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立冬前的這場京城大雪尤爲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裡許多孩子歡天喜地的同時,都納悶住在天上的老天爺這到底是養了多少隻大白鵝哦。
這座可以用有龍則靈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着三名皆是有望爲劍道扛鼎的天縱之才,一夜之間就三去其一?吳六鼎無趣時,就喜歡拿過那根只比劍略長的青竹竿,此時蹲在檐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馬的翠花就站在身邊,這位不學王道劍卻學霸道劍的年輕劍冠也有些戚容,吊兒郎當溫遊俠那句話字字入耳,只留一條苟活性命出院,斷一臂斷一條腳筋,自行毀去竅穴,就這樣走了。溫不勝,你不是說要成爲天底下有數的大劍客嗎?你不是才見過你愛慕的女子嗎?殺一個無親無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後名動天下不好嗎?
翠花察覺到年輕劍主轉頭,兩人心有靈犀,無須吳六鼎問話,她就開口道:“我也不懂。”
蘆葦蕩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趙珣拿此人與春秋名將王明陽的兄弟情誼枷鎖,將其從那青山綠水山野幾畝田中套出江湖。
那溫華才入江湖天下知,怎麼就這般淒涼離開江湖了?
這些時日經常跟溫不勝拌嘴的吳六鼎鬆開手,竹竿滾落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臉頰,“我沒有兄弟,也沒有朋友,一心問劍道,可這輩子都會記住這個笨蛋了。要不咱們送送溫華?這冰天雪地的,他離得了院子,離不開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聲,天天被綽號六隻缸的劍冠吐出一口積鬱深重的濁氣,平靜起身,“別管屋裡頭那個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到底算計誰的老王八,真惹惱了我,大不了撕破臉皮,一拍兩散。我不喜歡京城這地方,沒有江湖味也沒有人情味,好不容易纔發現一點吳家劍冢都不曾有的劍味,可又太晚了。翠花,要不咱們護着溫不勝出京以後,再去南海那邊走一走?聽說鄧太阿出海訪仙,說不定能遇上。”
翠花只是拍了拍身後所背的素王劍,吳六鼎大笑出院。
黃三甲從屋中緩緩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遺留下來的古劍霸秀,面無異樣,不見絲毫波瀾情緒,只是將霸秀劍朝牆頭那邊一拋。
古劍入一人之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老者蹲坐在牆頭之上,單手接過了棠溪劍爐最後一柄存世鑄劍,捨棄了劍鞘,手掌攤開,將古樸名劍擱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鋒芒不入天下名劍前三甲,堅韌卻高踞榜眼位置的霸秀劍瞬間彎曲,劍尖劍柄鏗鏘撞擊,如一條龍蛇頭尾相咬,雙指劍氣所致,這柄當世名劍竟是硬生生從中崩斷,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類推,霸秀寸寸斷,寸劍都落入斷臂大袖之中,然後老頭兒揀選了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嚼黃豆,嘎嘣脆,嚼勁十足。老人未必真實無名無姓,卻實實在在籍籍無名了一甲子,這些年偶爾入世,也都是跟黃龍士做買賣,他殺人傷人,黃龍士都要負責給他一柄好劍入腹。
要說他做了什麼壯舉,江湖上從無半點渲染,可他畢生極癡於劍,幾近百年歲數,不過收徒兩個半,“半個”是那讓他大失所望的木劍遊俠兒,一個則是名頭更大一些,西蜀劍皇。可老人也曾對黃三甲明言兩個大徒弟也比不上一個半路徒弟溫華,與天賦無關,天賦不全等於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劍道,便不興驚採絕豔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劍,老頭兒也十分不滿,這柄劍的滋味本就不夠,他是衝着那柄春秋劍來的,劍冢的素王劍其實也不錯,可這二十年最爲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涼龍雀劍。老頭兒缺了一臂,可由於身材魁梧,也不顯得如何年邁衰老,尤其是雙眉極長,紮了一根雪白長辮,就好似那北涼離陽北莽三足鼎立。
雙眉長如柳枝的老頭兒桀桀笑聲,嗓音沙啞磨礪如同一頭夜鴞,陰森道:“黃龍士啊黃龍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準的人,料不準的事!”
黃三甲平淡道:“天下哪來算無遺策的人,種下莊稼,長勢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時,我黃龍士也沒自負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溫華樂意自毀前程,無礙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頭兒顯然很樂意見到黃龍士吃癟,繼續在傷口上撒鹽,“溫華這小子在京城殺北涼世子,不讓北涼離陽有半天如膠似漆的日子,最不濟也要讓徐鳳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讓你繼續渾水摸魚,這種狠辣算盤也就只有你打得響。怎的,你還是看重那陳芝豹?覺着他纔是兩座江山的天命之主?這些事情我懶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筆帳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請出了劍冢老吳出山,我不好對素王劍下口,不過溫華,我這半個徒兒可不止只值一柄霸秀劍,既然素王劍下不了腹,那說好了的徐鳳年那柄春秋,你該如何滿足我的胃口?”
黃龍士步入院中,望着頭頂絮亂落雪,“我從不覺得誰是天命所歸,我只是見不得暮氣沉沉的春秋,見不得這天下那麼多的理所應當,於我而言,沒有什麼仇家沒有什麼恩主,此生所作所爲,不過都是要拿朽木之上發新芽。”
難得聽到吐露心事,脾氣不算好的老頭兒也破天荒沒有追問那春秋劍的事情,繼續慢悠悠一次一截斷劍放入嘴中。
黃龍士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公平二字最難得,既然曹長卿敢帶着亡國公主姜姒,壞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並斬龍蟒這一場大局,我就能讓徐鳳年吃不了兜着走。但徐鳳年贏了,我也不是糾纏不休的人,春秋劍你就別想了,我自能讓你填飽肚子。走,咱們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頭兒吃光了霸秀劍身,丟去劍柄,“那兒開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順眼他了,什麼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還差不多。”
黃三甲點頭笑道:“確實,天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換一臂。”
老頭兒陷入沉思,黃三甲也不急於催促出城,“天底下風流子,,爲情爲義爲仁,大多難免作繭自縛,王仙芝自困於一城,軒轅敬城自困於一山,曹長卿自困於一國,李義山自困於一樓,李當心自困於一禪。真正超脫於世的,你,那個現在正四處找我尋仇的元本溪,和出海的鄧太阿還算不上,屈指算來,只有騎鶴下武當的洪洗象,斷臂以後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劍不練劍的溫華了。江湖註定很快就會記不住溫華,但正是這樣的人物,才讓江湖生動而有生氣。我黃龍士輸了?可我輸的心甘情願。因爲溫華,我會送給徐鳳年一份大禮,要不然這小子活得太淒涼了些,小小年紀,就要跟元本溪這種老狐精辛苦過招。”
手上無劍並且喜歡吃劍的老頭兒躍下牆頭,身高嚇人,足足比黃龍士高出兩個腦袋,“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黃龍士,你該不會是自知時日不多了?”
黃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頭兒雙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無所謂,我上哪兒去找好苗子繼承我那一劍?”
黃三甲輕聲笑道:“要我說,你用你的一劍去換他的春秋劍,正好。春秋已亡,還要春秋劍做什麼?”
老頭兒譏笑道:“這便你給那小子的大禮?”
黃三甲搖了搖頭,走向院門,等那名曾經一人獨扛吳家劍冢聲勢的老頭兒率先走出院子,這才掩上門扉,“溫華與你不算師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場生意。真算起來,你不過收了兩個徒弟,兩個徒弟都因北涼而死。”
老頭兒輕笑道:“這算什麼,劍士爲劍死,再沒有比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既然挑起了我的興致,黃龍士,那你就別跟我藏藏掖掖,說吧,原先除了讓溫華去殺徐家小子,還有誰。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視爲大敵和知己的劍客,既然他教了那小子兩袖青蛇和劍開天門,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劍侍才學會半數兩袖青蛇,太少了。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學我這一劍。”
黃龍士一笑置之,這孤僻古怪的老頭兒教人學劍,你明面上的資質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劍皇得授四劍,自悟百劍,結果畢生潛心劍道,卻無一劍入老頭兒法眼,後邊的徒弟才教了三劍,卻有一劍讓老傢伙讚不絕口。然後黃龍士拐騙了他兩劍傳給溫華,只可惜這一次沒能看到莊稼長成而已。到底那個小子還是選擇了黃粱一夢,而不是那有望登頂的名劍,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至於這口味刁鑽的老頭兒真見着了徐鳳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殺手吃春秋,還是稀裡糊塗教那一劍,可就不是他黃三甲會去惦念的多餘事情了。之所以提起這一茬,只因爲一句話,或者說是兩句話。
“我將爲中原大地鎮守西北。”
“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黃龍士笑了笑,有點自己年輕那會兒的意思。
黃龍士望着白茫茫的小巷,彎腰抓起一捧雪,問道:“那咱們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頭兒不置一詞。
世人不知天地之間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此氣勢磅礴,凜烈萬古存。
黃龍士仰頭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於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着,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帳舊賬,看你怎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