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哭了很久,因爲後來就在沙發裡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我在沙發裡蜷了一夜,渾身骨頭痠疼。我跑到浴室裡洗澡,一邊沖涼一邊刷牙,不就是蘇悅生不要我了,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得活下去。
我把涼颼颼的漱口水吐掉,只覺得一陣陣噁心,昨天中午只吃了兩個包子,晚飯又全吐掉了,要吐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水。我伏在馬桶邊乾嘔了一陣子,只覺得天旋地轉,只好就勢坐倒。
我不知道抱着馬桶坐了多久,也許把胃裡的胃液都吐空了,才爬起來重新洗澡,我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是空的。就像去黃山爬山,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累地連一小步都挪不動了,最後終於到了山頂,可是四處白茫茫一片,全是蒸騰的雲海。
沒有太陽,沒有植物,沒有樹,沒有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四面漆黑,連雲都沒有了。
我腫着眼皮胡亂往臉上抹了些護膚品,衣櫃裡還有嶄新的裙子,是蘇悅生前幾天給我買的,他就是喜歡給我買東西,那時候我就覺得他對我挺好的,現在想想不知道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也許就和以前他那些女人一樣,他買,她賣。
我本來不想把自己想得如此可憐和難堪,但一個人在偌大的屋子裡待着,禁不得我不胡思亂想。時間一晃就下午了,太陽照在西邊的窗子上,落地大玻璃,屋子裡熱得像蒸籠一般,但我只是如同困獸一般走來走去,連空調也不想打開。
我想起媽媽,也許她着急了,我媽雖然打我打得兇,但她到底是爲了我好。只是我讓她又灰心又傷心。
我正猶豫要不要給我媽打個電話,突然聽到大門響,我從起居室裡跑出來,看到蘇悅生站在玄關那裡。
在剛剛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就心軟了。我不想知道他一天一夜爲什麼不接我的電話,也不想問他到底去了那裡,我甚至不想訴苦,不想告訴他我捱了我媽的打。
其實只要他伸開手臂,我就會撲進他的懷裡,哪怕海角天涯都跟着他去。不管將來要吃什麼樣的苦頭,不管誰反對誰阻撓,哪怕我媽打死我,我跪下來求我媽十天十夜,哪怕把自己的膝蓋跪斷,也會懇求她同意讓我們在一起。
可是蘇悅生並沒有動,他就站在那裡,只不過短短一天沒見,我就覺得他整個人彷彿瘦了一圈似的,或許是他離我太遠,可是我忽然從心底裡涌起一層寒意,就像是預知到什麼似的,我竟然不敢朝他走過去。
他沒有看我,也沒朝我走過來,他在門口站了片刻,對我說:“我們分手吧。”
我曾經對程子良說,只要蘇悅生對我說分手,我再不糾纏,掉頭就走。可是他真的到我面前,對我說出這五個字時,我實在是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就像得了絕症的人,總是抱有最後一絲希冀,希冀這世間有新藥,希望能夠遇上奇蹟。
可是沒有奇蹟,我到處找他,他真的來了,然後也就是說分手。
我完全忘記自己說過的話,我只覺得眼淚迅速地涌出來,我問:“爲什麼?”
“我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我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一根線,繃得極緊極緊,就快要繃斷了,我聽見自己像瘋子一樣歇斯底里:“不合適!你爲什麼不早說?不合適你爲什麼說喜歡我?不合適你爲什麼要跟我在一起!不合適你爲什麼說愛我?”我撲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你說謊的是不是?有人逼你來對我說分手是不是?”
“我們兩個在一起真的不合適。”他把我的手拉開,扯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都不知道他有那麼大的力氣,可以一用力就掙開我。我撲上去抱住他:“蘇悅生你對我說實話,是你爸爸逼你來的是不是?你說過愛我,你說要和我結婚!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他再次把我的手臂拉開,我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他曾經那麼愛我。他用力將我推開,他對我說:“七巧,我們好說好散,你不要這樣子。”
我背後是冰冷的白牆,其實我什麼退路都沒有了。這輩子我都沒這麼狼狽過,這輩子我也沒這麼不要臉過,我抱着他的腰死活不放,他掙脫了一次又一次,最後他再也掙不脫,他終於用力將我抵在牆上,幾乎是咆哮:“鄒七巧,你要多少錢,你開個價。”
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終於放開手,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像瘋子一樣,可是真的很難過啊,我這麼愛他,怎麼能讓我放開手。
我哭得一塌糊塗,眼淚微微一震就紛紛揚揚往下落,我說:“你以爲多少錢能買到我對你的愛?多少錢?你要付多少錢?”
他迴避了我的問題,他往我手裡塞了一樣東西,然後說:“七巧,我們好說好散。”
“去你媽的!”我揚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他沒有躲閃,就正正打在他臉上,清脆響亮,打得他的臉立刻紅腫了起來,卻像是打在我心上一樣,讓我的心揪着疼,連喘一口氣都疼。
我心裡清楚地明白,不管我怎麼鬧,不管我怎麼哭,事情是沒辦法挽回了。蘇悅生捱了打,也沒有還手,他嘴角微微動了動,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了。
我手裡還捏着那團紙,像捏着一團藥,如果是毒藥就好了,我可以一仰脖子喝下去,氣絕而死。我把那團紙展開,才發現是一張支票。沒有想到,我這麼辛苦終於等到他,最後卻等來一張支票。
我看着支票上的那些零,只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
我把自尊都踩在了腳底,換來的原來不過是一張支票。
我曾經那樣愛過他,可是連這句話我都是在騙自己,我不是曾經愛過他,到現在我還愛他,這麼愛,愛到我自己都覺得絕望。
我把那張支票扔得遠遠的,門外響起熟悉的引擎聲,蘇悅生正在啓動車子,他要走了,我也許永遠也看不見他了。這個事實讓我心如刀割,我實在沒有辦法想象沒有蘇悅生的人生,我以爲自己將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他參與的。
我掙扎了一秒鐘,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絕望最終佔了上風,我實在無法屈從自尊,就算是把自尊踩在腳底下,就算是苦苦哀求,我也不能失去他。我從屋子裡跑出來,看到他正在倒車,我奔過去攔在車頭的引擎蓋上,他沒有下車,只是隔着擋風玻璃看着我。
我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只覺得窒息與痛楚,可是水不在我這裡,水在另一個世界裡,現在他就要把那個世界拿走了。我不惜一切也得挽回,不然我會死的。我把手從車窗裡伸進去,想要拔他的車鑰匙,他伸手想要阻止我,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像是濺到熱油一般,差點沒有跳起來,我趁機奪走了鑰匙,他只能下車:“把鑰匙給我。”
我帶着哭腔哀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剛剛不都跟你說清楚了,我們兩個不合適。”
“那你以前爲什麼覺得合適?”我大聲痛罵,“騙子!你以前爲什麼說喜歡我?是假的嗎?”
“是假的。”他的眼睛終於肯看着我,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他的目光像隔着一層紗,也許是因爲我自己淚光盈然,他的話那麼殘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是假的,我就是跟你玩玩罷了,以前說的話,也都是哄你的。你拿了錢走吧。”
我沒有辦法再罵他,就覺得渾身沒力氣,好像隨時會倒下去,我說:“我懷孕了。”
他像是被什麼利器扎到一般,臉色頓時變了,變得煞白煞白,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可是……他幾乎是立刻回身,低頭在車子裡尋找什麼,一邊找,一邊對我說:“多給你十萬,你去把孩子打掉。”
我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己,頭髮蓬鬆臉色蒼白,衣服皺皺巴巴,就像路邊的瘋乞丐一樣。今天晚上我豁出去自尊,就像乞丐一樣乞求他,可是卻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被他打破。
他從車裡頭找到了支票簿,掏出筆來往上頭填數字:“十萬元錢手術費,五萬元營養費,一共給你十五萬,找家好點的醫院。”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小小的,像辯解一樣:“我不是問你要錢。”
我只是乞求他能夠留下來,可是他連頭都沒擡:“除了錢,也沒什麼別的給你了。”
這個時候,我是真的徹徹底底死心了,我吞了吞口水,把嗓子眼裡的腥甜壓下去,我問他:“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愛過我?”
他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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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擡起頭來看我,對着我的眼睛說,你說了我就放你走。”
他把支票簿扔在副駕上,衝我大聲說:“鄒七巧,你別幼稚了好不好,都說了不合適,你怎麼就這麼膩膩歪歪,好說好散不行嗎?拿了我的錢,快滾!”
我很固執地問:“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愛過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說:“沒有。”
我的眼淚唰唰地掉下來,他很快伸出手,我把車鑰匙放在他手裡,他往我手裡又塞了一張支票,我哭着把支票扔掉,他也沒多看一眼,就發動車子走掉了。
我蹲在草地上一直哭一直哭,那麼多的蚊子圍着我嗡嗡地轉,我哭得都快要閉過氣,但蘇悅生是真的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許是幾十分鐘,也許是幾個鐘頭,因爲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密密匝匝的紅腫包塊。我蹲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車燈的亮光轉過來,雪白刺眼,我才發現天早就已經黑透了。
車燈在我身邊不遠處停下來,我還蹲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知道蘇悅生不會再回來,也許是鄰居,也許是其他人,可是這世界已經和我沒有關係,我擁有的那個世界已經分崩離析。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開車門走下來,我想還是鄰居回來了吧,有時候進進出出,他們也認識我,偶爾跟我打招呼。有人知道蘇悅生姓蘇,所以也會叫我蘇太太。那時候聽着是甜蜜,現在覺得就是赤裸裸的諷刺,但我懶得去想怎麼應付,或者我就應該收拾東西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那個人一直走到我身邊才停住,他也蹲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遞給我一條手絹。我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原來是程子良。
他說:“七巧,別傻了。”
我吸了吸鼻子,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他說:“有什麼笑話可看的。”
是啊,我也不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但事實就是這樣可笑。我還以爲我和蘇悅生會恩恩愛愛白頭到老,但是就是一天,短短一天,就變成了這樣。
他說:“你怎麼連鞋都沒穿?”
我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當時出來得太急,我赤着腳就跑出來了,但就是這樣,蘇悅生也沒有理我,他仍舊不顧而去。
他說:“走吧,我陪你進去穿鞋。”
我其實已經不太能想事情,他讓我進屋我就站起來進屋去,我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哭得沒有了,腿也發軟,站不住的樣子。我進屋子找到自己的鞋,胡亂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因爲大部分東西都是蘇悅生給我買的。我只拿了自己的包,就對程子良說:“走吧。”
他沒問我去哪兒,而是主動問:“要不要幫你訂個酒店?”
我搖了搖頭,說:“我回寢室。”停了一停我又說,“我手頭沒現金,麻煩你送我。”
程子良把我送到了學校門外,我下車朝校門走去,他叫住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他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再給他或者蘇悅生打電話,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笑話。我自己這麼可笑,何必還要繼續可笑下去。
我在寢室睡了兩天,最後是我媽找到學校裡來,她的眼皮也腫的老高,眼圈發青,跟我一樣沒睡好,她也沒說什麼別的話,只說:“回家。”
我的拗脾氣上來了,我說:“你就當我死了,我不回去。”
我媽也來了氣,她大聲說:“你還嫌不夠丟人啊?你今天要是真死了,我半個字也不說……”沒等她說完,我打開紗窗就爬上窗臺,我媽尖叫了一聲,我一條腿都已經跨出去了,她死活拖住了我,我的手腕都被她捏青了,才被她從窗臺上拖下來。我媽哭了:“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不看看媽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哪個男人值得你不活了。”
我以前也沒想過,會爲一段感情尋死覓活。跟程子良分手的時候只是難過,跟蘇悅生分手卻像是一場噩夢,就像是被摘去了心肝,整個人都像行屍走肉,我都不知道自己會這樣,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會再好了,我以後不會像愛他一樣再愛別人,他的離去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
我媽似乎都被我嚇着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替我收拾東西,不過是一些換洗衣物,我媽胡亂替我塞進大包裡,她說:“我已經跟你們班主任請了假,說你病了休息一段時間。”
她收着收着,突然從衣服底下翻出醫院那份報告,我看到她愣了一下,我心裡都豁出去了,等着她再打我。但我媽愣了很久,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把那份報告折起來塞進包裡。
下樓的時候我媽一直牽着我的手,好像我是幼兒園的孩子似的,她把我一直拉到車上,給我係好安全帶,系安全帶的時候,媽媽的眼淚滴在我的手上。我說:“有什麼好哭的,我又沒有怎麼樣。”
我媽並沒有再說話,可是我自己心裡明白,我實在是難受。也許正因爲知道我難受,我媽在路上都沒有說話。一直到回到家,我媽才說,你休息一段時間吧,回頭媽媽給你找家好點的醫院。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
我媽半晌說不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這麼年輕,將來要走的路還長……”
我說:“這孩子我要生下來,蘇悅生不要,我要。”
我媽終於忍不住了,她說:“乖女,你別糊塗了!你看媽把你養這麼大,多不容易,你怎麼還能走媽媽的老路。”
我說:“你放心吧,我纔不會跟你一樣。”
我媽大約覺得我平靜得可怕,怕我再做出過激的舉動,所以忍住了沒再多說什麼,她只是勸我:“你休息兩天,想明白了再說。”
是啊我太累了,這幾天夜裡其實我都沒怎麼睡着,最後蘇悅生絕情的樣子像放電影似的一遍一遍在我腦海中閃回。他說“沒有”兩個字的時候,我渾身發抖,像是有刀子在割我的肉。我只要一想起來,心裡就像空了一個大洞,那裡面汩汩地流着血,最可怕的是,我還沒辦法停下來。
他說只是玩玩罷了,我卻到此時此刻,仍舊絕望般愛着他。
我倦得連眼皮都擡不起來,可是睡不着。躺在牀上我就會想起蘇悅生,一想起他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流出來。就像有人在我眼睛裡放了冰,又酸又痛。真是沒出息啊,我喃喃地勸着自己,有什麼事明天再想吧,明天會好起來。
可是其實我是知道的,明天不會好,明天甚至會更糟糕,因爲蘇悅生離開我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長,但他的樣子卻還是那麼清晰,我永遠沒有辦法忘掉他。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說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來,枕頭總是溼的,我只好爬起來坐在客廳裡,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應越來越嚴重,我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我媽十分焦慮,我的態度卻越來越堅定,我堅決不肯去醫院,我媽哭了幾次,又勸了幾次,最後終於被我說服了,其實,她只是被迫妥協,因爲我雖然精神恍惚,卻陷在某種狂熱中,我媽一定覺得我是瘋了,可是隻要我不再尋死,她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說:“你真的想好了,媽就替你辦休學手續,送你到國外去生,這樣誰也不知道。”
我說:“知道了又怎麼樣,反正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媽不再說那些關於將來的話,因爲她知道我聽不進去。她開始替我辦出國的手續,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當家裡沒有事的時候,我也常常想將來會怎麼樣,我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像油煎似的。以前看小說看電視,總覺得裡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親身經歷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懷孕50天的時候我自己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各項指標都挺正常,醫生還在B超屏幕上指給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媽媽當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麼樣一種心情,她說她在河邊走來走去,連跳河的心都有了。那畢竟是二十年前,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卻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醫院的電話,我媽替我拿護照,結果剛從出入境管理處出來,就被一輛車給撞了。路人把她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在她手機裡翻到我的聯絡方式,因爲上頭存的名字是寶貝女兒。
我媽總是這麼肉麻,其實我和她相依爲命,她再沒有別人,就只有我一個。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但我從來不聽話,老是做惹她生氣的事情。而且接到醫院的電話我都不相信,還以爲是新聞裡講過的詐騙。
醫院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後來是交警給我打,我將信將疑,跑到醫院去,我媽已經獨自躺在醫院裡,呼吸機維持着她的生命,醫生說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的可能性,但現在就看家屬需要維持多久。
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覺得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還叮囑家政阿姨給我煮湯,她說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湯給我補補。我最近吃什麼都吃不下,我媽說:“這孩子沒有你當年乖,我當年懷你的時候,吃什麼都吃得下,一頓能吃三碗飯,喝湯一喝就是半鍋。”
我媽本來是一點也不想要我生這孩子,但我堅持,她也就認了。世上沒有能拗得過兒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愛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父母還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飯,不要再瘦下去。
但現在我媽躺在病房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巨大的機器維持着她的呼吸,她還有心跳,但沒有了意識。我怎麼喚她,她都不會再醒來睜眼看着我。
醫生費勁地跟我解釋,我媽不是變成植物人了,植物人還有甦醒的可能,但我媽已經腦死亡,但在中國的臨牀上,腦死亡不能認定爲死亡,所以現在只能維持,等着我的決定。
交警雖然是個男的,但脾氣性格都挺溫和,特別同情地看着我,說:“還有沒有親屬要通知?讓他們來陪着你吧。後面還有好多手續要辦。”
我說:“我沒親戚。”
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我媽早就跟她的孃家斷了往來。我們母女兩個孤孤單單活在這世上,我媽到了現在,也只有我。
交警問:“肇事者的律師想要和你談談,你要不要見他?”
肇事者的律師?
我問:“肇事者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纔拿到駕照不久,又是酒後駕駛,對方全責。”交警說,“家裡還挺有錢的,你看已經出了這樣的事,你要不跟對方先談談,讓他們先把醫藥費拿出來。”
我說:“我不要錢。”
交警可能也見過像我這樣受到嚴重刺激的家屬,所以安慰了我幾句就走了,過了片刻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是律師,他先安慰了我幾句,然後說:“事已至此,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來。”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我媽好好活着。”
律師又跟我談了一會兒,得不到我任何迴應,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醫院裡,ICU不讓陪牀,我就租了個摺疊牀睡在走廊,走廊裡亮着燈,還有醫護人員不停地走來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夢裡我像是回到小時候,天氣太熱,我和我媽就睡在外面的竹牀上,我媽拿着扇子給我趕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還聽到我媽在唱歌哄我睡覺。
如果不長大該有多好,如果十八歲後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該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那樣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會隨風消逝,再也不見。
我大約是真的睡着了,因爲夢見蘇悅生,他到醫院來看我,就坐在我的牀邊,我眼淚濡溼了頭髮,貼在臉頰上,他替我將那溼漉漉的頭髮撥開,我甚至能聽見他嘆氣的聲音,這個夢這樣真實,我想我自己還是忘不了他,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我從夢裡醒來,走廊的燈光雪白刺眼,我還是獨自躺在狹窄的摺疊牀上,因爲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發麻。有個護士經過我牀邊,我輕聲地詢問她幾點了,她說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我試圖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裡眼睜睜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後應該怎麼辦,應該去籌錢。我媽的醫藥費是筆巨大的數字,她躺在ICU裡每分鐘都是錢,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心甘情願。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電話給我媽的一個律師朋友,諮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熱心地解答了我的疑問,還說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師通話之後,我決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酒後駕駛致人傷亡,如果我不跟他達成協議,他就會坐牢。他讓我失去了母親,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他應該記住這個教訓,老老實實去監獄裡蹲幾年。我不打算原諒他,所以我也不會拿他的錢。
早上查房之後,我獲准進入ICU,探視時間就只有短短十分鐘,我站在那裡什麼也沒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媽的手,她的手因爲輸液的緣故,冰涼冰涼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堅強。
我去我媽的美容院,找到財務總監,她這才知道我媽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亂。我問她能籌出多少錢來,她反問我要多少。我其實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媽第一天的搶救費用告訴她,我強調說:“每天都得這麼多錢,每天。”
財務總監姓李,在我媽的美容院幹了很多年,我也見過她幾次,我說:“李姐,你得幫我想辦法。”
她說:“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