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牛車將官道擠得水泄不通,回京不放禮炮,頓時爆竹齊鳴,雨一樣的響成一片。
此時甲兵個個精神抖擻,威風凜凜按刀而下,須臾細樂聲中,二個欽差緩緩下船,禮部派去的人跪叩下去:“卑職恭迎二位欽差,恭賀凱旋迴京!”
崔兆全忙伸手去扶:“不敢,不敢!”
趙督監稍冷淡,也與禮部人寒暄,因這次西南之行,兩位欽差都立了大功,禮部官員個個帶着笑臉,絲毫不敢怠慢。
不久,隨趙督監一揮手,從不同船上下來的錢之棟跟秦鳳良也都上了岸,都戴着枷鎖,與身着官服一臉官威的人相比,顯得很落魄。
大概是因怕這兩個要犯在外面停留太久,出了變故,兩位欽差沒在岸上停留多久,很快離開。
在他們之後靠岸下船則是隨行一些官員,自然是沒有資格讓禮部的人迎接,都是各自的家人來接,也陸續走了。
這些有品級的官員都下去了,才輪到蘇子籍這艘船靠岸。
但靠岸時,蘇子籍並不這艘船上,而早就到了停着邵思森棺材的商船。
野道人先下去見了邵家的人,引領着到了商船前,還又趕了過來,低聲對蘇子籍說着:“這是邵思森的父母和兄弟。”
“邵父邵英現在是太常寺少卿,從四品,長子邵茂德,據說科舉不太行,勉強中了個秀才,蒙父蔭當了正九品的小官。”
“弟弟邵柳還行,不過讀書上也不及邵思森當年。”
短暫一會,竟然把邵家的底摸了個乾淨,看樣子邵思森其實是邵家寄以希望的繼承人,不想就這樣死了。
蘇子籍感慨一聲,命着推起棺材。
這時一對看着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的夫妻,在衆人攙扶簇擁下,走到了商船前,眼巴巴望着,可真等蘇子籍和商隊船員推着棺材出來,本就就只是妄想的期待,頓時被現實徹底擊垮。
一聲悽慘的哭聲,隨之響起。
“我的兒啊——”
“夫人!”
“娘!”
見邵母哭喊了一聲直接後仰閉上了眼睛,她身側的邵父,連同身後已成年的長子,跟十二三歲小兒都急急圍攏過來。
僕婦丫鬟更急得團團轉,掐人中、又呼喚着,片刻婦人才醒轉,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掙扎着起來,撲向已經被十幾個人從船上推下來的楠木棺材,痛哭了起來。
“森兒,你怎麼就……怎麼就能這麼狠心,丟下我與你父!”
“你這個狠心孩子,狠心的孩子啊!你讓我怎麼活,怎麼活啊!你這不是要生生的疼死我麼?”
一下下拍打着棺材,婦人撕心裂肺哭喊,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而同樣身形不穩,需被長子扶着才能站住的邵父眼圈泛紅,眼淚也默默流淌下來,悲愴的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手按在棺材上,身體顫抖着。
蘇子籍站在一旁,因着這一下,下意識發現了落在棺材上的雪。
雖推下來後,立刻就有邵家僕人舉傘將棺材遮住了,可往下推時,還是有雨雪落在上面。
有些沒有融化,與水漬攤在上面,讓他看着不太舒服。
蘇子籍有心想擦,摸了摸袖,一塊手帕就這麼掉了下去。
野道人接住,遞了回來。
“我有着手帕嗎?”因着受這悲傷情緒感染,蘇子籍心裡也沉甸甸,接過來時,覺得這手帕既陌生,又有點眼熟,展開一看,因只是一瞬,只來得及看清是一句關於情的詩。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自己何時有了這帕子,翻過來,又看見了曼陀羅花,立刻想起來了,這是桑女的手帕。
“咦,它怎麼又在我懷裡了?”這樣想着的時候,手已用這帕子擦去了棺材上的雪。
“你就是蘇賢侄吧?”這時,勉強保持着儀態的邵父叫住了蘇子籍。
蘇子籍手裡捏着手帕,有些不像樣子,就先放在棺材上,衝着邵父行了一個晚輩禮:“邵伯父請節哀,保重身體要緊。”
“哎!”邵父痛苦閉眼嘆了口,再睜開時,已將悲傷壓下。
“你幫我兒的事,我已聽說了。蘇賢侄,我邵家不會忘記你大恩,以後凡是我邵家能幫的,你儘管提,我絕無二話!”
說着,又對着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說:“柳兒,跪下,替我,替我們邵家,拜謝蘇賢侄!”
“使不得!”見這孩子竟然噗通一聲就真跪下了,蘇子籍忙避開推辭。
“這其實是我第四子,森兒是我第三子,當年老二夭折了,離我們而去,現在老三也是這樣。”
“不是你幫忙,老三怕永無歸家之時,他娘就能直接疼死。”
“這是活命之恩,他這做小兒子,應該叩謝你,你不要推辭了。”
蘇子籍怎可能接受?
正要再推辭時,突見不遠處人羣匆忙左右散開,一輛疾行而來牛車,在邵家隊伍前停下。
還沒停穩,一個穿着素色衣裳的少女就跌跌撞撞從牛車上跳下,踉蹌奔到了跟前。
“森郎!”
見棺材不遠,邵母哭得兩眼和爛桃一樣,哪還不明白,眼前棺材裡裝的就是邵思森?
她只是一看,就撲了上去,可纔剛碰到棺材,沒等哭出聲,就先一口血噴了出來。
周圍一瞬間鴉雀無聲。
蘇子籍也是震驚。
“這莫非就是邵兄的未婚妻?”他暗暗想着。
滿場的人,哪怕遠處沒走的看熱鬧的人也都驚呆了,任誰都沒能想到,會突然出現一個少女,撲到棺材前,還這麼吐了血。
鮮血落在地上,與沒有消融乾淨薄雪落在一起,煞是刺眼。
這呆滯也只是片刻,牛車上幾步下來的丫鬟,稍慢一些踉蹌追上了,喊:“小姐!”
就這一聲驚醒了衆人。
人羣中有人猜測着少女身份,邵家人,無論老爺夫人、兩位公子,還是下面的僕人,都認得這少女是誰。
方纔哭得幾乎無法自持邵母,此刻被人攙扶,看着同樣悲痛少女,不由嗚咽一聲,聲音中悲切遺憾,令人聽了心酸。
“哎,癡兒,癡兒!”她嘆着:“你何苦至此?”
少女聽而不聞,彷彿天地間此刻只剩下眼前棺材裡的人,連輕搖她的丫鬟,也摒棄在自己的世界外。
嘴角的血跡,被她胡亂抹去,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而下,她跪行兩步,輕輕靠在棺上,無聲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