次任務,蔣經國從其它地區調來他親手組建的勘亂建國總隊。這支軍隊裝備精良、人員精幹。

在勘建總隊的旁邊,是一支警察隊伍,雖然一個個也挺着胸膛,但裝備和精神要比勘建總隊差着一層了。

勘建總隊隊長王升陪着蔣經國走到隊伍前面,王升一聲口令:“立正!”

兩支隊伍都齊刷刷立正。

王升又說:“下面請督導員訓話。”

蔣經國瞪大豹眼掃視了隊伍一遍,立起臥蠶眉威嚴地訓話:“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執行搜查任務。士兵和警察要團結一致,各盡其責,徹底執行緊急搜查方案。凡違背法令及觸犯財經緊急措施條文者,商家吊銷執照,老闆抓送刑庭法辦,貨物沒收。我給你們制定了十六個字的口號:‘大公無私,除暴安良。只打老虎,不拍蒼蠅。’”說到這他看了王升一眼。

王升馬上舉起拳頭領着隊伍呼喊口號:“大公無私,除暴安良。只打老虎,不拍蒼蠅!”

隊伍呼喊聲很響,也很整齊,蔣經國滿意點點頭。他一揮手。王升立刻喊道:“出發!”

隊伍乘着卡車、摩托車出發了。蔣經國乘坐在一輛吉普車上親自督戰,王升陪坐在他身旁。在車子行駛中,王升看到不少臨街建築物的牆上都張貼着經濟管制督導處的佈告。這佈告他也參與起草了,所以內容記得很清楚:“一、上海所有商品物價不準超過本年8月19日全國實行金圓券時的價格線。二、在上海所有道口、碼頭、車站設立關卡,禁止一切庫存貨物外流。三、所有商家不得囤積居奇,不得擡高物價,違者必究。四、設立密告箱,獎勵市民檢舉經濟不法分子。五、經濟督導處負責人每週三天接見市民,聽取反映與意見。……”

王升掃了蔣經國一眼,只見他目視前方,面容嚴峻。自己跟隨這位‘太子’多年,深知他辦事確實雷厲風行,嚴肅認真,對部下要求嚴格,整肅贛南風氣時是這樣,這次到上海又是這樣,對這位‘太子爺’自己心裡是佩服的。太子對自己也很器重,引爲心腹,提拔重用,這次來上海又將自己提拔爲少將總隊長。人們都說王升是“太子黨”的軍師,若是別人獲得這稱號可能受寵若驚,不勝榮幸之至,可王升心頭卻有些彆扭。國民黨興起是爲了推翻帝制,可自己現在卻成了“太子黨”。不過,若不是‘太子’身份,蔣經國有些事也不能辦得痛快,跟隨他也不能升遷這麼快。

王升正胡思亂想着,吉普車嘎地一聲停住了。王升連忙跟隨蔣經國下車。

“局座”,蔣經國來上海前擔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中將局長,所以王升稱他局座。“您就在室內指揮吧,我帶隊伍去搜查。”

“不,一起去。”蔣經國說着往前走。

“天熱,倉庫裡不通風,更熱,您還是在室內指揮吧,室內有電扇。”

蔣經國面露不悅:“我什麼時候怕過苦!我們身先士卒,弟兄們才能更加用力!”

王升連忙說:“是,局座。”跟隨蔣經國向前走。

蔣經國又吩咐:“你告訴搜查人員,一定要仔細,特別要注意有沒有地道和暗倉。”

王升回答:“是,我馬上傳達命令。”

這家公司是家大貿易公司,有十幾個倉庫。稽查人員逐個倉庫檢查。蔣經國也跟着檢查了幾個倉庫,倉庫內非常悶熱,他熱得大汗淋漓,不斷用手帕擦汗,可手帕早已溼透了。王升忙讓一個士兵給蔣經國打來盆涼水洗臉,蔣經國卻搖頭拒絕:“隊員們汗流得比我還多,快檢查,不要照顧我。”隊員們看到蔣經國這樣身先士卒,檢查得更賣力,不敢稍有鬆懈。

幾個小時後,所有倉庫都搜查完了,沒有發現違禁貨物。蔣經國皺着眉頭對王升說:“情況不對,我得到準確密報,這家公司囤有大批違禁貨物。再仔細搜查,特別是要注意有沒有地道和暗倉。”

再次仔細搜查,果然發現在一個倉庫裡有地下暗倉,囤有大批違禁貨物。王升興奮地向蔣經國報告,蔣經國卻皺着眉頭問:“這間倉庫是誰領着搜查的?”

王升說:“是警察局的王處長。”

蔣經國嚴厲地說:“你把他扣起來審查,看他是不是暗中與奸商勾結。如果不是,也要辦他個瀆職罪!”

王升立正回答:“是。”又擦了擦頭上的汗。

蔣經國在辦公室內審閱各個搜查隊的搜查情況彙報,問題確實很嚴重,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一位職員走進來報告:“局座,證券商杜維屏求見。”

蔣經國此時本不想接見來訪者,但這位杜維屏卻不好不見。他是青紅幫首領、上海大佬杜月笙之子。父親與杜月笙是拜把兄弟,有些事也得買杜月笙的賬。自己這次來上海,父親還囑咐要拜會杜月笙和另一首領黃金榮,代他問好。在拜會杜月笙時,他見到過杜維屏,他親切地稱呼自己大哥,熱情得很。

杜維屏一走進來就滿面笑容親熱地叫大哥。

蔣經國面無笑容,淡淡地說:“在辦公地點就不要叫我大哥了。”

杜維屏有些尷尬,但仍陪着笑臉,“好,好,那小弟就隨辦公人員叫您局座吧。”

蔣經國仍淡淡地說:“你今天來有什麼事麼?”

“啊,家父讓我來看望大哥,啊,局座,看生活起居有什麼不方便的,讓小弟幫助解決。局座來上海公幹,我們應盡地主之誼,照顧好大哥,啊,局座。”

蔣經國面色和緩了些:“你告訴世伯,我生活起居都好,沒什麼問題。代我謝謝世伯。”

“局座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啊。小弟本來要到住處拜訪,這樣比較合適,可聽說局座就住在辦公室裡,就只好來這裡了。”

“嗯,我就住在這裡間。”蔣經國指了指裡間。

裡間看着一條門縫,杜維屏向裡張望了一下,“哎呀大哥,這裡間也太狹小了,太憋悶了。我們家在霞飛路有座別墅,很寬敞幽靜,大哥還是去那裡住吧,方便休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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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我一個人,有這小裡間儘夠住了,辦公也方便。”蔣經國淡淡地拒絕。

“那,大哥……”

蔣經國咳嗽一聲。

杜維屏連忙改口:“局座,您在上海做事,要有些應酬花銷,家父讓我帶來些美金,供局座零花。”

說着杜維屏從皮包中掏出一沓美金。

蔣經國忙擺手:“我不需要,你收起來。”

“錢也不多,我們父子一點心意,大哥還是笑納吧。”

“我真的不需要,你還是收起來,心意我領了。”

“這,大哥,局座,錢已拿出來了,讓我收回去,我這臉面……”杜維屏面顯尷尬之色。

“心意我領了,錢還是帶回去。我們有紀律。我定的紀律怎麼好自己違犯。”蔣經國說着接過杜維屏手中的美金,將它放回到他的皮包中。

“局座真是以身作則,清正廉潔,小弟佩服,佩服!”

“你還有什麼事麼?”蔣經國說着掃了桌上的公文一眼。

“啊,局座公務繁忙,小弟這就告辭了。”杜維屏說着站了起來。他看了蔣經國一眼又說:“大哥,小弟開了家證券公司,小本生意,也奉公守法,看在世誼和家父對委座忠心耿耿的份上,能不能就不檢查了?”

“這不行,我發佈了命令,凡上海的商家都要檢查,不得徇私。我當然不能帶頭違犯。”蔣經國看了一眼杜維屏又說:“你說你奉公守法,那還怕什麼,查一查更能避嫌麼。”

“這,大哥通融一下好麼?跟檢查人員打個招呼。”杜維屏懇求。

“不行,如果給你打招呼,別人怎麼辦?檢查還能正常進行麼?”

“大哥,局座……”

“不要說了,我還有公務。”蔣經國打斷。

“那,小弟告辭。”杜維屏向門外走去。

“站住,”蔣經國又叫住他,“你的皮包忘記拿了。”

杜維屏紅着臉拿起皮包走了出去。

幾天的緊急搜查,查出幾十家違法公司,一大批違法貨物。蔣經國氣恨得直咬牙根,“當前形勢如此危急,這些不法商人卻只知乘機發財,唯利是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奮筆疾書,簽署命令:“違禁貨物一律沒收!違法商人一律逮捕!”由於用力,派克金筆竟把紙面戳破了!

王升看着這手令卻有些猶豫,他小心翼翼地問:“局座,這名單上的人物全都抓捕麼?”

“我寫得很明白,一律逮捕!怎麼?”蔣經國對王升的遲疑很不滿,以爲他要給誰求情。

“局座,這杜維屏可是杜月笙之子,榮鴻元是杜月笙的女婿,黃連發是黃金榮的表侄。”

“那又怎麼樣?”蔣經國冷冷地問。

“這,抓捕他們會不會……”王升還是吐吐吞吞。

“有我頂着,不要怕!”蔣經國果斷地說。

“杜月笙,黃金榮可是上海的大佬,歷屆上海官府對他們都盡力維護,委座對他們也很客氣。”王升又委婉地說。足智多謀、處事沉穩的他預感到,如果連這兩個盤踞上海多年的巨頭都掀動,恐怕要凶多吉少。

“不觸動他們,別人怎麼辦?還能查下去麼?”蔣經國語氣嚴厲。

“我們能不能再想個穩妥地辦法,或是,向委座請示一下。”

“父親派我來,是讓我儘快解決問題,形勢緊迫啊。亂世需用重典,執行命令吧,出了麻煩我負責!”蔣經國堅決地拍了一下桌子。

王升不能再猶豫了,他立正回答:“是,馬上執行。”

蔣經國冷着面孔又說:“林王公司的老闆王春哲問題嚴重,態度惡劣,逮捕後立即槍斃,以儆效尤!”

“是!”王升又一個立正。

“警備司令部第六稽查大隊大隊長戚再玉,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經濟科科長張亞民,與奸商勾結,營私舞弊,也一併槍斃!”

“是!”王升心想,太子爺真是要狠下殺手了!

9月3日,逮捕了64名違法商人,都屬重量級人物,包括杜月笙和黃金榮的親屬。

9月4日,王春哲、戚再玉、張亞民被槍斃了。

大上海震動了,一些商人連忙交出違法貨物和資金,一些商人趕緊賣出囤積的貨物。投機搗把行爲銷聲匿跡了,物價平穩了。

蔣經國打開《申報》,看到上面有這樣一段報道:“短短數日,蔣經國先生在上海成了婦孺皆知的傳奇人物,憑着他堅定的決心,果斷地行動,沉重打擊了上海灘上的經濟惡霸、金融流氓,使奸商匿跡,小民歸心。百姓稱呼蔣經國先生爲蔣青天。”

蔣經國臉上露出了微笑,他拿起茶杯喝水,茶杯卻是空的。

一位年青女子走了進來,手捧一杯香茶,鶯聲婉轉:“局座請喝茶。”

蔣經國擡頭一看,不由愣住了,這女子太像章亞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

“局座請喝茶。”俏女子微笑着又說。

“啊,好。你是……”

“我是新招聘的工作人員,叫張若娟,上司讓我負責管理文件檔案,併兼任秘書工作。”她嫣然一笑又說:“剛來要試用一週,還請局座多關照。”

蔣經國微點了一下頭:“嗯。你是上海人?”

“是,復旦大學畢業。”

“你好好幹吧,儘快熟悉情況。”

“是,局座,還請您多指教、訓示。”

張若娟離開後,蔣經國陷入沉思,他又想起了章亞若。她是自己在贛南時的秘書,也是剛畢業的學生,年輕、俊俏、精明能幹,對自己忠心耿耿,體貼入微。自己回國後東奔西走,家小沒有帶在身邊,三十幾歲,正值壯年,也是鬧饑荒呀,遇到亞若就動情了。亞若真是情深似海,情熱如火啊……。後來她給自己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就猝死了。有人說是產後風,有人說是被毒死的,不明不白呀。而自已又不在她身邊。亞若,親愛的亞若,至愛的亞若,我,我對不起你啊!蔣經國心如刀絞,淚水奪眶而出。如果有來世,亞若,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張若娟的形象又顯現在面前,她怎麼那樣像章亞若,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亞若,是你倩女還魂與我人世再會麼?如果真是這樣,我蔣經國該是多麼幸運、幸福!

蔣經國坐不住了,他走到陽臺上,遙望贛南方向,嘴裡輕聲呼喚:“亞若,亞若……”

片刻後,他似乎看到亞若如飛天披着綵帶,乘着輕風向他飛來。飛到眼前,又幻化成張若娟。

“夢爲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望着杳杳冥空,蔣經國口中吟出這兩句詩,淚水又涌了出來。

蔣經國日夜奔忙,張若娟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她給他端茶送咖啡,給他洗衣,從家裡做他喜歡的小菜拿來給他吃,每天把他的臥室和辦公室收拾得一塵不染。她還在他的辦公桌上擺上盛開的鮮花。

蔣經國卻不露聲色,並不跟她多說什麼,甚至感謝的話也沒有幾句。

這一天,蔣經國設宴招待來上海的財政部長王雲五,王雲五對蔣經國的經濟治理大加讚賞。蔣經國嘴上謙虛,心裡還是高興的,就多喝了幾杯。晚上十一點回到住處,他覺得有些頭暈,便和衣躺在了牀上。

這時張若娟端着一杯清茶走了進來。她輕聲對蔣經國說:“局座,喝杯茶醒醒酒吧。這樣會舒服些。”

蔣經國接過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好,溫度正合適,喝下真是舒服。他問:“這麼晚了,你還沒回家?”

張若娟呡嘴一笑,雪白的腮上露出兩個酒窩,“局座,知道您去赴宴了,擔心您酒喝多了回來不舒服,我就守在這裡。還真讓我猜着了,喝下這杯茶舒服些吧?”

蔣經國微微點頭:“嗯,很舒服。”接着又說:“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張若娟又笑說:“局座,您有些頭暈吧?”

“嗯,是有些頭暈。”

“我給您按-摩一下吧。”

“你會按摩?”

“是的,我保證給您按摩得非常舒服。”張若娟說着就拿過椅子,坐到牀邊。

“不用了。這麼晚了,你快回家吧。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蔣經國說。

“局座頭暈我怎麼能放心。我讓您放鬆,讓您舒服。”張若娟說着就把兩隻纖纖素手伸到蔣經國頭上。

她的按-摩手法還真不錯,又溫柔又到位。蔣經國感到頭部輕鬆不少。她身上的香水味正是章亞若常用的那種,熟悉而又好聞,他閉眼聞着心裡陶醉,似乎章亞若就在身邊。

張若娟的身體逐漸放低,她身體就一下一下輕-觸蔣經國的身體。

按摩一陣後張若娟輕聲問:“局座,舒服麼?”

蔣經國沒有睜眼,只微啓嘴脣說:“嗯,很好。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張若娟又說:“局座,我再給您按-摩一下身體吧,這樣您會更舒服。”說着她把手伸到蔣經國身上。

蔣經國仍沒睜開眼睛,只用手擋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張若娟放出嬌滴滴的聲音:“不,我願意在這侍候局座,一定讓局座舒服透頂。您單身在外這麼些天,就不想舒服麼?”說着她抱住蔣經國,手指還去解蔣經國的襯衫鈕釦。

蔣經國這時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盯住張若娟厲聲問:“是誰派你來拉攏我的?說!”

張若娟露出驚慌神色,但馬上又鎮靜下來,委屈地說:“局座,您說什麼啊?我只是想侍候好局座。我,我也喜歡局座。”

蔣經國冷冷地說:“你侍候得是不錯,可是做得過頭了,尤其在這種緊急時刻。今天更證實了我的感覺。”

張若娟委屈得流淚了,“我真是喜歡局座,我沒有別的想法啊,只是喜歡……”

“哼,你還是說實話。我現在掌握着上海的警察和情報系統,要調查你的底細易如反掌。你說實話,我看在你是個年輕女子,又沒做成什麼壞事的份上,饒了你;如果你還嘴硬,就莫怪我不客氣了。關你、殺你都是一句話的事!”

張若娟身體一哆嗦,她擦着淚顫聲說:“我說實話,是杜月笙老闆派我來的,他讓我拉攏住局座,救出他兒子杜維屏和女婿榮鴻元。”

“你既然說了實話,我也說話算數,不追究你。你回家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張若娟眼淚又流了出來:“多謝局座,局座真是大人大量……”

蔣經國打斷她的話:“不要說了,快走吧!”

張若娟走後,蔣經國又來到陽臺上。晚風一吹,他的頭腦清爽了一些。他在心裡嘀咕:“亞若,你知道麼?我是爲了你纔不追究那女人的,她長得太像你了。”他望着黑暗的夜空又想:我知道大逮捕後對方一定會有反應,今天這個陰謀識破了,還會有什麼招法出現呢?有什麼花招你們就使吧,我蔣經國拭目以待!

躲在幕後指揮的真神終於顯身了。

一位職員向蔣經國報告:杜月笙求見。

蔣經國一聽,立刻到大門外去迎接。見到杜月笙他滿面笑容地說:“世伯您來了,快請進。”

杜月笙拱手說道:“杜某專程拜會蔣督導員。”

蔣經國一聽忙說:“您老人家還是叫我世侄吧,叫我經國也行。”

“如今您是位高權重,整個上海灘在您手心裡攥着呢,老朽怎敢放肆。”

蔣經國笑說:“世伯言重了,小侄不敢當。世伯請進裡面敘談。”說着他攙着杜月笙胳膊走進客廳。

待杜月笙坐定後,蔣經國又親自奉上一杯茶:“世伯請用茶,小侄這裡是清水衙門,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清茶一杯,還請世伯見諒呀。”

杜月笙淡淡一笑:“那是督導員廉潔,你這衙門現在就是要座金山也有啊。”

蔣經國笑說:“哪裡,小侄只是奉命而來,替國家做點事而已。”

杜月笙又一笑:“督導員是在做驚天動地的大事啊,如今上海灘可是無人不識君啊,比當年北伐軍到上海影響還要大啊。”

“哪裡,世伯說玩笑話了,小侄當不起喲。”蔣經國又手指茶杯:“世伯請用茶。”

杜月笙拿起茶吸了一口,微微點頭,“嗯,這茶還是不錯的。”

蔣經國想起什麼,到卷櫃裡拿出個精緻的盒子,放到杜月笙面前:“一個外國朋友來看我,送我一盒雪茄。我不抽菸,就請世伯嘗一嘗吧。”

“噢?這我倒要嘗一嘗。”杜月笙從盒中拿出一隻雪茄叨在嘴上。

蔣經國從桌上拿起火柴爲杜月笙點菸。

杜月笙微躬身:“這怎麼敢當?”

“小侄照顧世伯是應該的。”

杜月笙這才低頭吸燃了雪茄。他抽下兩口陶醉地說:“真是好煙啊,這是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世界名品喲。”

蔣經國笑說:“世伯喜歡就好。這一盒雪茄,小侄就奉送世伯了。”

“這連吃帶拿,老朽怎麼好意思喲。”杜月笙笑着打哈哈。

“反正我也不抽菸,好東西還要送與識貨人啊。就算小侄對世伯的一點兒敬意吧。”

“督導員對老朽這樣熱情關照,讓老朽腸熱喲。”杜月笙說着笑拍拍肚子。

“世伯還是叫我小侄吧。這樣才親切呀。”

“好,既然你一再這樣說,老朽就放肆了。”杜月笙又抽了口雪茄,笑說:“賢侄啊,老朽知道你忙,不便打擾,可今日是實在有事要求賢侄呀。”

蔣經國明知杜月笙想說什麼,但還是說:“世伯有什麼事就請指教。”

杜月笙指指自己說:“賢侄你看,老朽已是年近古稀,過一天少一天的人了。人老了心頭一點指望就在兒女身上了。犬子杜維屏、小婿榮鴻元做了些違禁的事,處罰他們是應該的。不過請賢侄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寬恕犬子和小婿一次。我們認罰,督導員罰多少我們都認,美元、黃金都行。只要把人放出來就行。”

蔣經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吟片刻後說:“世伯,我們有嚴格規定,不能徇私情。我還處理了幾個因情徇私的公務人員。作爲這次經濟整頓的主要負責人,我怎麼能率先違反規定呢?”

“這個,老朽讓督導員爲難了。不過,督導員也是有子女的人,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我不能看着兒子、女婿身陷牢獄不管啊!”

蔣經國沉默不語。

杜月笙又開口:“說句放肆和高攀的話,老朽與委座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在上海,在重慶,我跟着委座做了不少事,我們還是幫會裡的拜把子兄弟,論起來賢侄與維屏也是兄弟啊。請賢侄看在這情誼的份上,給老朽一個面子吧。老朽雖然年邁,來日定當厚報。”說罷杜月笙拱手頷首。

蔣經國也微微躬身:“小侄知道世伯與家父的交情,也感謝世伯幾十年來對蔣家的幫助。可是這件事,小侄實在是礙難從命啊。如果放了維屏,別人怎麼辦?如果被捕的都放了,那經濟整頓還能進行下去麼?”

“這樣說,是真的不行了?”

“小侄實在是沒有辦法,還請世伯原諒啊。”蔣經國說着拱手。

“實在不行,那就算了。”杜月笙不動聲色地說。

“多謝世伯的諒解。”蔣經國說罷又拱手。

“賢侄做事真是認真、嚴格啊,名不虛傳。”

“小侄公務在身,只能恪盡職守。”

“老朽也應該支持賢侄的工作,今天老朽帶來一份經濟不法分子的材料,請賢侄過目。”

“多謝世伯的支持。”蔣經國說着接過材料。看到材料的內容,他內心不由一震,但他不露聲色。杜月笙檢舉的這一人非同小可,是孔令侃,他的父親是孔祥熙,民國行政院院長,他的母親是宋藹玲,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姐姐,他的舅舅是曾任外交部長、財政部長的宋子文,可以說,他的家庭是中國最顯赫、最有權勢的家庭之一。蔣經國看到材料揭發的情況,比杜維屏要嚴重得多。他擡頭看看杜月笙,問:“這材料裡的情況都屬實吧?”

“完全屬實,如有半點不真,你把我老朽也關起來。”

其實蔣經國也知道些孔令侃的情況。他開的“楊子公司”是家大公司,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號,從事的商貿項目很多,違法違禁的事也有傳聞。不過要動他可是非同一般,所以蔣經國沒有將楊子公司列入頭幾批檢查名單,其他人當然更不敢動它。現在杜月笙將孔令侃端了出來,他是向我叫板啊。這條老狐狸,詭計多端啊!

“好,既然如此,我馬上派人搜查楊子公司,如查出確有問題,定當嚴懲不貸!”

“督導員若能對楊子公司秉公處置,不使其逍遙法外,則非但老朽口服心服,上海民衆也口服心服了。督導員亦不愧‘蔣青天’的稱號。”杜月笙的話綿裡藏針。

“請世伯放心,小侄會秉公處置此事的。”蔣經國態度堅決地說。

“那好,老朽就告辭了。回去後我恭候督導員勝利的消息,到時我一定給賢侄擺慶功酒。”

“小侄先謝謝世伯了,世伯請慢走。”蔣經國一邊送杜月笙出門,一邊心裡想,這老狐狸,還在給我加綱呀,我一定不能敗在你手裡,讓你看笑話。

晚上,蔣經國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反覆琢磨着杜月笙提出的挑戰。天氣悶熱,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蔣經國感到眼前的形勢也如這惡劣的天氣。

如何處置孔令侃呢?

如果處置他,會觸犯孔祥熙、宋子文、也會觸犯蔣夫人宋美齡。在當今中國聲名顯赫的宋氏三姐妹,只有大姐宋藹齡有親生子女,所以宋美齡對外甥、外甥女特別寵愛,視同已出。如果拘捕她的寶貝外甥,她能坐視不管麼?如果中國第一夫人動了怒,如何了結?這位第一夫人又是如此精明強幹,要當父親半個家呢。

如果不處置,杜月笙、黃金榮這些大佬怎會善罷甘休?他們一定會把這情況披露給外界,並讓徒子徒孫們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整個上海乃至中國都會驟起風波。那時自己將威信掃地,經濟整頓不但前功盡棄,更會土崩瓦解。那時自己如何向父親交待?如何向民衆交待?

“咣”,外面打起了悶雷,接着電光閃閃。人世啊,就如這天氣,時或電閃雷鳴、風急雨驟,讓人胸悶,喘不氣來。可是,沒有風雨,又哪能見到彩虹呢?不經風雨,又哪能享受到風和日麗的溫馨呢?

暴雨驟降,敲打着窗玻璃“啪啪”直響,好像是子彈在射擊。蔣經國穿着短褲走到陽臺上,讓密集的雨流沖刷身體。自己經常洗冷水澡,今天就讓雨水淋個痛快吧。暴風雨沖刷着粗壯的身體,蔣經國感到心裡舒暢些了,頭腦也清亮些了。自己回國十幾年,經歷了不少艱難險阻啊,不都闖過來了?這次自己還要闖一闖,不能後退,再說,也沒有退路,一退就會如大堤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暴雨下個不停,蔣經國直淋到半夜纔回房裡睡覺。

幾百名軍警突然包圍了楊子公司在上海的所有倉庫,突擊進行搜查。公司的辦公大樓也被封鎖,所有賬目被查封。

孔令侃此時正在一家高級彈子房打檯球,公司副總經理氣喘吁吁趕來向他報告緊急情況。

孔令侃狠狠地把一個玻璃杯摔碎在水磨石地上,“這老兄還真對我動手了,哼,他搜查吧,查封吧,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總經理,我們要想想辦法呀,貨物都抄走了不好辦呀?”

“我這就給小姨媽發個電報,讓她來管管。”

“之後您就到外邊避一避吧,躲躲風頭。我在這裡頂着。”副總經理又說。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這位‘太子爺’能拿我怎麼樣?”孔令侃“啪”地又摔斷了一根球杆。

“這位‘太子爺’可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不好惹啊,總經理,您還是避一避鋒芒好。”

“我不走,就在這,倒要看看‘太子爺’的手段。”

剛說到這,數輛軍車開到彈子房大門外,王升率領一批軍警走進彈子房。

王升看着孔令侃客氣地說:“孔總經理,軍警在楊子公司搜查出大批違法貨物,蔣督導員命令我讓您留在上海家中,不能外出。”

“怎麼,要拘捕我?”孔令侃橫着眉毛說。

“不是拘捕,您可以回家,但不能再離開家。”王升柔中帶鋼地說。

“噢,這是要軟禁嘍?”孔令侃咬了咬牙。

“只是請您留在家裡。如果孔總經理沒有其它事,就請上車吧。”王升向窗外指了指。

“你這是命令我?”孔令侃立起眉毛。

“不是命令,是請求,敝人是在執行公務,還請總經理見諒。”

孔令侃穩坐在沙發上不動。副總經理俯在他耳邊輕聲說:“總經理,還是先回家吧,有事回家再商量。”

孔令侃這才慢慢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走到門外,王升向一輛軍用吉普指了指,孔令侃裝作沒看見,向自己的勞斯萊斯轎車走去。一位軍警想上前阻攔,王升攔住他,小聲說:“讓他上自己的車吧,我們跟在後邊,跟住了。”

孔令侃的轎車在前面行駛,數輛軍車緊緊跟在後邊,路旁的行人都駐足觀看。

十一

晚上,中國第一夫人宋美齡在南京總統官邸宴會廳舉行宴會。正值中年的她體態豐滿,身着一襲高檔的織錦旗袍,雍容華貴,儀態端莊。

她帶着迷人的微笑,端着高腳玻璃酒杯向各位參加宴會的貴賓敬酒。敬完酒後她邁着從容、威嚴的步伐回到自己座位。這時她的機要秘書悄悄走到她身邊,拿出一份緊急電報給她看。看完電報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來面帶歉意對賓客說:“諸位貴賓,很抱歉,我有件緊急事務要處理,得先離開了。請各位繼續用餐,一定要盡興盡歡。”說完她微鞠一躬,走出了宴會廳。

衆人都用疑問的目光盯視着第一夫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不過他們猜測,事情一定很緊急、很重大,否則第一夫人不會這麼匆忙離開這個也很重要的宴會。

宋美齡走出宴會廳對秘書說:“調車,我立即去上海。”

秘書小心翼翼地勸說:“夫人,這麼晚了,外面很亂,天也黑,怕不安全。還是明天一早去吧。或者先拍個電報過去。”

宋美齡擺擺手,“不行,這件事越快處理越好,我必須立即過去。”

“是,夫人。”秘書馬上安排車輛和衛兵。

黑夜中,一輛黑色林肯轎車駛出總統官邸,前面、後面夾護着中型軍用吉普車,裡面坐滿了荷槍實彈的衛兵。

十二

上海孔令侃住宅的客廳內只亮着一盞落地燈,光線幽暗。宋美齡坐在燈前寬大的皮沙發上,姿態一如既往地優雅。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着穿着一身黑中山裝的蔣經國。他坐姿莊重,但略有些拘謹。

“經國,令侃是有些毛病。不過,他還年輕,犯些毛病也是難免的。家醜不可外揚,尤其是我們這樣家庭。如果消息傳開,外人會怎樣說?啊,總統的親屬腐敗了,總統家裡鬧內訌了。那將是什麼樣的影響?”

“可如果不處理孔令侃,影響也好不了。總統家護短,包庇親屬,帶頭置法制於不顧!”蔣經國心裡想,可嘴上並沒有說出來。他膽大,做事果斷,可對這位繼母卻有些打怵。這位第一夫人不但儀態高貴、威嚴,而且長於外交,很能辦事,幾次於險境中搭救父親。父親和國民黨政要對她都很敬重,讓她三分。他思索再三,輕聲說:“夫人,可這件事不處理也不好辦,這事是杜月笙揭出來的,他和黃金榮等上海大佬都盯着這件事呢。”

宋美齡看看蔣經國想,“你雖然年近四十,可在有些事的處理上,還是顯得稚嫩啊。杜月笙、黃金榮這樣的上海大佬,是可以隨便觸動的麼?他們可是在上海經營了幾十年,勢力遍及全國的幫會頭子呀!連你父親做事都讓着他們三分呢。”她也知道不好隨便指責蔣經國,他是蔣介石的唯一親生兒子,長子,深受老頭子器重,又是老頭子的接班人,如果跟他關係搞僵了,今後對自己也是不利的。她看看蔣經國溫和地說:“你還記得《紅樓夢》中關於護官符那段描寫麼?”

蔣經國點點頭,“記得。”他等着宋美齡往下說,可她卻不再開口了。蔣經國知道她這是在點示他,他心裡卻不以爲然,於是也不開口了。

宋美齡見蔣經國不再出聲,知道他心裡不服氣,可她又不能不說,於是又開口了:“經國,這件事事關重大,我看你還是應該慎重處理。”

“那怎麼處理好呢?請夫人指示。”蔣經國不動聲色。

宋美齡喝了一口茶,緩緩地說:“我看這件事還是壓下來,你作爲大哥嚴厲批評一下令侃就算了,不要正式處理,把問題張揚到外面去。”

“可他的問題外面人已經掌握了,如果不處理,也可能張揚出去,外人也會咬住不放。”

“對杜月笙、黃金榮的親屬也可從輕些處理麼,我和你父親再做些工作,他們也不會死咬着不放的。”

“我來到上海後就在大會上宣佈過,這次來上海不會只打蒼蠅不打老虎,而且主要是打老虎。從輕處理大佬的親屬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麼?其餘違法的人還怎麼處理?下一步工作還怎麼進行?”蔣經國有些激動了,但他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儘量壓低聲音。

“經國啊,有些事不必太認死理,要能柔和處理,圓滑處理,以退爲進。你父親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你要學習啊。”

這一點蔣經國是瞭解的,父親的幾次下野就是實例。可他對父親的圓滑並不完全贊成,覺得裡面有些上海灘黑社會的味道。抗戰時他對父親處理韓復榘和湯恩伯的方式內心就很不滿,地方軍閥韓復榘退縮失地被槍斃了,而嫡系將領湯恩伯一潰千里卻毫髮未傷!他在蘇聯工廠當領導時養成了做事公正的性格,這樣工人才服氣。在贛南當專員時他也遵循這一原則做事,因而獲得較好的治理效果和名聲。

宋美齡見蔣經國不出聲,又說:“經國,你看我的意見對麼?”

蔣經國沉吟片刻說:“這件事真是難以處理啊。”

宋美齡從蔣經國話中聽出難以從命的意思,覺得不能不進一步攤牌了,於是她說:“有一個情況我不能不說了,我每年要從揚子公司提取幾十萬美金。”

蔣經國聽到這話如雷貫耳,吃驚地望着宋美齡。

宋美齡接着解釋:“我的外交活動和公務活動很多,又不好多從國庫提款,只好用這個辦法了。所以你要體諒揚子公司,體諒孔令侃。”

蔣經國心裡埋怨,你用什麼方法不行呢,非用這種非法的手段,這又怎麼說得清楚呢?又怎麼向外界解釋得通呢?可他不能責備這位繼母和第一夫人,於是他繼續沉默。

宋美齡等待片刻,見蔣經國仍不出聲,只好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好想想吧。”

蔣經國點點頭,輕聲說:“好,我仔細想一想。夫人連夜趕來,一路辛苦,好好休息一下吧。”

宋美齡微微點頭。

第二天吃完早飯,宋美齡溫和地問蔣經國:“怎麼樣,想好了麼?”

蔣經國面顯難色:“夫人,我想了一晚,可這事確實不好處理。”

宋美齡知道這位“太子”的倔強,心裡雖然不快,但還是忍耐着:“那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要回去了。”

蔣經國恭敬地送第一夫人上了汽車,又彎腰揮手告別。在外人看來,第一夫人和“太子”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團和睦。

十三

上午,蔣經國坐在辦公室裡辦公,王升急匆匆走進來。

“局座,孔令侃說在家裡憋悶不住了,要出去散心。”王升報告。

“不行,不能出去!”蔣經國板着面孔說。

“同他說了,他不聽,已經走出家門了。”

“那爲什麼不攔住他?”蔣經國立起了眉毛。

“衛兵攔了,可他硬往外走,衛兵不敢傷害他,只好跟在他後面。”

“啪”,蔣經國憤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太不象話!馬上把他揪回來!告訴他,如果再胡鬧,就把他關進監獄!”

“是。”王升回答得有些猶豫,而且站着沒動。

蔣經國馬上補充:“就說是我說的,馬上行動。”

王升這才立正大聲回答:“是,馬上行動。”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王升走出辦公室,蔣經國又一拍桌子,心裡氣惱:孔令侃,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你有權勢傾天的親屬就可以爲所欲爲?哼,可惜你現在碰到了我蔣經國,我不吃你這一套!想在我面前耍光棍?沒門!

蔣經國對孔祥熙家的少爺小姐們早就看不上眼,那二小姐孔令儀穿着男裝,戴着墨鏡,牽着狼狗到處亂闖,甚至闖入軍事禁區,結婚還要派專機去美國採購物品,鬧得滿國風雨。少爺孔令侃依仗權勢投機倒把,發橫財,橫行上海灘。你們他媽的是什麼東西?有能耐自己去闖,依仗爹媽親屬的勢力耍橫算什麼本事?

蔣經國正氣惱着,電話鈴響了,王升報告說已經將孔令侃攔回家中。

蔣經國心中冷笑,哼,你敢不聽話?你要跟我較勁,我就真把你關進監獄。軟禁你在家中,已經夠照顧了,你還敢胡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王升在電話另一頭心想,偌大個中國,敢管並能管這孔家闊少的,怕只有蔣經國一人,內心裡對這位頂頭上司又增加了幾分尊敬。

十四

中華民國總統、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正在前線指揮軍事。國軍連吃敗仗,令他心煩意亂,夜不能眠。他披衣坐起,翻開《孫子兵法》。看了幾頁又心生感慨,看來毛潤之也精研《孫子兵法》呀,而且比自己運用得好。原以爲他不過一介書生,會作詩填詞而已,沒想到對軍事也這樣精通,出神入化。自己縱橫中國幾十年,現在是遇到真正的對手了,搞不好還可能敗於此人之手。“唉,‘既生瑜,何生亮?’”蔣介石一聲長嘆。

正在這時,衛士長拿着封電報走進報告:“委座,夫人發來急電。”

蔣介石看電報時皺了下眉頭,但馬上恢復平靜,吩咐道:“安排飛機,我立即飛上海。”

衛士長看看窗外黑暗的夜空稍有猶豫,蔣介石催道:“快去!”

衛士長急速離去。

一架軍用飛機劃入夜空,爲了避免遭到炮火襲擊,關閉了飛機上所有燈光。

十四

蔣介石一身戎裝端坐在沙發上。蔣經國坐在父親的身邊。他對父親的儀容和威嚴很欣賞。父親已經年近花甲,可依然保持着軍人姿態,站如鬆,坐如鐘。他還不抽菸,不喝茶,只喝白開水。

“經國,”蔣介石開口了,一口寧波官話。“我雖然在前線戎馬倥傯,可你來上海後的情況我還是關心的,瞭解的。”

父親很關心自己。自已從蘇聯歸國後,父親專門給自己列出了讀書計劃,讓自己學習中國歷史和政治,並讓自己每日寫三篇毛筆字。他雖然公務繁忙,但每週都要檢查自己的功課,並親自批閱。

“謝謝父親的關心,還請父親多指教。”蔣經國恭敬地說。

“嗯,這個,你幹得不錯,是有成效的。經過鍛鍊,你辦事的能力越來越強了,很好。”蔣介石說着喝了口白開水。

“父親過獎了。經國一些事處理得還不是很好。有些事情很複雜啊。”蔣經國知道父親匆忙趕來上海的目的,他一定是聽了夫人的一些話。

“嗯,上海灘,十里洋場,我在這裡住了數年,知道這裡的複雜。所以啊,在這裡做事要格外慎重。”蔣介石發跡、獲得中國最高領導權,都是在上海,他對上海感情很深,認識也很深。

“是。”蔣經國恭敬地點頭。

“這個,我前線軍務繁忙,多餘的話就不說了,直接談必要的話吧。”蔣介石看看兒子。

“是,父親。”

“這個,令侃的事你要小心處理,不要把事情搞大,更不要張揚出去。”

“父親,可孔令侃鬧得也太不象話了,比別的奸商問題都嚴重。而且杜月笙、黃金榮他們已經掌握了他的違法情況,並要以此爲突破口,破壞上海的經濟整頓工作。”

“嗯,問題應該處理,可處理的方式可以選擇,你應該選擇最穩妥的一種方式。”

“父親,如果孔令侃從輕處理,別人就會抓住把柄鬧事,那我在上海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

蔣介石打斷兒子的話:“這個嘛,我都知道。我來就是幫你出出主意,幫你做做工作。現在軍情危急,我們家的後院絕不能再起火。”

蔣經國不再說話,靜聽父親的意見和安排。他原來以爲父親會在他和夫人之間五五開,調和一下,沒想到父親基本站在夫人一邊,他心裡不服,也很難過。他雖然倔強,並在年輕時公開反對過父親,可他知道現在絕不能同父親唱對臺戲,那樣將自毀前程,也於事無補,而且目前的危急形勢也不容許他們父子失和,那樣蔣家將會更加風雨飄搖了。

蔣介石說了大半夜,蔣經國基本上是在點頭。

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蔣介石的話開始收尾。他看着基本上服從的兒子,滿意而又帶着情感地說:“經國,你逐漸成熟了。這個,四十不惑,你應該不惑了,以後還有更重的工作交給你做。這個,上海灘的事情複雜,中國的事情複雜呀。處理問題要大膽、果斷,但也要慎重,要圓熟,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馳’,弓弦拉得太緊了,也會折的,嗯……”

“是,父親。”蔣經國點着頭。但他心裡對父親所說的圓熟手法卻不甚贊同,正因爲過於圓熟了,中國的好些事纔沒有做好,才……唉,不想了,想也沒用。

“好,就這樣吧。我要休息一下。你就按照我們的商定去做吧。”

“是,父親。”蔣經國站起,送父親去臥室休息。

從臥室出來後,蔣經國對守候在樓梯口的王升說:“警衛沒有問題吧?”

“是,局座,萬無一失。”

“好,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是,局座。”王升答應着,眼睛向蔣介石臥室方向望了望。

蔣經國也向父親臥室望了望,然後轉過頭,沉重地說:“父親跟我談了一夜,我,我只有先爲家盡孝,然後再爲國盡忠了。”

“局座……”王升同情地望着蔣經國,想安慰他又不知怎麼說好。

“好了,你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一下。”蔣經國拍拍王升的肩膀。

“是,局座,您好好休息。”王升把蔣經國送到臥室門口,又去再次檢查警衛情況。

十五

杜月笙在家裡擺了桌酒席,慶賀心愛的兒子及女婿出獄歸來。

杜月笙舉起裝滿茅臺酒的酒杯,對杜維屏和榮鴻元說:“來,兒子、女婿,我們碰一杯,慶賀你們回家,這些日子你們受苦了。”

杜維屏與父親碰杯:“阿爸,謝謝你的營救。你老人家事先設計的這張底牌還真好使。你不愧是在上海灘經營多年的大佬,深謀遠慮、足智多謀呀。”

榮鴻元也與丈人碰杯:“多謝老泰山營救,老泰山真是老當益壯。”

杜月笙喝了口酒,然後擺擺手:“我們不要太高興。要知道,用氣功對付強手,自己也會傷氣呀。爲了救你們出來,我使了萬不得已的一招,得罪了當今中國最有權勢的一批人物,蔣介石、宋美齡、蔣經國、孔祥熙、宋子文,都得罪了。以後我們在上海灘也不好混了。我想好了,我們移居香港,避一避風頭。”

杜維屏點點頭:“阿爸想得深、想得遠。現在時局混亂,我們去香港也好。”

榮鴻元也點頭贊同。

杜月笙嘆了口氣,“我在上海經營多年,盤根錯節、根深葉茂,真是不願意離開呀。”

杜維屏安慰父親:“阿爸,我們在香港站住腳後再慢慢發展,以後還可以返回上海,重整河山。”

榮鴻元說:“是呀。”

杜月笙又嘆了口氣,“怕是不容易喲,看現在這形勢,以後中國怕是要成爲共產黨的天下,蔣家還不知魂歸何處呢。”

“老蔣老奸巨滑,怕是早就想好了退路了。”杜維屏說。

“嗯,”杜月笙點點頭,“如果真的在大陸站不住腳,他可能去臺灣,也可能去海外。”

“阿爸,我在獄中聽說揚子公司被撤銷了,物品也被查封,孔令侃也被趕出了上海灘,去了海外。 ”杜維屏又說。

“哼”杜月笙冷笑一聲,“遮人耳目而已。現在時局混亂,孔令侃正想把公司移到海外呢,藉此機會剛好如願,還能讓蔣經國下了臺階。封存的貨物也沒上繳國庫,暗中已經讓孔令侃轉移它地或海外,他什麼損失也沒有。”

“我說呢,小蔣怎麼下得了手。宋美齡、宋藹玲、孔祥熙、宋子文,哪一關他也過不去啊,老蔣還有些懼內。”杜維屏又說。

杜月笙笑了笑,“小蔣年輕氣盛,可還是鬥不過老蔣呀,兒子還得聽老子的。”

杜維屏笑說:“是呀,兒子得聽老子的,我永遠聽你老爸的。”

“哈哈哈”杜月笙開懷大笑。

榮鴻元連忙接上說:“我也永遠聽老泰山的。”

杜月笙爽朗地笑着說:“好、好、好,就爲你們這句話,我冒險撈你們出來也值了。”

父子三人又笑碰了一杯。

在這同一時間,蔣經國也在喝酒。他平時很少喝酒。可今天感到很鬱悶,坐在辦公室什麼事也做不下去。早上,他習慣地打開報紙,看到這樣一段文字:“記者近日在採訪中聽到這樣的反映:違法的豪門子弟都悄悄地釋放了,這次經濟整頓說是‘不打蒼蠅,只打老虎’,實際上還是隻打蒼蠅,不打老虎。”這幾天他就心氣不順,看了這段話更覺得一股濁氣在胸裡上升,滿胸膛裡亂竄。他抑鬱的目光掃到屋角的一箱酒,氣悶又膨脹了數倍。這是孔令侃派人送來的一箱法國葡萄酒,說是爲了感謝大哥的關照。蔣經國感到這裝璜精美的葡萄酒裡滿含着嘲笑與譏諷。他拿起一瓶葡萄酒,想用力摔在地上,可又擔心驚動其它屋裡的工作人員,於是他用牙咬開酒瓶蓋,狠狠灌了幾大口。片刻後,他感到腦袋有些暈乎乎的,胸中的悶氣似乎也消散了些,於是他又舉起酒瓶往嘴裡灌,一瓶酒見底了。

頭腦發熱,腿腳發軟,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蔣經國覺得很舒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蔣經國又打開一瓶葡萄酒,對着嘴一口氣喝光了。手和腳飄起來了,屋裡的器物也飄起來了,鋼筆在飄、稿紙在飄,啊,桌子也飄起來了。天旋地轉,乾坤倒置,蔣經國踉踉蹌蹌撲到裡間牀邊,一頭栽倒在牀上。啊,胸膛裡火一樣在燃燒!啊,腸胃裡翻江倒海!暈眩中蔣經國用最後一絲知覺把頭栽到牀邊的痰盂上,大口吐了起來,屋裡霎時充滿了酒氣。昏迷中蔣經國眼前一亮,一個窈窕女人閃現出來,是章亞若。亞若,你來了,你會心疼我吧?你會輕視我吧?我在你面前的形象一向是莊重的,神聖的,可現在,我失態了,我露醜了,亞若,我讓你失望了。章亞若輕撫蔣經國的額頭,“經國,勝敗乃兵家常事,人人都會遭遇失敗,你雖然果敢神勇,可也不能永遠獲勝。不要氣餒,不要……”“謝謝你,亞若,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蔣經國想握住亞若的手,可她卻飄了起來,漸漸遠去了……“亞若,亞若,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蔣經國呼喊,可亞若還是漸漸消失了。耳邊又響起楚霸王兵敗垓下時所唱的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濟時騅不逝。騅不逝時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眼淚從眼角涌了出來,這一涌就一發不可收拾,片刻後蔣經國頭下的枕巾溼了一大片……

十六

1948年11月6日下午,蔣經國坐在桌前,寫下這次來上海的最後一篇日記:

昨日正式發表消息辭督導員職,心中實有無限感慨,幾欲流淚。傍晚望看黃浦江的晚景,覺得格外的悽慘。回國後我以“有志者事竟成”爲座右銘,依此激勵自己做人行事,可這次上海鎩羽而歸,使我認識到,有些事不是個人努力就能辦成的。時勢能造英雄,也能毀英雄……

寫到這裡他擡起頭望着窗外,窗外烏雲密佈,山雨欲來風滿樓,他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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