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高尼岱在面前,那三個男的彼此間更爲靠攏,他們正用一種蔑視窮人的口吻談論着金錢。于貝爾伯爵講述的是普魯士軍隊給他帶來的損害和將來搶走牲畜、無法收穫莊稼等等可能造成的損失,說話時顯出不在乎的神情。卡雷?拉瑪東先生在棉紡業方面蒙受了很大的損失,因而曾悄悄往英國匯了六十萬法郎以備艱難時刻之用。至於鳥先生呢,他早已把酒窖裡剩下的普通酒全部賣給了法國後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筆鉅款,他如今正準備去勒阿弗爾去領取。
這三位即使社會地位不同,可在金錢的牽引下,他們感到彼此都成了兄弟。
到了上午十點鐘,他們還沒走出四法裡。大家有些着急,由於原定在多特吃午飯,看來天黑前都沒有希望到達那裡了。大家都在留意,能否在大路邊找到一個小酒店,但不巧車卻陷進了大雪堆裡,費了兩個小時的勁才把它拖出來。
大家都餓得心慌意亂的;但連一個小飯館也看不到,更看不見一個小酒店,所有的買賣都被普魯士和法國的軍人嚇得停業了。
車裡的男人們都跑到附近那些農莊裡去找東西吃,但他們連一片面包都找不着。因爲農民害怕挨搶,早把存儲的物品隱藏好了,那些飢餓的兵士們發現什麼都要強行拿走的。
下午一點左右,鳥先生公開表示,他實在感到胃裡空得發慌。事實上大家都與他同樣早已難受得要命;即使連說話的勁頭也沒有了。
大夥都輪流打起哈欠來。
羊脂球彎下腰去好幾次,似乎在找什麼,每次都猶豫一下,看看旁邊的人,然後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腰來。鳥先生表示他願意出一千法郎買一隻肘子。他的妻子動了一下,好像是反對,不過很快又安靜下去。聽說浪費金錢,她心裡自然難受,即便對這方面的玩笑,她也會信以爲真。伯爵說:“說實話,我覺得非常不舒服,爲什麼沒想到帶點東西來吃呢?”於是大夥紛紛都埋怨自己爲什麼沒帶東西吃。
高尼岱帶着一壺朗姆酒,他請大家喝一點兒,大家都拒絕了。僅僅鳥先生接受了這番好意,他喝了一點兒,然後把酒壺還給高尼岱並道謝說:“真不錯,暖和了,也忘記了飢餓。”酒一下肚子,他興致也高了,提議跟歌謠裡唱的一樣,吃最肥的旅客。這是暗指羊脂球,那幾位有教養的人聽後覺得非常刺耳。誰也不去回答他,只有高尼岱微笑了一下。那兩個修女也停止唸經,雙手放在肥袖管裡,一動不動,低着頭使勁地看着地。
三點鐘的時候,公共馬車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原,羊脂球終於從長凳底下抽出一個大籃子。
她先從籃子裡拿出一隻陶瓷碟子,一隻小銀盃,然後又拿出一個大罐子,裡面裝着兩隻切碎的小雞;籃裡還有許多其它好東西,什麼水果呀,肉醬呀,糖果呀等等,總之這是爲三天旅程預備下的食品,而且在食品包的中間還露出四個酒瓶的瓶頸。她拿起一隻雞翅膀,慢慢地吃着,同時就着一塊小麪包。
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着她。隨後是香味四散,大家的鼻翅都張開了,而且嘴裡涌起了大量的口水。那幾位太太對羊脂球的輕蔑已變得更加厲害了,她們恨不得殺死她或者把她扔下車去,拋在雪地裡,連同她的酒杯、籃子以及那些食品一同扔下去。
鳥先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罐雞不放。他說:“簡直是妙極了。這位太太比我們想得周全。”她於是就擡頭望着他說:“您吃一點嗎,先生?從早上一直餓到此刻真不好受啊。”他打個招呼說:“老實說,我還真難拒絕,我確實是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得說哪一步,您說對不對,太太?”他然後朝周圍瞟一眼,接着說道:“在這種時候,能碰到心地善良的人幫忙,真叫人感到痛快呀!”他把一張報紙攤開,免得弄髒褲子,然後掏出小刀,挑起一個雞腿,細嚼起來;嚼得津津有味,以至在車裡引起一串失望的長嘆聲。
但羊脂球這會兒又邀請那兩位善良的修女也來參加這頓便餐。這兩位修女很快就答應了,嘟噥了幾句道謝的話以後就吃起來了。高尼岱也接受了羊脂球的邀請,每個人把報紙攤在膝上,拼成了一張飯桌。
鳥先生在自己的角落裡非常起勁地吃着,勸他妻子也這樣做。她拒絕了半天,最後她再也堅持不住了。她的丈夫於是用非常委婉的語句請問他們的“可愛的旅伴”,是否同意他拿一小塊雞肉給鳥太太吃。羊脂球說:“可以,當然可以,先生。”她和藹地把罐子遞了過去。
打開第一瓶紅葡萄酒後,由於只有一個酒杯,大家只好把杯子揩抹一下互相傳遞着喝。惟獨高尼岱一人不揩抹酒杯,而且還故意找羊脂球脣跡未乾的地方喝,無疑他是有意向她獻媚。
德?佈雷維爾伯爵夫婦和卡雷?拉瑪東夫婦四周的人都在吃東西,食物的香氣使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突然,那位棉紡廠主的太太長嘆了一口氣;她眼皮一合,頭向下一低,暈過去了。她丈夫嚇得手足無措,要求大家來幫忙。大家也都束手無策,那個年老的修女卻扶起了病人的頭,把酒杯輕放在她的脣邊,喂她幾滴葡萄酒喝。那位太太此時才微微一動,慢慢睜開了雙眼,無力地說她現在覺着舒服了許多。不過,爲了避免再犯病,那個修女逼着她又喝了滿滿一杯葡萄酒,並且說:“就是餓壞了,沒別的緣故。”
這時,羊脂球顯出十分爲難的樣子,眼看着那四位餓着肚子的旅客,慢吞吞地說:“天啊,我如果不冒昧的話,真願意請這兩位先生和兩位太太也……”她怕惹出一場無趣,白受侮辱所以不再往下講。鳥先生說話了:“唉!在這種時候,大家都應互相幫助。來吧,太太們,不要客氣,爲什麼要拒絕!我們能否在一個住所過夜,都還不確定呢。像這樣的走法,明天中午以前也到不了多特。”他們都不再猶疑了,誰也不敢負責任地說一聲“好吧”。
後來問題還是解決了,解決問題的人是伯爵。他對着那個肥胖姑娘,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說:“好,我們領情了,夫人。”
隨後,大家就毫不客氣了。一籃子東西被吃個精光。這籃子裡原來還裝着鵝肝醬、肥雲雀醬、薰牛舌、梨、甜麪包、細巧甜點心。滿滿一杯子醋泡的黃瓜和洋蔥,這兩樣是羊脂球與別的婦人一樣最愛生吃的蔬菜。
既然吃了人家的東西,就不能不和這位姑娘說話。於是大夥紛紛聊起天來,一開始大家都非常矜持,但羊脂球說話很有分寸,大家也不再拘束。德?佈雷維爾太太和卡雷?拉瑪東太太都是很精通交際禮貌的人,知道如何對她表示和氣而又不份。尤其是伯爵夫人,她顯示出最高貴的夫人不怕接觸污穢的那種屈尊的和藹態度來,對羊脂球顯得非常和氣。可肥胖的鳥太太,仍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她吃得多,說得卻少。
大夥很自然都談到了戰爭。他們談了好多普魯士兵士的殘暴行爲和法國人的英雄事蹟;這些人欽佩別人的勇敢而自己卻在逃脫。各人講起各人的經歷,羊脂球講述給別人的是她怎樣離開魯昂的情形,她的憤慨是發自內心的,言詞也十分激烈。她說:“我本以爲我能留下不走。我家中有許多食品,供給幾個兵士吃喝總比亂跑亂奔好些。可是等到我看見這些普魯士兵士,我就無法控制自己了。他們把我都快氣死了;我羞愧得哭了整整一天。假如我是個男人的話,那當然好極了!後來他們住到我家裡來了。走進我家大門的第一個人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掐死他們並不費事。假如不是他們拽住我的頭髮,這個傢伙肯定是被我掐死了。我不得不藏起來,一有機會就藏進了這輛車裡。”
大家都誇獎她,她的這些旅伴表現得沒有她勇敢,在他們眼中,她立即變得高大起來。高尼岱始終聽她講,他臉上顯示出讚許的、善意的微笑。
一籃子的東西都吃光了。十多個人輕而易舉就把這麼一籃子東西吃完了,大家對這籃子爲什麼不再大一點兒感到遺憾。大家把東西吃完後,談話氣氛稍微冷淡了一些,但還持續了一段時間。
天色漸漸黑下來,羊脂球儘管身體胖,也不由得一陣一陣直打冷戰。德?佈雷維爾太太把腳爐借給她烤一下,羊脂球馬上接了過來。卡雷?拉瑪東太太和鳥太太也把各自的腳爐遞給那兩個修女。
車廂裡黑漆漆什麼也看不清,羊脂球和高尼岱之間突然間有一種衝動;鳥先生的雙眼在黑暗中好像看見那位長着大鬍子的高岱尼急忙向旁邊一閃,大概捱了不聲不響打過來的十分結實的一拳。
前方出現了忽隱忽現的小火光。多特到了。一共走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加上四次讓馬停下來吃燕麥及喘口氣的兩個小時,共十四個小時。車開進了市鎮,在商務旅館前停了下來。
車門開了。一種腰刀抽出皮鞘的聲音使所有旅客吃了一驚,隨後是一個德國人在大聲喊叫。
車雖已經停住,但沒有一個人下車,大家好像預料到一走出去就會被殺似的。車伕出現了,手提一盞車燈,燈光映出那張恐慌萬狀的臉,他大張着嘴,睜着又驚又怕的眼睛。在車伕身旁,燈光裡站着一位德官,他是個大高個青年。
他用阿爾薩斯腔調的法國話命令旅客下車:“先生們和太太們,你們還不下車嗎?”
兩個修女首先聽從命令,緊接着伯爵和伯爵夫人也走出來了,緊隨其後的是棉紡廠廠主和他妻子,再就是鳥先生和他的大個子老婆。他腳一着地就對那軍官來了個:“你好!先生!”與其說是表示禮貌,不如說是出於謹慎。對方看了他一眼,並不理他。
高尼岱與羊脂球坐在車門口最後下來,在敵人面前,他們顯露出高傲的氣概。那位胖姑娘儘量控制自己,高尼岱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鬍鬚,手有點兒哆嗦,很有點兒悲劇意味。他倆的用意是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因爲他們知道在這種場合下,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代表着自己的祖國;他們心裡反感旅伴們的那種恭順態度。她竭力要比同行的正經婦女顯得自尊心更強;他整個態度中都顯出他們在大路上挖洞刨溝時所體現出的抗爭精神。
他們走進了旅館的廚房,呈驗了總司令簽發的離境許可證;證件上明白無誤地注着每個人的姓名、相貌、職業,那個德國人一邊看證件,一邊看本人,把這批人上下打量了好半天。然後他說道:“好了。”隨後就走了。
大家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大夥馬上叫旅館準備晚餐。他們的住所集中在同一條長廊裡,廊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門上寫着“一百號”。
吃飯的時候,旅館的老闆出現了,他姓弗朗維,他問:
“哪位是伊麗莎白?露絲小姐?”
羊脂球不由一驚,回答道:
“我是。”
“小姐,普魯士軍官現在要和您談話。”
“和我?”
“是的,假如您就是伊麗莎白?露絲小姐。”
她先爲難了一陣,但稍稍遲疑後,就斷然地回答:
“也許是找我,但我不去。”
四周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研究軍官發佈這個命令的原因是什麼。伯爵走了過來:“您這樣做是不合適的,夫人;您一拒絕,會引起很大的麻煩,對您沒有好處,也對您的旅伴們不利。遇到強大的人是不該反抗的。他的這種舉動不會隱藏什麼危險,肯定是有什麼手續忘辦了。”
大家軟硬兼施;因爲大家都怕她的輕舉妄動會引起麻煩。她終於被說服了。她說了一句話:
“好,我去,不過是爲了你們大家我纔去的。”
伯爵夫人馬上握着她的手說:
“因此我們都很感激您呀。”
她出去了,大家沒吃飯等着她。
過了十分鐘,她喘着氣,漲着通紅的臉回來了,好像要窒息過去似的,怒火萬丈,嘴裡不停地嘟噥:“這個混蛋!這個混蛋!”
大家都急於知道真相,伯爵也一再追問,她嚴肅地回答:“不,我不能說,這與你們毫不相干。”
雖經過了那場驚慌,這頓飯還是吃得很高興。
弗朗維先生和他的妻子在桌的一頭吃飯,弗郎維太太講起話沒個停。
她丈夫時不時地阻攔她:“弗朗維太太,你最好還是少講點兒。”但她絲毫也不理會,依舊說着:
“這些傢伙,除了土豆、豬肉,還是土豆、豬肉。不要以爲他們多潔淨,他們隨處拉屎撒尿。他們上操,一練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全待在大空地裡:總是往前走,往後走,向這邊轉,向那邊轉。如果讓這夥人去種地,或去修路,那也是不錯呀!可是這夥軍人,沒人得到他們的好處!老百姓們養着他們,目的就爲了讓他們什麼都不學,光學會大批殺人!我是沒受過教育的老婆子,但看看他們整天一直踏來踏去,我心中就不免這樣想:有些人發明東西,目的是有益於人,可另一批人費盡辛苦卻只是爲了去損害別人,這應該嗎?殺人無論如何是醜惡可憎的事,不管殺的是普魯士人還是英國人,或是波蘭人,或是法國人。別人損害了你,你報復,這肯定是不對的,因此你要受刑事處分;可他們拿着槍大批屠殺我們的小夥子,如同殺飛禽走獸一樣,那就對嗎?如果不對,那麼把勳章獎給殺人最多的人究竟是爲什麼呢?這是什麼原因,我非常不明白。”
高尼岱提高嗓門說:
“如果是攻擊一個保持中立的鄰國,那麼戰爭是野蠻的;假如是爲了保衛祖國,那就是一種神聖的責無旁貸的職責。”
那老婆子低下了頭,然後說:
“是的,假如是爲了自衛,那自然是另一回事兒;但那些專爲尋歡作樂而發動戰爭的帝王,是否應該把他們統統殺掉呢?”
高尼岱的眼中閃出了光亮,他說:
“說的非常好,女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