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具殭屍一樣, 手直直的下垂, 仍舊不死心的探向橋下的虛空。
士兵們反應過來,趕忙衝上前抱住皇帝, 有的人拉胳膊,有的人抱住他的腿, 高呼:“陛下——陛下您千萬不能有事!”
李永邦整個人愣愣的,趙琣琨也怔在那裡。
好半晌, 李永邦的眼珠子終於動了一下,他掙開護衛們的鉗制, 一個箭步衝到趙琣琨跟前一拳就將他打翻,揪住他的衣領道:“是你!是你害死她!”
趙琣琨‘呸’的一聲, 唾出一口的血沫, 道:“我?你說是我害死她?好笑, 敢問陛下, 是誰號令向皇后射的箭?是我嗎?是誰聽信他人讒言認定皇后深夜與我私會, 是我嗎?!說我逼死她,實在好笑!”
“沒錯, 我是愛慕皇后, 可她從頭到尾只當我是一枚棋子,她若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情意,就不會將我訓練成一枚死士。”
“你說什麼?”李永邦神魂俱震,“死士?你是她的死士?”
“沒錯。死士。”趙琣琨抹了把嘴角的血站起來道,“做一個爲她賣命的死士,是她給我的懲罰。她對你一腔情意, 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你卻辜負了她。”
“不管是我妹妹,還是皇后,你都配不上她們,你辜負了所有人。這份情,就是給阿貓、阿狗都不該給你這樣的混賬。”
“放肆!”士兵們呵斥他,“趙琣琨!對陛下出言不遜,你活膩了!”
趙琣琨哼的一聲冷笑,斜眼掃過諸多蝦兵蟹將,今夜不過是他們佔了人多的優勢取勝,單打獨鬥的話,沒有一個贏得了他。他昂着頭道:“我早就不聽令於你大覃的皇帝,還怕你不成!”
“李永邦,你以爲你是什麼,你憑什麼擁有她?如果不是你命好,你連她的一片一角都沾不到。有時候,我倒情願是崔庭筠,可惜,崔庭筠他命數不濟,上官明樓他運氣不佳,而我……我沒能在對的時候遇上她。你呢,你佔盡了天時地利,卻不懂得好好珍惜。”趙琣琨捂着傷口,氣喘吁吁道。
“你說我不珍惜她?”李永邦定定望着趙琣琨,“你知道我有多愛她?我爲了她,可以連命都不要,你能嗎?”
趙琣琨嗤的一笑,語氣裡滿滿的都是嘲諷,覺得他說的什麼傻話。
李永邦雙手扶住繩索,低聲道:“你們都不懂。”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懂。”
言畢,趁着護衛們與他身體之間有空隙,一個翻身,也從橋上躍了下去,身後的士兵們反應過來的時候,皇帝已沒了蹤影,好像根本沒有來過這裡。
“瘋了!真是個瘋子!”趙琣琨破口罵道。
士兵們沒了皇帝等於羣龍無首,唯有聽總兵的示意。
總兵用劍指着趙琣琨道:“姓趙的,你膽敢謀害陛下,納命來!”說着,朝趙琣琨劈頭就是一劍。
趙琣琨輕輕鬆鬆一擋,怒道:“他瘋了,你們也跟着他瘋!”
“還不快去救陛下!!!”
總兵從前在趙琣琨手下領過職,一時間有些不明白——救陛下,怎麼救?這裡是斷崖,難不成一個個跟着皇帝跳?
趙琣琨橫眉:“人頭豬腦!這橋下有一條河,今夜是滿月,水豐河盈,你們現在趕過去,指不定還能救到陛下,否則回了京城,你們打算怎麼向上頭交待?陛下是九五至尊,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在你們手裡沒得,你們即便是殺了我,帶着我的屍體說是我推陛下墜崖的,就能輕易敷衍過去了?等着陪葬吧!”
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沒遇到過皇帝自己找死的,一個個看着總兵,總兵看着趙琣琨,狐疑道:“你這是爲了逃命,故意支開我們吧?”
趙琣琨道:“你們可以繼續在這裡耗下去,我可沒功夫和你們瞎磨嘴皮子,我要下去救人,去不去隨你們的便。”
總兵吞了吞口水,去是肯定要去的,就算是皇帝救不回來了也要象徵性的這麼做,於是他派了兩三個士兵過去趙琣琨身邊道:“你們兩個,跟着姓趙的。”
“我們一行人從山道過去,趙琣琨!”總兵喊道,“對面山路你可熟悉?”
趙琣琨拔出了箭頭,扯開了衣服往傷口上塗金創藥,忍住痛回道:“你讓他們跟我走就成。咱們下邊匯合。”
“好。我就信你這一回。”總兵向那兩個士兵使了個眼色,士兵們表示收到。
護衛們不敢夜攀對面的山,是怕被趙琣琨暗算了,所以選擇繞路騎馬,終於在天亮時分到達谷底,適時趙琣琨也剛好帶着兩個小兵從對面山坳裡下來,兩隊人馬聚首,隔着一條河,面對面。
總兵發現趙琣琨說的不錯,橋下的河,又寬又深,水流不急不緩,人從高處墜下,確實有生還的可能。遂下令分批沿岸搜尋。
大抵半個時辰之後,救下了在淺灘上昏迷的皇帝,還尚存一息。
所有人七手八腳的替皇帝採取了急救措施,拍出了李永邦胸腔裡嗆進去的水,李永邦總算微微睜眼,人躺在谷底,入目盡是巍峨羣山,一座連着一座,首尾銜接,將此地的人與河圍的銅牆鐵壁,極具壓迫感。李永邦深吸了口氣,喃喃道:“這便是幽冥黃泉嗎?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護衛們聽不真切,一個個皆在心裡腹誹:陛下在說胡話呢吧?
總兵自詡救駕有功,着急着獻殷勤道:“陛下萬安,陛下您聽得見卑職言語嗎?”
李永邦眨了眨眼,望着一臉橫肉的總兵,認清了人之後驀地瞪大眼道:“皇后呢?朕的皇后呢?你們找到了朕,可有找到皇后?”
總兵一臉的爲難:“陛下,卑職等沿路搜救,未曾發現任何有關皇后娘娘的蹤跡。”
“怎麼可能!”李永邦堅持着想爬起來,可是身上疼的厲害,忍不住‘嘶’了一聲:“她一定在附近,你們去找,她一定就在附近!”
趙琣琨摸了摸他的傷勢,道:“可能是斷了骨頭,附近有醫谷千機,請陛下移駕,至於其他人,跟我去尋皇后娘娘。”
李永邦對總兵點頭道:“就依他說的辦。”
言畢,頭一歪昏了過去。
*
千機谷所處的位置在山與山之間的縫隙裡,從兩座山上過去很難,轎子不能走盤山路,騎馬更危險,最好是步行。但若從橋上跳下來,落進了湖泊裡,恰好可直入千機谷。
李永邦醒來的時候,牀榻前,董耀榮正在爲他診脈,待他睜開眼,恢復了神識才道:“陛下斷了兩根肋骨,但不幸中的萬幸,兩根骨頭都沒有傷及任何器髒,心肝脾肺腎完好,唯獨從高處墜落,頭顱受到了震盪,可能會有些暈眩。陛下在此地安心養傷,假以時日便可康復。”
李永邦輕聲道:“董卿何以在此處?”
董耀榮溫和一笑:“昔日陛下知草民冤屈,在草民服役期間,偷偷將我放行,草民一直感激不盡。本以爲此生再也見不到陛下了,沒承想還能與陛下相見,大抵是陛下種的善因,有了今日的善果吧。只是此地人跡罕至,煙渺荒蕪,陛下又是因何事來到這裡呢?”
李永邦喉頭一哽,問道:“皇后呢?找着皇后了嗎?她與朕一道跌下來,朕派了那麼多人出去找她,可有消息了?”
董耀榮道:“草民不知陛下與主子娘娘發生了何事,但來到千機谷的從頭至尾只有陛下一人。”
李永邦面色慘白,搖頭道:“不會的。朕既然掉在水裡,能爲你們所救,那她不出意外,也一定在某個地方,只是我們暫時還沒發現罷了。”
“朕知道……他想離開朕,因此早就做好了準備,要不然她怎會對小鹿說那橋下是萬丈深淵?她又沒有來過,怎麼會知道!她就是要朕找不見她。”
董耀榮深深一嘆:“陛下,您節哀。”
“朕爲什麼要節哀!”他不自覺擡高音量,“朕一天沒有找到皇后,就會一直等下去。”
“陛下。”董耀榮斟酌着開口道,“高處墜落非一般人能承受。陛下身爲男子,又是習武之人,尚且遍體鱗傷,皇后娘娘怎能做到毫髮無損呢?娘娘對草民有恩,草民亦希望娘娘平安無事,但陛下,很多事情都強求不來,多想無益,陛下的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只有身體好了,才能找到娘娘。說不定,您親自出去找,就能找見。畢竟您最瞭解娘娘,按您所說,娘娘是賭氣不想見您,那麼解鈴還須繫鈴人,也許只有陛下親臨才顯得有誠意。”
“你說的不錯,你說的不錯。”李永邦雙眼望着虛空的地方,着了魔一般道,“她一定是生我的氣,藏起來了。她生氣時很難哄的,我得想法子…….想法子……”
董耀榮道:“那陛下若信得過草民,便依草民的方子好好調養吧。”
李永邦‘嗯’了一聲,又問:“趙琣琨呢?”
董耀榮垂眸:“一直沒走,等陛下發落呢。”
李永邦淡淡道:“發落?他想的挺美,他既像他說的那麼清白,往後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繼續當差,朕要天天日日夜夜的看着他。朕要他跟朕一起承受這摧心之痛。”
趙琣琨連皇帝的面都沒見着,即日起,便恢復了御前禁軍統領的身份,同時罷免了馮玉熙等一干人,最重要是當晚目睹事情發生經過的人一律以救駕不力的罪名處斬,不留一個活口。再馳報皇帝的近況回京,下旨由淳親王監國。
雖說皇帝不覺得有什麼,可京畿還是掀起了軒然大波,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最多的就是皇帝在善和打獵驚了馬,摔傷了,重症不治纔出此下策,要皇弟監國。
可能命不久矣。
爲此,李永定一連去了幾封信給皇兄問安,都石沉大海,皇帝再不回覆的話,李永定打算親自奔赴善和行宮了。然而據他派去善和的探子回報,皇帝的確是受了傷,所幸並無大礙,只是皇后……聽說不久前從河裡撈上來一具女屍,身體在水裡浸的久了,都泡爛了,要不是皇后的服飾齊全,都認不出來。
皇帝因此勉強養愈的身體再一次受到重創,當場吐了一口血。
以致於在千機谷拖延至今。
行宮裡隨扈的大臣披星戴月,跋山涉水的進谷,規勸皇帝請皇后的靈柩回京,以便安葬在皇陵,慰皇后的在天之靈,誰知道皇帝聽後大發雷霆,指着那具女屍振振有詞道:“不是皇后,她絕不是皇后。別以爲套一件皇后的衣服就想糊弄朕,朕的皇后,朕認得清楚。這不是皇后!不是!朕說她不是就不是!”
大臣們跪在地上哭:“陛下,娘娘乃一國之母,您讓她暴屍荒野,於心何忍啊。”
皇帝背過身去偷偷掉眼淚,轉回身卻依舊不鬆口,死不承認那是上官露。
*
離開千機谷的那一天,北風呼嘯。
李永邦任由內官整理好儀容後,慢步向外,他在千機谷躺了幾個月,竟還沒有四周逛過,始終都沒有心情。
隨着引路的人一路分花拂柳的出去,他注意到董耀榮的谷中還有其他客房,他蹙眉道:“董卿,你不是說迄今爲止只有朕一個人來這裡嗎?”
董耀榮怔了一下,不知道皇帝這般問是何用意。
下一刻,皇帝便冷聲道:“朕知道,皇后對你有恩,所以她安排你在這裡接應,你將她救下之後,藏匿了起來。但藏在哪裡,都不比藏在朕的身邊,更不容易讓人發覺。”
董耀榮惶恐道:“陛下,草民不敢做欺瞞陛下的事,這些屋子裡住的都是其他患者,請陛下明察。”
“明察?哼,那朕便如你所願,明查!”李永邦擡頭就朝最近的一間客房走去,董耀榮疾步上前,擋住皇帝道:“陛下,這裡是女客居住之所,陛下硬闖恐怕不妥。”
“你這分明是做賊心虛!”李永邦怒斥道。
“草民不敢。”董耀榮無奈道,“陛下,草民是說過您來時只有一個人,可並不代表之後沒有其他人來。”
“狡辯。”李永邦推開他,一個箭步就要推開房門,但是門竟然從裡面打開了,一個孕婦扶着後腰緩緩走出來,看見李永邦面上露出一絲驚恐,但驚恐之色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沉的死氣。
董耀榮道:“安家娘子,你快些進去吧,小心吹了風着涼,不益於胎兒安養。”
安娘子冷淡的朝李永邦福了福,漠然的關上房門。
李永邦還不死心,緊接着一道又一道打開相連的房門,門內住着不同的人,有老叟,有嬰孩,就是沒有他要找的人。
他失望的關上最後一道門。
董耀榮見他這般執着,也不阻攔了,直到他自己放棄爲止,無助的站在那裡,才上前解釋道:“陛下,這千機谷是草民的師父交由草民打理的,之所以叫千機,講究的無非是世間千變萬化的一個機緣。因爲天下藥師何其多,高手又何其多,多我一個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能來到這裡的,能到千機谷的,都是傷心人。”
李永邦聞言,喃喃低語道:“傷心人……”
是啊,傷心人。
不是傷了心,誰會沒事從懸崖上跳下來?
董耀榮道:“剛纔那位安娘子,是住在附近城中一家粥鋪老闆的妻子,二人結縭數年,一直沒有生養,盼啊盼的,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孰料安胎以來,因爲不能伺候相公,她相公便去尋花問柳,迷上了一個煙花女子不說,還沾上了不乾不淨的病,回家傳染給了娘子,大夫說此胎可能不保,安娘子終日以淚洗面,那相公卻想着正好以此理由誣陷妻子不忠,然後休妻,再替那煙花女子贖身。安娘子被休、被辱,有口難辯,顏面喪盡,唯一的一條路,就是跑到附近的山頭跳崖,好在被救下之後輾轉到了草民這裡。”
“原來如此……”李永邦失魂落魄的往外走,腳步虛浮。
董耀榮一直送到門口:“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草民和草民的師父要救的就是這些心傷心人。草民師承千機谷,離開廟堂之後便隱居於此,待陛下回京後,草民不能再服侍左右,不過陛下大可放心,草民進京時,得到孫兆臨大人的頗多照顧,孫大人醫術精湛,不亞於草民的師父,算是草民的半個師父,陛下絕對可以信任他。”說到這裡,董耀榮俯身重重一拜,“所以,請陛下回去以後,多多保重。”
李永邦托住他的手臂道:“你於朕有救命之恩,以後不必拜也不必跪。”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谷中的一個方向,道:“而且朕還有一事拜託你——”
他吩咐董耀榮往後多照顧安放在千機谷中穿着皇后服飾的‘無名’的女屍,插香、供奉,一應不可少,只是排位上沒有名字。
董耀榮無聲的嘆息。
皇帝的鑾儀起駕,在欽天監算準的吉時順利的走了,漸行漸遠。
董耀榮這才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一般道:“娘娘,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