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是夜裡上牀歇息時才記起次日是張原入宮進講的日子,張原的講官冠袍都還在這邊呢,可那時內城已宵禁,無法連夜把大紅袍送到泡子河那邊去,所以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起身梳洗,將少爺的講官冠服包裹好,這時天才矇矇亮,外院的來福、汪大錘他們都還沒有起牀,穆真真就和老門子說了一聲,獨自攜了包裹出門,東四牌樓的西坊門還沒開,等了大約一刻時纔開門,穆真真出坊門一路小跑着向南,來到十餘里外泡子河邊的張氏豪宅,看朝陽升起,估摸着現在是卯時末,少爺現在趕去宮城剛好來得及——
叩門進去,徑直往西堂客房這邊來,正遇蕙湘端了水出來,穆真真這才知道王微昨日下午到京了,趕忙去相見,一邊與王微說話,一邊服侍張原換好大紅袍,王微道:“還是真真心細,記得送大紅官袍來,不然相公入宮就要遲到了。”
廚下準備了山藥粥,張岱和張原各喝了一碗山藥粥,隨便吃了幾塊點心,一道乘車去翰林院,武陵和茗煙跟隨侍候,張原吩咐穆真真今日就待在泡子河這邊,待晚邊與他一起回去——
馬車向北急馳,張原見大兄張岱精神不佳的樣子,問:“大兄怎麼了,縱慾過度?”
張岱笑了起來:“什麼縱慾,根本就沒成好事。”
張原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夜聽王微提起過,故意讚道:“大兄真正的坐懷不亂,弟拜服。”
張岱翻白眼道:“我倒是想亂一亂,無奈蔻兒正來月事,說起來我還真是巧,去年在湘真館,李雪衣肚子痛,我陪了她一夜,昨夜李蔻兒呢,也腹痛。我以熱肚皮貼她肚皮,那細嫩的肚皮與我小腹挨挨擦擦,卻又不得泄火,你說這要不要命?”
張原大笑,說道:“大兄還記得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二十九篇的‘月明和尚渡柳翠’否,大兄就是那月明大師。”
張岱笑罵:“胡說,我纔不做和尚,李蔻兒哪裡逃!”
說說笑笑。到了翰林院。張原取了昨日準備好的講章入宮給皇長孫講課,張岱依舊在翰林院講堂學詩、學文翰、練習書法,到了傍晚散館後在東安門外等張原一起回泡子河畔。用罷晚餐,張原要帶王微回東四牌樓拜見內兄商周祚和嫂子傅氏,張岱也就不挽留了。那李蔻兒見王微要離開,戀戀不捨,這一路從金陵數千裡到此,王微是她的主心骨呢,不過張岱對她很是體貼,她也沒再向昨夜那般說要跟着王微去,只說:“微姑,明日來這邊看蔻兒——”
張原與穆真真、王微一道乘車回東四牌樓,王微心裡有些不安。張原安慰道:“我內兄他們早知道你了,今日認識一下,明日就讓你住到李閣老胡同那邊去。”
王微道:“李閣老胡同那邊還是等商小姐來了再一道搬過去吧,若現在我一人搬去住,那相公你住哪邊呢?”
揚州瘦馬出身的王微是很善察人情、體貼人意的,張原如果現在就搬到李閣老胡同與她一起住,商小姐的兄嫂心裡肯定不會痛快。難免也會造成她和商小姐之間的隔閡,而張原若不去李閣老胡同住的話,張原肯定會覺得委屈了她,這就讓張原爲難了,王微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前在秦淮河畔幽蘭館,那更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來。但那種自由是有很大限制的,一個喇唬無賴都能羞辱她,無依無靠的苦處只有年齡漸長才會懂,有不少曲中名妓從良,但最後還是不能適應大戶人家的妻妾生活,又出來重操舊業,那種日子就更悲慘了,聰明女子就要讓自己避開那種可悲境地,王微當然是聰明女子,既傾心於張原,那就要爲張原着想——
商周祚和傅氏見到王微,倒也沒什麼不愉快,既然澹然都接受了王微,他們做兄嫂的何必做惡人,而且這個王微在澹然分娩時出了大力,可說是救了澹然母子兩條命,這時又見王微容貌美麗、言談雅緻,傅氏也有些歡喜,賞了王微幾件首飾和幾塊布料,又讓人給王微帶來的三個婢僕安排住處——
只有一個人吃醋了,那就是十歲的商景徽,商景徽當然自認爲是替小姑姑商澹然吃的醋,她那雙亮晶晶的剪水雙瞳目不轉睛看着王微,想着小姑姑還未到京,王微卻先趕來了,昨夜張公子哥哥就是和這個王微在一起的吧,這個王微又這般妖嬈,景徽很有醋意,不過當王微含笑向她見禮時,她是很快就還禮的,並致謝道:“多謝你請了小手婆婆救我小姑姑。”
王微道:“商小姐吉人天相,就算我沒請到小手婆婆,商小姐也不會有事的。”
傅氏道:“這個月底澹然和小鴻漸她們就要到了,那時可熱鬧。”
景徽很不快活地說:“到時小姑姑她們要搬到皇城西邊住的,那邊的四合院都整修一新了。”
傅氏道:“這裡是窄小了一些,不方便同住,不過總比隔着幾千里路好吧,以後你和景蘭要去小姑姑那邊還不是三天兩頭的事。”
景徽這才高興起來,小姑姑來京可以帶她們出外遊玩的,想着以前在會稽的日子,景徽真盼小姑姑早點到京啊。
但景徽很快又有了一件極不快活的事,張原現在收到信不再叫她去代閱歸納了,王微不但爲張原看信,還代張原回信,有好幾個夜晚,小景徽走到張原門前,見張原和王微在油燈下念信、寫信、言笑晏晏、含情脈脈,她都會在門邊看上好半晌,直到穆真真看到她,叫聲:“景徽小姐”,她才走進去,問聲好,坐到一邊靜靜看書,有時也和王微談論一下詩詞,王微讚歎這麼靈慧的女孩兒世間少有——
這樣一個個秋天的夜晚,景徽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兒了。
……
九月初十午後,張岱請翰社諸友還有他叔父張聯芳在京中的一些朋友赴宴,爲他納妾慶賀,張原帶着王微和穆真真去了,李蔻兒出來向賓客敬酒。原先的垂髫已經梳上去,薄施脂粉,麗色嫣然,美眸略一顧盼,就翩然入內,再不肯出來,阮大鋮、倪元璐等人藉着酒興喧鬧,要張岱將認識李蔻兒的經過一一道來。張岱也是豪爽的人。如實說了,衆人大笑,又是行酒令。又是賦豔詞,直鬧到掌燈時分方散——
張原與王微、穆真真回到東四牌樓四合院,卻見柳高崖在門廳坐着等他。說明日就要離京回金陵,張原便將早已寫好的給邢太監的信和禮物讓柳高崖帶去,柳高崖離開後,張原進到內院見內兄商周祚,商周祚對張原與太監來往過多表示擔憂,張原道:“都是以前的舊相識,以後我會謹慎的,多謝大兄提醒。”
……
九月二十四日,張若曦從青浦給張原和王微寫了信來。張若曦已經收到王微給她的信,知道王微去了京城,她說本打算明年四、五月間與王微一起來京開辦盛美商號,既然王微先去了,那她的計劃也提前,明年過了元宵就與陸韜從青浦動身來京,會隨船帶上大批布匹綢緞。讓王微在京中先選好店鋪,京師的盛美商號規模要比南京、杭州的都大才行,她會在下月底讓民信局送一千八兩銀子來交給王微用於籌辦盛美商號——
張若曦給張原的信裡先是說她和夫君陸韜還有楊石香等人八月十五在嘉興運河碼頭等到了張耀芳和商澹然她們的兩條船,張若曦的中秋節就是在船上和商澹然、小鴻漸一起過的,張若曦說五個月大的小鴻漸很可愛。白白胖胖,見人就笑。比張原小時候可愛,楊石香將八百冊《伊索寓言》、八百冊《焦氏筆乘》、一千冊《喻世明言》、一千冊《警世通言》,還有張汝霖推薦出版的現任雲南參政謝肇淛的《五雜俎》兩卷共一千兩百冊,都託張耀芳的船帶到京中交給張原,由張原安排人手在京城開辦一家翰社書鋪銷售,待書鋪站穩腳跟後,下一步就是開辦翰社書局——
張若曦還在信裡向張原大致說了去年至今盛美商號的發展情況,盛美商號現在已有八家店鋪,除青浦總號外,另有華亭、上海、山陰、會稽、杭州、蘇州、南京,去年商號掙的錢都投入到僱傭工人、添加織機、擴大養蠶植桑和開設新店鋪上,盛美商號是前年六月開設的,當時是張原和陸韜、張若曦夫婦各出銀一萬兩湊成二萬兩的總股本,現在據張若曦估計,總股本已經不下五萬兩,但可供抽調使用的銀子並不多,因爲盛美商號擴張得太快,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太多——
張原覽信微笑,這次族叔張耀芳入京,還會帶來大批翰社鏡坊製作的各式眼鏡,翰社書局、翰社鏡坊、盛美商號都將在京城立足,書局、鏡坊和布匹商號雖然都是他張原的創意並一手籌建的,兩年多過去了,現在已經發展壯大,並不需要他過多操心,車輪滾滾自會向前,晚明,尤其是江南,經商之路還是很廣闊的,只要路子對,就沒什麼可擔心的,更何況這還是有大士紳背景的商賈,也許用不了十年,他張原名下資產就能達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兩銀子,只有把這三個不同類型的大商號做大做強,才能成爲他推行朝政革新的強有力後盾——
……
就在張原收到姐姐張若曦來信的次日傍晚,張岱帶了一個健僕匆匆趕來見張原,張原一看,驚喜道:“能柱,你何時到京的?”
能柱是張萼的隨從,與張聯芳的僕人能樑是同胞兄弟,風塵僕僕的能柱笑呵呵叉手唱喏道:“介子少爺,小人是剛剛到的,小人前日在天津衛登岸步行趕來先向兩位少爺報信,弢老爺和兩位少奶奶明天就能到京。”張耀芳字爾弢,家裡下人都稱呼張耀芳爲弢老爺。
張原大喜,讓能柱進門廳坐着說話,細問來路光景,得知一路順利,小鴻漸身體也很好,商周祚一家都甚歡喜。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午後,張岱、張原向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請了半天假,到朝陽門外的運河碼頭迎接遠來的親人,商周祚也破例請了半日假,帶着妻子傅氏和景蘭、景徽二女來接商澹然,商家的準女婿祁彪佳自然也來了。
秋陽朗朗,秋風颯颯,運河碼頭那一排公孫樹的葉子掉得差不多了,結的白果也早被人摘去,枝幹顯得有些蕭條,北京的冬天就要到來了。
朝陽門外碼頭不斷有南來的船隻,能樑、能柱和來福、汪大錘幾個健僕等得不耐煩,沿運河西岸往南迎去,越走越遠,張原都看不見他們人影了,卻見商景徽取出白銅望遠鏡出來,笑眯眯道:“小姑父,怎麼忘了千里鏡。”
張原笑道:“是是,是我糊塗,小徽幫我看着。”
景徵便不時舉着望遠鏡朝南邊望一望,大約申時初刻,景徽從望遠鏡裡看到汪大錘往這邊飛跑過來,忙道:“小姑姑她們到了,汪大錘跑回來報信了。”
汪大錘跑得甚快,很快就離得近了,大叫道:“少爺,少奶奶她們的船過來了。”
張岱、張原、商周祚等人都沿河岸迎去,這一段河岸步行可以,馬車不好行駛,傅氏也下馬車迎過去,王微、穆真真、素芝一起跟着,沿河岸走了半里路,就見兩條白篷船懸帆駛來了,來福和能樑、能柱兄弟跟在岸邊走,能看到船頭站着有人,卻辯不清是誰?
張原心情激動,跑了起來,張岱緊跟着跑,兩個人與那兩條白篷船很快接近,這纔看清前面船上站着的是張耀芳和張氏清客吳庭,張原停下腳步,與張岱儘量靠近河邊,張岱大叫:“父親大人——”
張原拱手叫道:“爾弢叔,小侄張原前來相迎。”
張耀芳戴起近視眼鏡,這纔看清兒子張岱和族侄張原,喜道:“讓你們久等了,宗子、介子,劉氏和商氏在後面那條船上。”
這邊河岸不便泊船,張耀芳的白篷船無聲駛過,後面的船過來了,張原看到戴着珠箍、穿着青蓮色衣裙的商澹然立在船頭,身後有個乳孃抱着個襁褓嬰兒站在艙門邊——
張原叫一聲“澹然”,這一刻心裡真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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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了四千多字,沒碼到五千,明天繼續努力,上半月更新是頹了些,下半月一定要比上半月多,好戲也將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