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動，一個全身上下都裹在黑布裡，只留了一張臉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說是中年也不盡然，從他黝黑的膚色和濃密的鬍鬚來判斷一個蠻夷的年齡還有些武斷。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來是要做什麼。
“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看你的樣子，是這裡的居民？”相思將來人仔細打量了一番，很快做出了判斷——不是南蠻的追兵。
那男子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又往前邁了兩步。
“那，你來是有事嗎？”相思從枕頭下抽出短刀，在被子下攥緊。
男子又點點頭，還是沒有說話，卻已經靠近牀邊。他的眸子很黑，很亮。黑幽幽的目光盯着相思，死死地定在她的臉上。而人，也已經到了相思跟前，居高臨下俯視着她。
“你最後一次問你，你是誰，到底要做什麼！再不出聲，我就不客氣了！”噌地一下，相思抽出閃亮的短刀，橫在兩人中間。
可那男子像是沒看到一般，眸子越發閃亮，像相思伸出了手。
就在他一動的同時，相思的短刀已經對着他的心窩捅了過去。哪知這人的速度竟比相思還快，看似粗壯的手臂，不但靈巧一番躲開了相思的攻勢，還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一用力，相思失去力氣刀子掉在了地上。
那男子勾脣一笑，直到此時才顯出幾分陰冷邪佞，接着重重的身體便壓了下來。
男子一壓下來便往相思裸露的脖頸處啃咬，相思手臂被困，只能左腿一翻高擡腿提上男子的後背，男子吃痛，啃咬地更加用力。相思一招得勢，接連十幾下狠狠踢在男子背上，男子終於忍受不住微微拱起了身子。趁着這一當機，相思曲腿頂上男子的胸膛，仰頭一磕撞向男子面門。
這一撞相思用力不小，直把那男子裝得七葷八素，晃着腦袋連連後退。相思趁機翻下牀，抓起短刀擲向了那人胸膛。
那人痛呼慘叫，目光變得兇殘之極，所見之物均被他抓起砸摔不休，剎那間土屋就被他毀得不堪一擊。趁着混亂，相思推着腿迅速往外爬。那男子見相思要逃，一手抓住她的腳腕用力一甩，哄得一聲，相思的身子撞到土牆之上，連着土牆一起轟然倒塌，跌進一堆廢墟。
硝煙彌散，相思還沒從廢墟里爬起來，男子高大的身軀就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惡狠狠地盯着她。大掌一揚，再次襲來。
求生無望，相思本能地閉上眼睛，等着死亡一刻的來臨。
預期的一張沒有拍下，卻聽到了一聲極爲沉悶的重物落地之聲。相思睜開眼，那男子已經倒下，胸口上插着一把長刀。刀的另一頭，握在賀蘭馥傾的手中。
“你怎麼樣？”伸手一撈將相思從廢墟中拉起，目光一掃盯在了脖頸間紅腫處。
相思拉了拉衣領，看着地上的屍體：“你不是說這裡的人忌殺嗎，看來我們得連夜離開了。”
賀蘭去城中查探的結果，遠比他預計地要糟得多。紅霞公主糾集的五十萬大軍已經準備完畢，卻在開戰前失去了紅霞的蹤影。各方勢力見此紛紛停止進攻，改爲退守，按兵不動。而南蠻兵裡不知出了什麼樣的人物，將這盤散沙治理得服服帖帖。此時突厥王城已是森嚴戒備，連同關隘的各個卡口都設了防線，賀蘭馥傾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
臘月，正是西北最冷的季節。寒風刺骨，如尖刀一般割着臉上的皮膚。兩人將全身上下完全包裹住只留了一雙眼睛，縮在一個臨時挖就的沙堆裡，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天亮後，沒有發現土著人有追上來的蹤影，兩人不由鬆了口氣，開始了他們穿越沙漠的進程。白日裡，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與夜裡的極冷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因爲相思右腿不便，又堅決不讓賀蘭揹着她，所以兩人走得很慢。一天下來，只走了不到五里路。幸好他們走得是邊緣區，偶爾還能採摘到一些仙人掌，勉強充飢解渴。
就這樣，他們白天趕路，晚上窩在沙坑裡休息，五天過去了，終於到了前後都望不到邊的地帶。這樣的地方最給人考驗，因爲這個時候人很容易失去方向，失去希望。人若是連希望都沒了，求生的慾望也會跟着消失。那麼接下來，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烈日當頭，賀蘭馥傾和相思兩人舉步維艱，踏在沙土上的腳步一個比一個沉重。
“嗵”地一聲，賀蘭高大的身軀載到沙土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似乎再也起不來了。相思看看日頭，抹了一把汗，停下來坐在他身邊。
賀蘭呼出的氣很沉重，卻還是笑着：“我突然有點私心。假若我們都死在了這裡，那麼我們是不是就永遠在一起了？沒有楚鬱，沒有淺清，只有你我。”
他走不動了嗎，失去信心了嗎？相思心中一酸，卻冷下臉來，道：“不是。在這裡，永遠不會是我們一起，而是你自己。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的，至於你，我管不了。”
“呵呵，你似乎對很多人都很好，包括一直在害你的舒逸仁。所以我想不明白，爲什麼你在面對我的時候，總是像只受了驚的刺蝟，所有的刺都豎起來針對我。”賀蘭嘴脣乾得退了皮，可眼睛還是那麼地亮，藍幽幽的如冰魄一般。
相思一愣，仔細想想確實如此。他們雖然接觸不算太多，但每一次見面自己都與他針鋒相對控制不了情緒。如今想來，自己都似乎搞不懂這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可能天生的牴觸情緒吧。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有時只憑第一眼的感覺。同樣，討厭一個人也是如此。”
“這麼說，你討厭我了！”賀蘭目光暗了暗，後來乾脆閉上了眼睛，連呼吸都跟着淡了。
賀蘭閉眼躺在相思的身旁，靜得聽不到任何聲息，好似睡着了一般。相思一驚，忙去推他的胳膊：“賀蘭馥傾，賀蘭，你醒醒，醒醒！不要睡在這，太陽會把你曬成乾屍的！”
賀蘭不動，只掀了掀乾裂的嘴脣：“別動，讓我睡會兒，我太累了，走不動了！”
手觸到賀蘭馥傾的額頭，滾燙的觸感立刻讓相思縮了手，他發燒了！“賀蘭馥傾你聽着，你要是敢睡在這裡的話我就丟下你不管了！你快起來，給我起來！”
可無論相思怎麼拉扯，賀蘭馥傾都再無半點動靜。他像是睡熟的孩子，撒嬌不起。
日頭微微偏西，已經過了正午，很快天就會暗下來進入寒冷的黑夜。眼下，只能先趕緊把今晚的坑穴挖出來。
相思坐在滾燙的沙丘上，用柺棍刨着一掊掊沙土，每大到一定程度，她就得爬到另一邊繼續撬。比起賀蘭前幾日大刀一揮的神武，現在的她簡直柔弱的可憐。相思從沒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和那條該死的蛇，讓她像個廢人一樣，連點小事都做不了。
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沙坑才勉強能容納下兩人。相思把賀蘭馥傾推進去，又爬着去找了些木柴和動物的蝕骨。爲什麼會有這些蝕骨，她已經來不及去想這些了。等到一切都準備好，她也累得再也爬不動了。黑夜來臨，寒冷也跟着襲來。
相思將賀蘭馥傾緊緊抱在懷中，兩人縮在一起。天寒地凍，賀蘭本能地將相思抓得更緊，汲取着那點可憐的溫暖。雖然賀蘭馥傾渾身滾燙，但相思明顯地能感覺到他在發抖，劇烈地發抖。這一天，兩人沒有吃一點東西，喝一滴水，這樣下去，賀蘭能堅持多久？
火光幽幽，眼旁寒光一閃，相思看向了賀蘭的那柄大刀。刀就在他們身旁，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看着懷中爲了她出生入死放棄一切的，昔日裡高高在上的北辰西平王，說不感動是假的。雖然她到現在都還不能相信他，但不可否認，在最重要的生死關頭，他沒有拋棄她。那，她又怎麼可以丟下他呢？
想到此，相思心中最後一點遲疑也沒有了。刀起，血濺。相思捧着手腕，將自己的血喂進賀蘭馥傾的口中。久幹未得到的滋潤的脣在碰到血的時候很自然地貼得更緊，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沙坑，溫暖又溫柔。賀蘭馥傾睜開眼，明亮的光線讓他有些不適。腦袋空蕩蕩的，像是一下子被抽乾了所有的東西。感覺到有人抱着他，賀蘭側了側身，看到了相思沉睡中蒼白失去血色的面容。
失去血色！
賀蘭馥傾只覺心下一沉，這才感覺到口中的腥甜，眼睛瞪大，不可思議地看着相思放在他身邊那血跡乾涸的手腕。
“啪！”
一滴淚落下來滴在那帶血的手腕上。
剛強的男人，剛強到被親兄弟趕盡殺絕，於萬人中衝鋒陷陣殺出重圍，流血都不吭一聲的男人，這一刻卻落下淚來。溫柔中滿是疼惜。
感覺到有動靜，相思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醒來的賀蘭不禁喜上眉梢：“你醒了！”
相思剛一動，下一秒就被賀蘭馥傾緊緊抱進了懷中，很緊很緊，緊到似要將相思嵌進他的身體裡。感覺到他的顫抖，相思小心地拍着他的背：“你怎麼了，燒已經退了，還不舒服嗎？”
賀蘭馥傾將頭搭在相思的肩膀上，說話的聲音有些悶：“剛纔我睜開眼看到你的那一刻，真的好怕，好怕！”
良久，賀蘭馥傾才放開相思，將她的眉目細細看過，才道：“我們該走了。再過幾日，就可以走出這片沙漠了。”
“好！”
兩人收拾一下再次上路，這次，相思沒有再拒絕賀蘭的攙扶，一種無聲的和諧在兩人間散開，前進的速度也在無形中加快了不少。正如賀蘭說的那樣，三天後他們已經看到蒼穹山的影子了。而路上也偶爾可以看到小動物，給他們補充了食物。運氣好了，還可以碰到水窪。雖然不大，但足以讓他們喝個痛快。
這晚，他們靠着一座很大的沙丘生了火，烤着打來的野兔。因爲有了食物和水，兩人的精神都好了很多。雖然相思的右腿還是沒有知覺，但這一路走來，她已經慢慢放平了心態。對賀蘭，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冷漠。
“我們離蒼穹山已經很近了。現在北辰還在找我，所以我們還不能離開這裡，只能繼續往蒼穹走。害你跟着受累，我很過意不去，所以，這個兔子腿就歸你了。”賀蘭馥傾扯下一撇兔子腿遞給相思。
相思一笑，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我都不知道，你竟然還有幽默細胞。”
“幽默，細胞？”賀蘭念着這兩個他不熟悉的詞，樣子有些傻。
“額，就是你很會開玩笑的意思。”相思嘿嘿乾笑過去，腦中無端蹦出了楚鬱的樣子。好像自己也在他跟前說過這個詞，但當時的楚鬱可沒有賀蘭這麼傻。他只是眉梢一挑，笑得很得意，很神秘。
“你想到什麼了，笑得這麼開心？”賀蘭目光幽幽地看着相思，未及相思回答，臉色突變，一把抓起地上的大刀，緊緊握在手中。
“怎麼了？”看着賀蘭馥傾嚴陣戒備的神情，心也不由提了起來，將纏在腰上的鞭子抽出握在手中。目光四下一掃，頓時大驚。
火光外盡是黑暗，而在不遠處那漆黑不見五指的暗處，此時卻閃爍着數顆幽幽綠光，陰森可怖，帶着嗜血的陰狠。
狼！
他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出現了。
入沙漠之前，賀蘭就說過可能會遇到狼。而相思早先讀書的時候，也知道沙漠裡很容易遇到狼羣很是兇殘。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此時見到它們真正出現，還是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