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龍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鎮瓦築,緊隨其後又有君子館離谷茂隆三鎮,構建起一個完整的防線,進可攻退可守,北莽在這些軍鎮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財力,不計其數,可仍是被一萬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聯手碾壓成了一隻破篩子,五六萬雄關甲士戰死的戰死,投降的還是死,甚至是慘絕人寰的就地坑殺,驛路跟烽燧兩大系統毀去十之八九,南朝廟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蟬,武將也不復前些年的自負。北涼鐵騎的驚人戰力,造就了一好一壞兩個局面,好事是棋劍樂府的洪敬巖出山,接管三座軍鎮全部的柔然鐵騎,給風聲鶴唳的南朝吃了一大顆定心丸,壞事則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邊軍中,隱約可以與那幾位大將軍跟持節令的地位並肩,權柄相當,用女帝陛下的話說董胖墩兒你可是又他孃的升官了呀,據傳那姓董的得了便宜賣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說皇帝姐姐,對呀對呀,他孃的總算升官了,其實啊,把南朝軍權一股腦都給我那才叫真妥了。之後也沒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沒有責備這胖子的荒唐無禮,也沒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當然也沒有讓這膽大包天的死胖子順杆子往上爬,不過還是給南朝留下了那位帝師,即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大人,爲董胖子撐腰,如此一來,在南朝寥寥無幾可以壓制董卓的那幾位,例如南院大王黃宋濮,劉珪楊元贊兩位大將軍以及龍腰州持節令,都識趣地避其鋒芒。今日在瓦築跟君子館之間的破損驛路之上,蹲着一個身穿輕甲內嵌正二品武將官服的胖子,手裡攥着一捧沙礫,他腳底下的驛路,依舊沒有修復,距離西京更近一些的離谷茂隆兩鎮,倒是藉着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機,動用民夫二十餘萬,以驚人速度修繕得七七八八,這個胖子體型很大隻,卻沒有什麼臃腫肥碩之感,反而讓人瞧着尤爲結實雄壯,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個南朝董,是一個能跟北涼褚祿山齊名的胖子,新晉升爲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胖子身邊並無親兵,只有一大羣精銳烏鴉欄子在四周極富規律地遊曳,在董卓得勢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銀子招兵買馬與人搶佔山頭,而是擴充北莽唯一能夠跟北涼白馬斥候抗衡的烏鴉欄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計,原先的千餘隻烏鴉,在沒有大程度折損戰力的前提下,數目足足翻了一番。董卓在那兒習慣性自言自語,在董卓還是個小胖墩的時候,經常被人嘲笑譏諷,這個少年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他將來會有什麼出息,所以董卓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久而久之,就喜歡神神叨叨,投軍以後,愈演愈烈,每次戰事結束,他總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難想象這麼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廟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說自話,唸叨着什麼老傢伙死撐着不願辭去南院大王這個虛銜,咋的,在給那洪敬巖鋪路,你這犟老頭兒,真打死都不願意交給老子?老子也不是記仇的人啊,再說了跟你也沒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黃宋濮到底在怕什麼?你難道是想賣棋劍樂府一個天大人情,換一個安度晚年?董卓傾斜手掌,任由沙礫滑落,唉聲嘆氣,確實有些想念大媳婦跟小媳婦了,不過當下貴爲公主的大媳婦的孃家那邊雞飛狗跳,得她去鎮場子,小媳婦成天想着跟那新涼王報仇,都沒以前那麼開朗活潑了。好在身邊帶了個丫頭,讓這個胖子心頭陰霾散去不少,董卓轉頭,眼神溫柔望向遠處一個牽着匹鮮紅小馬駒的小姑娘,陶滿武,她是董卓投軍之後結拜爲異姓兄弟的陶潛稚的遺孤,董卓暫時沒有子女,對這個小丫頭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寵溺,他甚至跟兩個媳婦明說了,就算以後有了親生孩子,多半也不會這般疼愛了,大媳婦還好,一向善解人意,進入董家家門稍晚的小媳婦氣得小半年沒讓他上牀睡覺。董卓看着身世淒涼的陶滿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着小曲兒,那匹馬駒是董叔叔給她找來的玩伴,她一直不捨得騎乘,這趟跟隨董叔叔南下,年幼馬駒都可以沾光進入那輛寬敞馬車。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滿武說說話解解悶,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側身,直愣愣望向一處,極其敏銳的董卓眯起眼,順着視線望去,無果,這個胖子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細想,趕緊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滿武在那裡擡臂擦眼睛,有些紅腫,也不知是哭的,還是被粗糲風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聲問道:“咋了?”
小丫頭視線微微偏移,使勁搖頭。董卓與她朝夕相處,哪裡會不清楚她在撒謊,可這有什麼關係呢?小滿武不想說,董卓也就不去問,只是拇指按住鼻尖,做了個豬頭逗她樂,小丫頭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幫他揉了揉臉,一本正經說道:“董叔叔,那些叫烏鴉欄子的大哥哥們都說你當了大官,可不許再胡鬧了。”
董卓笑道:“這有甚打緊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騎不上馬提不動矛了,還是會對小滿武做鬼臉的。”
陶滿武擠出一個笑臉,瞥了眼遠方,輕聲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謠了,你想不想聽?”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滿武扛在自己寬闊肩頭坐着。小姑娘大聲哼唱着,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調。誰家女兒低頭笑?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着黃蝶翹。誰家兒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嘆息,小滿武大概是在思念那個分不清是仇人還是恩人的公子了吧?
約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撥單兵作戰無與倫比的烏鴉欄子也不知誰起了頭,一起輕輕哼唱獨屬於他們七萬董家軍的小曲子,董家兒郎馬上刀馬上矛,死馬背死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斷腸,家中小兒再做董家郎……
小滿武坐在董卓肩頭,望向某處,猶豫了一下,紅着眼睛,悄悄搖了搖纖細手臂,當作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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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山脈作爲北莽南朝至關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爲核心,又設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軍鎮,巔峰時也沒有超過九萬人數的柔然鐵騎,亦是一支名動天下的雄兵,去年涼莽之戰,柔然鐵騎因爲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斃,沒有參與其中,南朝官員都堅信這支勁旅便是對上北涼龍象軍,勝負也在五五之間。提兵山還是第五這個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過柔然鐵騎卻跟隨詞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了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視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巖入主柔然,並沒有任何風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壓制提兵山的更漏子從未登山拜訪過第五姓氏,甚至極少出現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兒,北莽第十三位大將軍董卓的妻子坐鎮元氣大傷的提兵山後,就有人說洪敬巖爲了避嫌,這輩子都不會登山了。
綿延不絕的柔然山脈,去時山腳小麥,青黃不接,來時離夏季收麥還有些時候,故而仍是這般光景。
大風驟起,風吹麥搖,一名身材修長的偉岸男子毫無徵兆出現在麥田邊緣,他那雙讓人望而生畏的銀色雙眸,死死盯住遠處一個遠遊之“人”。
頭髮依舊灰白,只是與先前青蒼城內所見,灰黑漸長,白霜漸少。被視爲有望成爲拓拔菩薩之後北莽武道扛鼎人的男子,站在北方,攔截視線中那個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那個傢伙。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無珠”的洪敬巖看來,北涼鐵騎不論如何戰力冠絕天下,畢竟受限於北涼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只有北莽南下的份,萬萬沒有北涼北上的機會。所以洪敬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那人可以帶兵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門,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巖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賜姓的那名用槍之人,當時爲了護送種涼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氣傲的洪敬巖竟是眼睜睜讓別人佔盡上風,這讓眼中素來只有王仙芝跟北莽軍神兩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受到微妙的折損,微妙到他洪敬巖必須戰敗鄧太阿鄧茂之流屈指可數的武評高手,方可恢復到昔日的境界頂點,若是往常,見到此“人”神遊此地,洪敬巖早就嘗試着出手當場截殺,可現在洪敬巖卻要去擔心此人只是個極具誘惑的誘餌,本名劉偃兵的王繡師弟在暗處等待致命一擊。
那位出竅神遊的年輕“天人”穿梭在青綠麥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沒有託大到湊近殺氣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麥田中,伸手撫過尚未結穗的麥子,火上澆油笑問道:“接連跟洛陽和徐偃兵兩戰落敗後,你洪敬巖已是落魄到這般悽慘田地了嗎?都不敢出手?你這樣的心境,別說我於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恐怕過不了一年,連我也不是對手了。”
洪敬巖平淡道:“口舌之爭,有何意義。”
兩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竅神遊的年輕人點頭笑道:“你天賦太高,總覺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經地義的囊中物,於是很早就志在廟堂,可以說一開始就誤入歧途,以後的江湖,恐怕就沒有你什麼事情了。”
洪敬巖冷笑道:“徐鳳年,就算你已能神遊,試圖融匯三教,藉機摸着了陸地神仙的門檻,可你當真有資格對我妄加評論?”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躍過洪敬巖,望向柔然山脈的北方,“我等你帶着柔然鐵騎一同送死。現在,讓開路。”
洪敬巖嘴角翹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無法北上?徐鳳年你何時如此有自知之明瞭?”
一腳踏在天象一腳踩入陸地神仙的年輕“神遊之人”攤開雙手,兩柄刀,一柄過河卒,一柄春雷,從數千裡之外的徐鳳年腰間出鞘,一瞬在手握住。
看來洪敬巖不讓路,無非就是一戰而已,就看此生已經嘗過兩次敗仗的洪敬巖信不信事不過三。
洪敬巖皺了皺眉頭,然後眉頭舒展,側過身,示意視線中的年輕人繼續北上。
北涼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寶鼎許諾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個徐鳳年算什麼?
徐鳳年一閃而逝,留下笑聲,嘲諷之意重重錘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巖沒有因爲徐鳳年的笑聲而影響心境,只是怔怔站立原地,捫心自問,“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無法兼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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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太平令爲女帝打譜的那座皇宮廣場之上,憑空出現了一道飄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動。
身影一步步凌空登天,走到了大殿之頂,負手而立,似乎在遙望太安城。片刻之後,煙消雲散。
聞訊趕來的女帝擡頭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並未動怒,只是略帶悲憫神色,輕聲笑道:“傻孩子,大勢所趨,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涼還是不在話下的,你一人僥倖舉世無敵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第二個曹長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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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邊境貧瘠荒涼,但越是如此,勞作越是艱辛,容不得半點鬆懈,否則哪能從老天爺牙縫裡硬生生摳出活命的糧食,有一家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綠洲沙田裡耕作,不論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個北涼都知道北莽要大舉南侵了,富裕家庭已經開始悄然動作,把值錢家當要麼往東要麼往南遷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災難的富人總歸是少數,像這一家的窮人還是多數,他們只能聽天由命,田地在哪兒,他們就只能留在哪兒,守着莊稼,守着收成,只能寄希望於那個年紀輕輕的新藩王,真的可以爲他們扛下北莽鐵騎的潮水攻勢。老人其實並無太多遺憾了,好歹過了二十來年的太平日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家裡的孩子們。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農看了眼跟隨長輩一起勞作的孫子,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這娃兒唸書隨他爹,他爹又隨自個兒,都是瞧着書上那些字就頭疼,不過老人還是覺得多念一天書多識一個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費銀錢。老人摸了摸被越來越毒辣日頭曬紅臉龐的孫子那顆小腦袋,讓他去蔭涼處歇息會兒,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邊蹲着偷懶,結果彷彿瞧見了一個俊逸公子哥,可揉了揉眼睛後,又不見了,再揉,又瞧見了,這讓孩子摸不着頭腦,直到那人走到他身邊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確定不是自己白天見鬼了,質樸孩子壯起膽問道:“喝水不?”
那個在南則聚在北則散的身影微笑着搖搖頭,望着田間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身影,輕聲問道:“今年收成會好嗎?”
孩子愣了愣,憨憨說道:“年末雪大,該是不錯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問道:“家裡有人投軍嗎?”
孩子難爲情道:“沒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沒選上。”
似乎是怕被身邊的公子哥看輕了,孩子一臉認真說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殺北蠻子,掙大錢寄給家裡,嗯,還有護着咱們家。還有,我告訴你啊,嘿,公子你可別跟其他說,咱們村裡阿梅長得可好看了,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長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婦兒,因爲她姐就嫁了一個在邊關那邊當兵的人,我前幾年見過一次,可威風了!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點了點頭,一大一小一起都忙裡偷閒,望向遠方。
等孩子終於回過神,身邊的公子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孩子後知後覺,蹦跳起來,跟爺爺嚷嚷道:“我見着神仙了!”
老人笑了笑,直起腰抹了抹汗水,喃喃道:“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