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事出門,今天只有一章。)
今日早朝退散後,皇帝陛下不同於以往召開小朝會議政,只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喊住了左散騎常侍陳望,當時陳望剛要陪着門下省主官桓溫一起走下白玉臺階,結果只好站在原地。
因爲左散騎常侍是位列中樞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謂的金鑾殿上,位置頗爲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陳望跨出大殿的時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往往早已潮水退散乾淨。
但是因爲本次早朝實在涌入太多太多的陌生面孔,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在內,一大撥勳臣貴胄都齊聚到場,讓原本十分開闊的大殿顯得擁擠不堪,所以陳望停步時,仍是不斷有人跟這位當之無愧的“祥符第一臣”擦肩而過,甚至給京城官場不問世事印象的宋道寧,也主動了寒暄幾句。
幾個曾經與舊西楚太師、上任離陽左僕射孫希濟一起搭過班子的年邁老臣,更是熱絡得像是對待自己女婿似的,如果不是掌印太監宋堂祿的眼神示意,這幫在家起居都要人小心攙扶的老臣,好像能夠站在這兒跟陳大人暢談半個時辰。
陳望和身披大紅蟒袍的宋堂祿站在一起,大殿內外漸漸走得一乾二淨,陳望沒有仗着跟當今天子遠超同朝文武的君臣情誼,開口跟離陽宦官之首的掌印太監詢問緣由,始終閉嘴不言。倒是宋堂祿沉默許久後,主動輕聲說道:“還要勞煩陳大人稍等片刻。”
陳望嗯了一聲。
面對陳大人不冷不熱的迴應,令滿朝文武忌憚如虎的蟒袍宦官,心中沒有絲毫不滿。宋堂祿從人貓韓生宣手上接掌司禮監後,趕上離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老交替,已經很少對某位官員心生敬意,屈指可數,在宋堂祿心中,陳望陳少保的名次,僅在齊陽龍、顧劍棠和桓溫三人之後,還要在趙右齡殷茂春之前。寒士出身的陳望,實在與有個老人太相似了,無論是個人操守還是仕途履歷,如出一轍,甚至都讓人生不出太多眼紅嫉恨。
陳望神遊萬里,以至於肩頭給人拍了一下才驚覺回神,轉頭看去,無奈一笑,輕輕作揖。
年輕皇帝沒有身穿龍袍,換上了一身不合禮制的便服,跟陳望並肩而立站在臺階頂部。而宋堂祿早已貓腰倒退而行,細碎腳步悄無聲息,給這對註定要青史留名的祥符君臣讓出位置。
陳望看到遠處幾個宦官合力搬來一架長梯,忍不住好奇問道:“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皇帝笑眯眯道:“先陪朕等個人。”
當陳望看到那架梯子小心翼翼架在金鑾殿屋檐上,有幾分瞭然的陳少保頓時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年輕皇帝爲陳望伸手指了指遠處兩人,一襲硃紅蟒袍,顯然是個地位不遜宋堂祿太多的大宦官,還有一位身穿普通儒生的衣飾。愈行愈近,陳望終於清楚看到那兩人的模樣,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個資歷極老的年邁宦官,此時走在身旁年輕人稍稍靠前的位置,微微弓腰,一隻手掌向前伸出,另外一隻手托住袖口,像是在給那人帶路。後者閉着眼睛,步子不大。
秉筆太監率先一步走上臺階的時候,陳望依稀聽到老太監說道:“陸先生,小心腳底,咱們這就要登階了。”
皇帝轉頭笑道:“猜得出是何方神聖嗎?”
陳望點頭道:“青州陸詡陸先生,永徽末年由靖安王呈上的二疏十三策,京城明眼人其實心知肚明,是出自這位身居幕後的陸先生之手。”
皇帝突然有些憂鬱,趁着雙方還有些距離,壓低聲音說道:“陸詡棋力極厚重,朕估計咱們兩個加在一起都要被人砍瓜切菜,隨手就給收拾了。”
陳望忍俊不禁,輕聲打趣道:“不然拉上十段棋聖範長後?再不行,陛下不是還有欽天監小監正可以撐腰嗎?咱們四人一起上,還怕贏不了一個陸詡?實在不行,還有那個自稱只輸給範國手的吳從先嘛。若是仍然不行,咱們車輪戰,個個故意長考,看陸詡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不怕他不出昏招。
年輕皇帝輕輕一手肘撞在陳望腰上,笑罵道:“欺負陸先生眼睛不好,找範長後給咱們當狗頭軍師也就算了,竟然連車輪戰也用?咱們要點臉行不行?”
陳望耍無賴道:“微臣的臉皮子,反正也值不了幾個錢。”
皇帝擡起手肘又要出手,陳望趕緊挪開幾步。
司禮監秉筆太監領着陸詡走近皇帝和陳大人,離着十來級臺階的時候,皇帝陛下就快步走下臺階,拉住陸詡的手,微笑道:“陸先生,這次匆忙請你入宮,唐突了。”
陸詡沒有流露出半點誠惶誠恐的神情,坦然道:“可惜陸詡是個瞎子,看不到皇宮的壯觀景象。”
彎腰低眉的秉筆太監瞧見這一幕後,眼皮子抖了一下。
年輕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陸詡一起登上臺階頂後,陳望笑着向陸詡打招呼道:“門下省陳望,有幸見過陸先生。”
陸詡作揖道:“陸詡拜見陳大人。”
陳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陸詡入京後,直到人生盡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某位離陽官員行禮。
很多年後,陸詡悄然病逝,首輔陳望站在唯有一名白髮老嫗所在的冷清靈堂,還了今日一拜。
皇帝對宋堂祿和秉筆宦官沉聲說道:“朕要和兩位先生登梯,你們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記住!一炷香內,朕要在屋頂視野之中,在宮內看不到一個人!”
年邁的秉筆太監快步離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祿爭去搶守護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絕的授意下,陳望只好先行登梯,陸詡緊隨其後,年輕皇帝和宋堂祿一左一右爲兩人扶住梯子。
宋堂祿沒有擡頭,但是眼角餘光瞥見了正仰着着頭的年輕天子。
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極佳的皇帝,正在爲一位年輕臣子和一位白衣寒士扶梯。皇帝的頭頂上,有兩雙靴子。
宋堂祿突然眼眶有些泛紅。
等到三人都上了巍峨大殿的屋頂,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頭頂徹底沒了身影,宋堂祿雙手不敢鬆開梯子,但是微微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陳望攙着陸詡走到屋脊附近坐下,爲年輕皇帝留下中間的座位。
趙篆坐下後,笑問道:“第一次在這裡看京城的風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無意不再用“朕”這個字眼了。
趙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眺望南北御街,緩緩說道:“我還是四皇子的時候,在京城就聽說世間有兩座樓最高,連太安城欽天監的通天台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樓,一座是北涼的聽潮閣,其中大雪坪我去過,是很高啊。軒轅青鋒這女子了不得,愣是不讓我入樓,當時陳望你就在我身邊,咱們是一起吃的閉門羹,所以我這麼自己揭短,心裡頭要好受許多。這天底下不管什麼事情,有兩個人扛,總歸是輕鬆很多。”
陳望笑了笑。
趙篆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脖子,“可惜聽潮閣沒去過,其實很想有一天能去那邊登樓,畢竟我媳婦是北涼人,女人嘛,不管她嫁給了誰,只要嫁得還不錯,怎麼都想着能夠回孃家一趟的,這就跟我們男人想着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是一個道理,雖然我媳婦嘴上不說,但我心裡頭難免會裝着這樁事。但是現在朝廷和北涼鬧得很僵,別說老丈人被北涼同輩文人在私信裡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順帶着跟徐鳳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了清涼山北涼王府,也沒能見着徐鳳年的面,這一次徐鳳年入京,一樣是爲了避嫌,我那個小舅子也沒去下馬嵬驛館。其實啊,見了面,我根本不會介意。我哪裡會介意,我對他們嚴家是有愧疚的。”
趙篆手肘抵在腿上,雙手託着下巴,望着那條一路向南延伸、彷彿可以直達南海之濱的御道,“爲臣之道,循規蹈矩。爲子之道,孝字當頭。但是在我看來,爲人臣也好,爲人子也罷,都逃不過最底線的爲人之道,念舊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們屁股底下這座民間所謂的金鑾殿,什麼最多?當官的最多!很多當官的,當官本事很大,處處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漏,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懸。但是很多時候,明知道大殿內外那些人懷揣着什麼私心,一般而言,只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這些坐龍椅的,都會睜隻眼閉隻眼,水至清則無魚嘛,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親自爲他們推波助瀾,但這不意味着我們心裡頭不膩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聽着高呼萬歲萬萬歲,聽着歌功頌德,真是一件很無聊的時候。”
趙篆突然忍不住笑出聲,無奈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兩個笑話,好幾次我睡覺說的夢話,都是衆卿平身這四個字,爲此被自己媳婦有事沒事就拿這個調侃。”
瞎子陸詡仰起頭,日頭未高,清風拂面,很愜意。
陳望突然說道:“每天對着堆積如山的奏章摺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趙篆唏噓感慨道:“只要是想當個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這纔是最心累的事情。小時候經常會跟母后抱怨見不着自己的爹,很奇怪當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頭才與自己兒子見那麼幾次面嗎?那時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后說,以後我長大了,不要當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兒女嬉耍,一點一點看着他們長大成人,然後各自婚嫁……”
陳望嘆息一聲。
趙篆笑容燦爛,指着南方,“我知道廟堂之外有個江湖,尤其這一百年來,十分精彩,早先有個青山仗劍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後來王仙芝在武帝城號稱無敵於世,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餘氣數散入江湖後,頂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後春筍,前幾年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我不是一個皇子,而是江湖門派裡的年輕人,有沒有可能登上武評?就算沒有一品高手,當個能夠在州郡內叱吒風雲的小宗師總不難吧?別的不說,就憑我每天批閱奏摺也不皺下眉頭的不俗定力,怎麼都該混出個名堂吧?”
陸詡微笑道:“尋常的高手,想要在武林中搏個偌大名聲,可不比在官場廝混攀爬來得簡單輕鬆。”
趙篆點頭道:“所以,如果我只是趙篆,那麼我其實很羨慕徐鳳年。”
年輕皇帝停頓了很久,“也很佩服徐鳳年。”
陸詡柔聲道:“在青州一條叫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涼王賭過棋,贏了他不少錢。所以大致知道,想入北涼王的法眼,說起來很難,這滿朝文武,屈指可數。但同時也很簡單,可能販夫走卒,就跟他對眼了,願意待之以朋友。”
陳望笑道:“如果不是北涼王買詩文的銀子,讓我湊出了進京趕考的盤纏,我如今多半就在北涼道做私塾的教書先生了。”
趙篆坦然道:“所以說,如果不是他徐鳳年,今天我們三個就不會坐在這裡,也許我要過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才能與另外的人坐在這裡聊天。我要謝謝徐鳳年,也要謝謝你們。”
陸詡淡然道:“換成別的人當皇帝,我陸詡和陳大人一輩子都無法坐在這裡。所以不用謝我們兩人。”
瞎子讀書人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趙篆並不惱火,輕聲道:“徐家八百騎從北涼道一路長驅直入京畿之地,我讓人捧着聖旨恭送他入京,讓禮部尚書守在城門口,因爲這是爲中原守國門的三十萬北涼鐵騎,應得的待遇。他徐鳳年在下馬嵬驛館,大殺四方,引得無數宗師聯袂而至,接二連三的巔峰大戰,堪稱江湖絕唱,我沒有理會,因爲這是他徐鳳年作爲離陽武道大宗師,該得的待遇。在來這裡之前,我聽說他穿着藩王蟒袍去了禮部衙門,不但打了左侍郎晉蘭亭,甚至連咱們晉三郎的鬍子也給拔了,我依舊不生氣,因爲他是我離陽名列前茅的權勢藩王,我趙篆能爲他再退一步,哪怕他連老尚書司馬樸華一起收拾了,我還是能忍讓。先帝能忍徐驍到什麼地步,我就能忍徐鳳年到什麼地步,甚至更多也無妨。因爲我坐龍椅,他替我守江山。”
趙篆雙手緊握拳頭,撐在膝蓋上,眯起眼道:“但他要去欽天監,去我離陽趙室的龍興之地,要毀掉無數人積攢起來的心血,我不能忍!我寧願他來皇宮,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指着我趙篆的鼻子破口大罵。”
趙篆站起身,轉頭望向欽天監那邊,沉聲道:“我離陽漕運每年入京八百餘萬石,除去京城不可或缺的數目,原本打算每年爲北涼道開禁一百萬石!在這個前提下,北涼每殺死十五萬北莽人或是每戰死五萬邊軍,我都再給他分別五十萬石!既然兩遼顧劍棠殺不了人,只要還在我離陽版圖內的你們北涼能殺,那我就肯給你兵餉糧草!”
接下來趙篆面無表情道:“欽天監,先前李守郭李長安父子一千四百甲士,一百刑部銅魚袋高手,三百御林軍,再加上已經開赴欽天監的一千兩百騎軍,是整整三千人。按照先前所說,每年的一百萬石,加上殺敵軍功和戰死撫卹,他北涼現在擁有了三百多萬石漕運糧草,等他徐風離京,就會沿着廣陵江源源不斷送入北涼道。但是,在今天欽天監,他每殺我太安城一人,我就要爲離陽爲朝廷留下一千石漕運!”
中原的糧,買北莽的人頭,也買北涼的命。
陸詡無動於衷。
陳望欲言又止。
正在趕去欽天監的那個年輕人,是徐驍的兒子,還是吳素的兒子,看上去一樣,但大不一樣。
是三十萬鐵騎共主的北涼王,還是習武大成的江湖宗師徐鳳年,看上去一樣,但依舊大不一樣。
唯一站着的年輕皇帝平靜道:“所以你徐鳳年要是有本事殺完三千人,那就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