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虧捂着臉輕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可是我當初記不住他了……”
號鐘的聲音依然無悲無喜只純然的敘述,只是,這種直白的敘述卻恰好揭開了所有的隱秘,讓人最是痛苦。
“是的,你記不住他了,可他卻記住了你一輩子,到死都怪自己沒能接你回齊國。他日日撫琴,說曾經不聽你話,不肯學琴,老是惹你生氣,等找你回來,一定要給你彈上一曲。那時,我多麼的討厭自己,不論自己多麼努力的去吟唱,聲音都永遠悲涼。可是,他卻說,我的聲音傳得那麼遠,如鐘聲長鳴,說不定會讓你聽到的。那時,我便想告訴他,他的阿姐沒有死,他的阿姐做了祭劍司,天下的刀兵器物都知道,可是,我只是一把琴,如何優美的嗓音他都聽不懂。那時,我便想,總有一日,我要修出形體來,要……能夠抱住他的肩……”
她的眼波一垂,明明是與虧一模一樣的面容卻生生帶出一股虧沒有的哀思和動人:“可是,等我有了形體,他卻已經不在了。哪怕被奉做霸主,可他仍然是個普通人,生死不過百年,他死了,我活着,還將……永遠的存活下去。可是,那多寂寞啊……多寂寞……”
“再不會有一雙手,有彈琴的溫柔繾綣也有握劍的堅硬勇毅。再不會有一個人,在深夜陪我歌唱,歌聲溫柔得如同琴匣裡的絲綢。再不會有那樣一個人,在死時仍一遍一遍的撫摸着我說……將號鍾放在寡人寢宮,讓阿姐一回來就可以看到……”
號鍾擡起頭來,看着捂臉的少女指間乾澀沒有一滴淚水,忽而便笑了,明媚耀眼:“祭劍司大人,在沒見到你以前,我甚至怨恨過你,可是,見到你之後,我便忽然明白了。你與大王之間,血脈相連,而你,卻比大王更難呢。大王記了你五十年,可是,你卻記了大王三千年。大人,號鍾能否請求你,請一直一直記得大王,不要讓大王的思念在漫長的時間裡找不到歸宿。”
她輕擡起手,袖子滑下,露出光潔如藕的臂膀。
她清吟一聲,身影在半空中一旋,腳步舞動如蝴蝶翩躚,聲如洪鐘,激盪長鳴。
她緩步輕搖,一旋一折間盡是久遠的思念,每一步都彷彿踩在琴絃上,踏出優美而動聽的旋律。
她仰頸長歌,彷彿攜着從三千年前吹來的古老的風:“吾身形兮託白芷,思夫君兮君不知……”
她還沒唱完,眼角已經滑下一滴淚來,晶瑩透亮,珠子一樣滾落臉頰,整個半透明的形體頓時嗡的一聲化作一把黑色古琴落向地面。
小白腿短卻手快,呼的撲過來在空中便接了個穩,然後有些不安的看向一直睜大眼睛看着號鍾跳舞的阿虧。
“阿虧?你沒事吧?”小白一點一點的蹭過去,伸手拍了拍阿虧的臉,她卻沒有嚮往常一樣跳開。
小白不由得鼓着一張娃娃臉圍着虧繞圈子,嘰嘰咕咕的道:“哼,那個小白真是沒勁,都死了三千多年了,還要跑來招惹人。哼哼,怎麼就這麼不要臉。”
“她不聽齊桓公的話,偷偷跑去陪葬,守在陵寢之中三千多年,早已被墓穴的陰氣破壞了本身的靈體,如今再一流淚,這一身的靈力就散光了。明知道……我們器妖不能……”小黑蹲下身來,手指輕輕撫過古琴琴身,
或許是失去了器靈的緣故,那本該漆黑透亮的琴身之上,卻顯出許多灰撲撲的斑來,面上的黑漆多處斑駁,如同狗咬,早已看不到四大名琴的光鮮。小黑隨手撥了撥琴絃,這把絕世的名琴卻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如同鋸木。
“這把琴你要怎麼辦?她偷偷跑出來,要是被那些考古瘋子發現,我們就麻煩了。”小黑站起來,從寬鬆的睡衣袋子裡抽出一塊手帕來擦了擦指頭。
小白一臉囧相:“你這個瘋子,居然連睡衣袋子裡都有手帕!”
小黑斜覷他一眼:“這是上流社會的習慣。”
小白偷偷的在身後比了箇中指,撅嘴道:“你就是一把劍!”
“送回博物館好了。我想,號鍾會希望陪在小白的身邊吧!”虧擡起頭來,朝兩人一笑,笑得兩人都是一愣,小白直接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萬年LOLI,你沒事吧?”
虧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拍得小白連連甩手:“你纔有事!我只是……忽然很感謝她……”
黑漆漆的窗口下,小黑一身黑色西服如同隱沒在了夜色中,小白抄着手跳來跳去,嬰兒肥的娃娃臉在路燈下紅彤彤的,被毛絨絨的白毛衣稱得分外可愛。
阿虧仰起頭看着那扇大大的窗口,小白盯她一眼:“阿虧,你不進去看看那個小白嗎?”
阿虧搖搖頭:“不看了,我自己記得他呢。”
小白抓了抓自己亂立起來的頭髮哼哼道:“阿虧啊,你幹嘛不把號鍾放到妖器閣裡去啊?放到那裡,最多百年,她一定還能再修出靈體來的。她現在這樣,再也不能唱歌,會不會很孤獨啊……”
“不會,這纔是她的期望,我那時聽到了。”倚在電杆上的小黑擡起頭來,輕聲答道。
小白嚇得跳開一步:“亂說!我都沒聽到……”
黑色西服的男人卻不再答話,小白卻急了,跳起來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虧嚷嚷:“我告訴你!你可別想扔下我不管!你你你……你要是敢,我就學記一樣往火爐子裡一跳,讓你後悔去!”
胖娃娃一般的男孩子哼了一聲,仰起腦袋,一副鼻孔朝天的牛氣模樣,眼睛卻偷偷的往虧那邊兒斜。
“……昨晚離奇失蹤的號鐘琴今天又再次回到了XX博物館中,但是,卻再也無法發聲,古墓發掘組指責博物館保管不善,聲稱會追究博物館的法律責任……”
虧抱着被子坐在牀上翻來覆去了幾圈兒,終於坐起來睜着眼看窗外的月亮。
這是一間看起來相當老舊的房間,外面的古董店不大東西卻不少,於是,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就只能往三人的臥室搬,長年累月的下來,就讓人睡在了一堆的老舊器物中。雖然擁擠,可是,卻非常的安心。
當然,不是每個老舊的器物都有器靈的,器靈……其實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呢,很多時候都擔負着類似於鎮宅或守護的責任。
他們,大多數因情而生,因欲化形,一生一世只承認一個主人。有些器靈,甚至爲了主人的一個願望寧願苦等上千年,最終,消散了靈體……
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似乎是自從繼承祭劍司一職以來呢……
那時,便拋棄了人的身份,那時,便成爲了天下刀兵器物之首。哪怕頂着人的外貌,人的習慣和記憶,可是,她……其實也與那些器物無異了吧?
所以,沒有淚,沒有……傷心……
哪怕,她記得屬於齊國殿下姜虧的一切,也不會有本該屬於姜虧的七情六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