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大都是瑣事,看似容易,可着手解決起來也是需要功夫累積的。
曼曼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便是回奶。
親自哺乳的希望已然落空,惆悵失望之餘,很快她便被漲疼的胸部折磨的坐臥不寧,再沒有時間傷春悲秋了。
她的奶水很足,除了不時溢奶會弄髒了衣服外,大部分時間都硬梆梆的像塊石頭,兩個漲滿奶水的胸部就跟揣着兩把朝裡的尖刀一樣,稍微觸碰一下就鑽心一般的疼,若是不經意睡覺時壓着了,勢必會疼上好幾天。
曼曼疼的一身一身的虛汗,自忖着受剮刑也不過如此吧。
問過大夫,說是要用大麥芽煮水喝。
曼曼當成仙丹妙藥一樣,叫人煮了茶一天三遍的喝,恨不得立時三刻就把奶回去,好恢復一身的輕鬆。
初時還覺得那水裡有淡淡的大麥香,可喝了兩天,曼曼就實在喝不下去了,遠遠聞見那股帶着腥氣的香味就直犯惡心。就是捏着鼻子強灌下去了,可喝完大麥茶,她有將近一個時辰不敢吃任何東西。
罪沒少受,見效卻極慢,她必須每天自己把奶水擠出來。這更是一個磨人的事情,擠完奶,手都要酸掉了。
曼曼欲哭無淚,又不能和誰抱怨。
她把陳雲正攆去書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不願意被他看見她的醜態。這些隱秘,不只狼狽,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堪。
再疼再難過,陳雲正也幫不上忙。
而在孩子這件事上,曼曼歸結於她自己,她不想讓陳雲正過多的感覺歉疚。
還有一部分說不出來看原因,大抵就是對她自己的懲罰。
她無法想像,孩子還沒走遠,便要看着她和陳雲正再度任性貪歡。那個孩子就是他們貪歡卻無法負責的明證,就算沒人指責,曼曼也無法坦然。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受過的罪,受過的折磨,終於有了盡頭。曼曼頭一次體會着胸部柔軟,無需再小心翼翼的放鬆的感覺,終於呼出了一口氣。
她要着手做的事還很多。兩個產婆是陳雲正打發的,大概是不想她看了傷心。人家就是靠手藝吃飯的,肯提前住進來,也是看在陳雲正砸了大把銀子的情面上。
但兩個奶孃還在。
不知道是不是陳雲正忘記了。
曼曼默默哀悼了一會自己還沒怎麼享受母親的權利就已經失去了這份權力,這才叫添丁把人請進來說話。
說是奶孃,兩個人也都不過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家裡都是窮的揭不開鍋了,否則也不會撇下自己的孩子不理,要上門給別人家做奶孃。
在陳家將養了幾日,面色倒都紅潤起來,頭髮梳的極是緊襯,衣服也利利落落,只除了臉上還帶了點卑微的討好。
曼曼很抱歉,溫言解釋了幾句,便叫人拿了準備好的銀子,請她二人另謀高就。
其中一個卻沒接銀子,反倒跪了下來,道:“奴婢知道蘇姑娘是大大的好人,所以奴婢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姑娘答應。”
曼曼擡手叫她起來說話。
她卻堅持跪着,抹了一把臉上的淚道:“奴婢想懇請蘇姑娘開恩,容許奴婢賣身進府……奴婢可以不拿工錢,真的,只要姑娘肯讓奴婢親自奶奴婢的小女兒……”
這奶孃名叫潤娘,今年才十八歲,卻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家裡窮困,又因爲三個孩子都是女兒,所以婆婆不喜,相公也不大滿意。爲了貼補家用,無耐之下,只得狠心把小女兒丟在家裡,出來做奶孃。
曼曼的變故,她都看在眼裡,見陳雲正對曼曼那份關切,實在是讓人感動,因此便生出賣身爲奴的想法來。
她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奶孃,也不可能改善窮困的家境,與其四處波折,被牙婆賣來搗去,不如尋個慈善的主家,尋個長久的依靠。
潤娘很明白,自己的小女兒在婆家是得不到妥善的照顧的,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婆婆提起來就是一張晚娘臉,自己不在家,怨氣怕是都要撒到孩子身上了。
前頭兩個丫頭都大了倒還好說,吃什麼都餓不着,但這最小的女兒,可是一口奶都沒喝上,已經是可憐之極。
一片慈母之心,逼得她願意爲女兒受苦受累。
況且在這陳家也不過是做些最簡單的活,累是累不着的,不用聽婆婆的打罵,也不用被丈夫折磨,潤娘簡直是求之不得。要是能把小女兒帶來就更好了。
曼曼無聲的嘆了口氣,道:“你這又是何苦?自由自在的不好嗎?做奶孃雖然辛苦,但也只是一時,你早晚還能回家和丈夫、女兒團聚。一旦你賣身進府,可就沒有這份自由了,你不後悔?”
潤娘也情知自己太過急切,這位蘇姑娘才痛失愛子,自己就巴巴的說要把嗷嗷待哺的小女兒接過來,這不是往人家心口上扎刀子嗎?
見曼曼多有不願之意,也就掉了兩滴淚,訕訕的道:“姑娘說的是……是奴婢欠考慮了。”
打發了這兩個奶孃,添丁不禁就有點心跳。這蘇姑娘看似是個脾氣好的,可也是個心狠的。她倒不會無緣無故的同情誰。
很快,曼曼又叫白朮去尋牙婆,說是要挑幾個中用的丫頭進府。
添丁心虛的很,趁着陳雲正去了書房,曼曼才從書房送了茶點回來,便輕叩門扉,求見曼曼。
曼曼正坐在牀邊,背對着門,不知道在翻看着什麼。添丁只看見一解素色海棠花的包袱皮一閃,曼曼已經轉過身,看向她道:“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
添丁一句話沒說,先雙腿一彎跪了下去。
曼曼沒說話,只無力的撫了撫額,輕聲道:“添丁,我以爲這些日子的相處,你早就瞭解我了呢。”我也以爲我瞭解了你呢,正是因爲了解,所以還能這麼心平氣和的和她面對面說話吧。
添丁臉色越發蒼白,顫抖着聲音道:“姑娘,奴婢是來請罪的。您大人大量,就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曼曼抿了抿脣,擡眼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沉默了一瞬,擡了擡手,道:“你跪也跪了,罪也請了,如果沒什麼要緊的事,就起來吧。”
這?是什麼意思?是原諒了還是不原諒?
添丁擡頭,一雙溼漉漉的眼睛困惑的望着曼曼。
曼曼很平靜的和她俯視。她覺得她不欠添丁的,當然,也可以說添丁不欠她的。但事實是,她們兩個,不管彼此願意不願意,就是這麼個情況。添丁只能跪着向她仰望。
曼曼不享受這樣的境遇,可她更不願意有朝一日自己被人踩着後背低下頭下跪,連仰望別人求饒的資格都沒有。
添丁豁出去了,畫蛇添足般的爲自己辯解:“是六爺說,姑娘的身子虛,經不起大起大落,想着讓姑娘緩緩再說……”
曼曼還是平靜之極的望着添丁。其實她不必解釋,真的。
添丁一眨眼,眼淚嘩嘩的往下流:“奴婢也是爲了姑娘好,都說女人做月子是一輩子的大事,傷心過度,輕則回了奶,重則惡露不止,有的人以後連要孩子都難。奴婢害怕,怕因爲奴婢不謹慎的緣故讓姑娘受到傷害……”
曼曼卻麻木的看着添丁的眼睛,腦子裡迴旋着一個很無聊的問題:自己哭時也這麼醜嗎?看來不讓陳雲正及旁人看見自己的傷心是無比正確的選擇,不管你怎麼傷心,那都是你自己的事,真的沒必要拿出來放到公衆面前——展覽。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個世上,有一個詞叫“感同身受”,卻未必有一份同等的情感可以匹配得起這個詞。
添丁哭了許久,車軲轆話也來回倒放了好幾遍,偷眼瞧時,見曼曼還是那樣認真而專注,平靜而沉靜的……發呆。
她的心冰涼冰涼的。
蘇姑娘的心狠不是一般二般的狠,她都哭成這樣了,她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
添丁咬了咬牙,說出了一句讓她最後悔的話:“奴婢家裡窮的揭不開鍋,不是萬般無耐,誰會賣兒賣女?姑娘心地善良,一向體恤下人,也一定能體諒奴婢的處境……”
曼曼終於回神,重新專注而認真的望向添丁,道:“你想說什麼?”
添丁有點不太確定的道:“奴婢懇請姑娘發發慈悲,別攆奴婢走……”
曼曼問:“你有要走的打算嗎?”
“啊?”
添丁眼睛哭的通紅,臉都有點浮腫,頭髮也有些散亂,再配上她張大嘴不知所以的神情,真的很可笑。
曼曼卻沒笑,還是很認真的等着她回答。
添丁想要笑,又覺得不太踏實,想接着哭,似乎沒了理由。難道一直都是自己多想了?可是——
“姑娘不是打算進人了嗎?奴婢怕沒有福份在姑娘面前服侍……”
曼曼點點頭,道:“確實,我沒打算繼續把你留在我身邊,跟你所謂的請罪沒有關係,跟我原不原諒你也沒有關係,跟你是不是爲了我好沒關係,添丁,我不想再聽見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