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楨豎起耳朵仍沒有聽清徐鳳年的嘀咕,望見青羊宮內潮水般涌出大批道士,頓時豪氣橫生,加快步子離遠了挎雙刀的徐鳳年,這才指着殿外一塊石碑,輕笑道:“上面寫了‘公侯下馬’四字,是皇帝陛下御賜。”
徐鳳年斜瞥了一眼,字跡認得,果然是皇帝寫的,與聽潮亭九龍正匾一樣,中規中矩,卻沒半點筋骨神韻。
徐鳳年不予理睬,揚鞭策馬上殿,馬踏白玉石階,蹄聲異常清脆。
魏叔陽緊隨其後,呂舒楊三人按葫蘆畫瓢,尤其是呂錢塘覺得快意至極,公侯下馬?我呂錢塘一介亡國草民,都可以視而不見。
差點被世子殿下雙手奉送給青羊宮的舒羞臉色難看,順帶着俏臀下駿馬踩踏出來的馬蹄聲格外沉重。
那吳士楨毫不阻攔,這位最重風度的青城王愛子,整理了一下頭巾道袍,緩緩瀟灑拾階而上,青羊宮內高手盡數涌出,不下五十人。
父親吳靈素自立神霄派,是開宗立派的輝煌大手筆,加上被封爲王,雖說九鬥米道士被驅攆得一乾二淨,但間歇吸納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能人異士,終於三十六人合成了神霄劍陣,劍陣一旦啓動,三十六柄劍,呼嘯有雷鳴。
年幼時見到無數青城山九鬥米老道士上青羊宮理論,都被當時才十八人的玉霄劍陣給打得滿地找牙,現在青羊宮在青城山勢大無匹,玉霄劍陣號稱對敵二品以下無敵手,神霄劍陣更是能與一品高手抗衡,兩個劍陣,吳士楨不是坐井觀天之輩,自知與當今各自成名數百年的天下三大劍陣自然有些差距。只是,眼前這幫人抵擋得住?
那大劍壯漢有些棘手,雙手如雪的護衛興許也有點古怪門道,至於離公子哥最近的那位九鬥米老道,吳士楨素來不放在眼中。
勝券在握的吳士楨這時候才爲難起來。青羊宮擅長房中雙修術,這些年他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當,可兔子不吃窩邊草,上山香客中即便有容貌根骨俱佳的女香客,在父親的嚴令下他也不敢太荒唐,除非是遇見了上佳的鼎爐,纔會出手,宮內兩位最得寵的道姑,便是去年擄獲的,僕役都給殺光,拋屍荒郊,再嫁禍給山上一夥草寇,十分簡單,否則留着一股股山匪做什麼?吳士楨會在意每年幾百兩銀子的那點兒可憐供奉?
這兩位女冠是一對姑姑侄女,初時百般抗拒,只是嘗過青羊雙修的滋味,已是百般順從,在青羊宮內做快活神仙,總比在山下做柴米油鹽的凡夫俗子來得愉悅輕鬆,哪個世俗女子不奢望可以駐顏有術永葆青春?父親說過這可是皇宮娘娘們都不能免俗的!
有相馬術,更有相人術,相人分許多,吳士楨只揀選了最感興趣的一種,如何辨識雙修鼎爐,他在駐鶴亭一眼就看出這夥香客那幾位娘子鼎爐資質之好,是生平僅見,那被調侃舒大娘的,上品,駕車的青衫丫鬟與只探出頭一次的絕美女婢都是上上品。
而那騎在馬上抱了個黑丫頭的內媚女子,則是讓人垂涎的仙品,幾近父親所謂的仙人第二品“坐蓮菩薩相”!
吳士楨心動了,爲難的不是這位北涼公子哥扈從雄健,管你是哪一位北涼將軍的子孫,有本事帶幾千騎鐵騎上青城,可被顧劍棠大將軍打造成一個鐵桶的雍州會允許你北涼武卒橫貫半州?
同樣是春秋功勳彪炳的武夫,你徐驍憑什麼得了大柱國,被封北涼王,虎符重如泰山,我顧劍棠卻只是八位上柱國之一,在朝廷爲官,手中軍權輕如鴻毛。吳士楨不認爲顧劍棠會大度到一笑置之,十年間雍州武將頻頻更換,顧大將軍三分之一的舊部都有意無意安插進來,父親年初喝酒時私下便說“顧劍棠跟徐瘸子卯上了,姓顧的論心機實力都稍遜人屠一籌,可顧劍棠才四十三歲,這就夠了”。徐驍尷尬如此,何況是北涼的將領?吳士楨哪裡會畏懼,再者北涼三十萬鐵騎實權將軍都在那六位年輕義子手中,不曾聽說有眼前這公子哥這麼大年紀的子孫。
因此吳士楨爲難的是那幾個女子如何分配,給父親幾位?是將那菩薩相的白貓小娘子交出去,自己留下其餘幾位,還是弱水三千只要那女子一瓢?可一心要雙修證道給世人看的父親會答應嗎?
在青城山,青城王吳靈素就是天,那吳士楨無疑就是“天子”了,吳士楨一旦頭疼,就會習慣性雙手食指去捲起逍遙巾的兩條飄搖劍帶,看得十數位跑出大殿湊熱鬧的道姑們目眩神搖,女冠們最癡迷吳士楨的這些個小動作,至於在牀上,當然是更喜歡他的大開大闔,比起與吳士楨父王神仙雙修時的規矩森嚴,每一個動作都得按着書上走,一步不得差,她們無一例外更樂意與吳公子巫山雲雨。
這位會疼人的小神仙,搖桃花美人扇,吹羊脂白玉簫,能彈古琴引來百鳥齊鳴,連被搶入青羊宮的那對璧人都心甘情願不思歸鄉,何況是一些年幼就被帶上山的女道士?
吳士楨擡頭看着高坐於棗紅大馬上的徐鳳年,笑道:“這馬歸我了。”
徐鳳年瞥了一眼十八人瞬間成就一個劍陣,轉頭詢問魏叔陽,“魏爺爺,這陣有名堂?”
神情自若的魏叔陽輕輕撫須道:“如果老道沒看錯,是吳靈素偷學龍虎山老君閣一個秘陣而來的玉霄劍陣,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吳靈素天資超羣,事事舉一反三,這是連龍虎老天師都承認的,可惜心術不正,吃不住苦,一心取巧,不肯走煌煌大道,當時老天師故意斥責吳靈素,將其冷落在煉丹巖上,其實存了讓這位青城王好好煉心一番的良苦心思,不曾想吳靈素負氣離開龍虎山,日子過得看似風光,實則聰明反被聰明誤,否則未必成爲不了龍虎山的外姓天師。”
徐鳳年笑問道:“不提這青城王,這十八人圍成了劍陣,那四十幾個持劍道士就是閒着旁觀?”
魏叔陽神情肅穆,搖頭道:“那是青羊宮鎮宮劍陣,吳靈素以神霄天君自稱,自有他的一些底氣,不知怎麼被他琢磨出一套三十六天罡神霄劍陣,威力不可小覷,起碼老道我就不敢輕易掠這劍陣,十有八九要敗下陣來,說不定還會死於劍陣。這是當下最富盛名的幾個大陣之一,與青羊宮親近的好事之徒在朝野上下大力鼓吹,說這可引天雷的劍陣比較三大劍陣,不弱絲毫,吳靈素三年前再入皇宮,便帶着三十六劍陣道士一同前往,傳言英華殿外劍光凌凌,晴朗日子,頓時變得天雷轟響,與日月爭輝,更有人說當時連在京中的趙天師一旁觀陣,臉上都失了顏色。”
徐鳳年譏笑道:“神霄劍陣不弱,我信,可要說龍虎山二天師驚恐失聲,我打死都不信。老黃當年給我說過三大劍陣,說他沒去過吳家劍冢,不去說,龍虎山的劍陣當之無愧是天下第一。二天師是吃過了山珍海味的老饕,哪裡會對魚蝦小鮮感到震驚,最多就是說一聲味道不錯。這是最會造勢的吳靈素在往自己那張老臉上死命貼金呢。”
龍虎山“百零八劍軍屠酆都”的劍陣,以百劍成軍,鎮守斬魔臺。
武當山太極劍陣,九九八十一名桃木劍士,據說可以生生不息,劍勢如雲濤滾滾,只要中樞劍士不死,便可一人不死,至今未嘗敗績。
吳家劍冢揚言寥寥九把枯劍破萬騎,更只是一個無據可查的荒唐傳說罷了,兩百年前,九位吳家劍士爲救一人,劍道造詣最高九人一起出冢,九馬九劍赴北莽,九人便拼死了北莽最精銳的背鬼重甲萬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不過九人死傷大半,最終回到吳家才三人,劍冢元氣大傷,近兩百年一蹶不振不復盛況是實情。
馬車停下臺階下,姜泥和老劍神下了馬車,敬畏鬼神的姜泥小心翼翼,生怕天上說不好就雷劈下來,那徐鳳年罪大惡極,難保不會引來青城山上神仙的怒氣,書上說越是名山大川,越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不就是這個道理?到時候被徐鳳年殃及池魚,姜泥覺得那就死得太冤枉了,他造孽無數,可自己卻是連在北涼那座漏風茅屋裡都會給餓鼠留飯的好人,夏日被蚊蟲叮咬得睡不着覺,都不敢撲殺,只好忍着熱裹緊被單。
獨臂老劍神看到姜泥時不時擡頭張望,看到偶有云朵在頭頂飄過都要惶恐變臉,忍俊不禁打趣道:“姜丫頭,怕什麼,老夫說過便是雷電落地,也能一劍破去,傷不了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以求着變天,烏雲滾滾,最好劈死徐鳳年那大惡人。”
姜泥站在石階上,挑了個離徐鳳年最遠的地方,再不敢上前,心情鬱悶道:“可你連一把劍都沒有。”
老一輩劍道魁首自負輕笑道:“當日在泥濘小道上,老夫拿了一把小傘,便隨手使出了一劍仙人跪,對老夫來說,天下何物當不得一把劍?只是一天不曾真正握劍,老夫便一天沒有那拿回半把木馬牛的心思,自然也就沒了當年的巔峰劍意。這是老夫走出聽潮亭前與人屠立下的約定,不可輕易違背。小丫頭,你可知那一招‘一劍仙人跪’的由來?”
姜泥時刻提防着天空,一邊抽空望向廣場上那邊劍拔弩張,不出意料道:“不想知道。”
老劍神翻了個白眼。
徐鳳年剛纔與魏叔陽說話十分大聲,吳士楨聽聞清楚,穿過青石廣場,退到大殿門口,微笑喊道:“青羊宮兩大劍陣是否名副其實,你們一試便知。”
徐鳳年哈哈笑道:“哪裡,我這趟上山帶的人少了,青羊宮是仙人居所,就不要打殺了,傷了和氣,本公子就是求長生來的,還是那句話,有長生仙術授我,我便給青羊宮黃金千斤萬兩,沒有的話,有上乘房中術即可,舒大娘給你又何妨?這等貨色,本公子府上飼養了無數,只要青羊宮有幸與我結下香火情,每年都給你們送來。”
耐心有極限的吳士楨這才撕破臉皮,陰沉道:“瞧見那公侯下馬四字了沒?我可是提醒過你們的,你縱馬而上,是死罪!”
徐鳳年疑惑語氣道:“哦?”
吳士楨拿手指陸續點了點舒羞、魚幼薇、青鳥以及最遠處的姜泥,“你如果肯交出這四人,我不僅免去騎馬的死罪,還贈送你幾本雙修秘笈,甚至再讓我父親親自傳授你長生術,如何?”
徐鳳年笑眯眯道:“呂錢塘,去破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