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靜默並沒有持續多久,片刻後,青紗漫舞,絲竹樂聲升。房樑花球紛紛如蓮花九瓣綻放,紅綾直下,奼紫嫣紅萬花散落,有素裹彩裙女子持紅綾而下,萬花叢中過,是爲天女散花般,三千繁華。
梧桐閣內再次安靜,此安靜非彼安靜,是人眼中都是炙熱期待,沉迷如夢。
紅鸞對身邊秋雨桐道:“這次安排有些大了。”
“今年是你及笄,豈能簡易?”秋雨桐微笑。
紅鸞搖頭,聽出她的堅持,淡笑:“你就不怕我埋沒這場盛宴?”
秋雨桐不言,水眸中閃動的信任卻足以說明一切。她或許可以不相信自己,卻絕對相信眼前這個人。這本就是爲她及笄的祝禮,繁華亂世,只爲她一笑紛華,何有埋沒一說。
“得,怎麼也不能砸了你的招牌。”紅鸞伸腰起身,鵝黃衣襬如日出雲霞。不及秋雨桐反應,腳踏窗沿,翻身抓住剛好轉來紅綾飄然而去,只在半空徒然而起的驚呼中對窗內秋雨桐翩然而笑,腳下生風落入臺內屏紗中,揮袖起,樂聲徒然高昂。
女子歌聲如鶯,氣勢如虹,蒼生茫茫,逍遙不羈。
一曲亂世繁華,道盡紅塵十丈,溫柔鄉,英雄冢。英雄明知溫柔鄉是喪志毒藥,卻也是世間一旦遇上再無法沉淪的毒藥。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要守住溫柔鄉,就要放棄那天下夢,天下志。
是爲這如畫江山放走那傾國美人,還是且愛江山更愛美人,一舉爲美人傾盡天下在所不惜,或是江山美人皆想,兩全其美?
難!難!難!崢嶸天下,美煥如錦,譜寫多少擦紫嫣紅,烈火如歌。
嘆!嘆!嘆!滿腹經綸,驚採絕豔,幾番富貴榮華沉淪,心可有歸?
有道是弱誰三千,吾取一瓢足以。
帝王將相,鴻門深宮,權謀者可真全爲那一世權貴?
金戈鐵馬,逐鹿天下,雄心者可真全爲那凌雲壯志?
樂聲急促,如狂風暴雨,如獨站高峰睥睨天下的狂心戰志,又婉轉溫柔,便是那美人相伴,指尖如玉,柔軟化冰。
梧桐閣內唯有樂聲與歌聲相容糾纏,再尋不到別的一點聲音。梧桐閣外,路過者,偶聞歌聲,不由停步詳聽,心中輕嘆:清歌一曲,誰能不羨,可惜非達官貴人無法買到那千金一座。
樂聲止,歌聲停,聽客魂尚未歸。
紅鸞在飄紗屏起身無聲離去,一路走到梧桐閣內院的泥石道上,兩旁花草天然點綴,沒有刻意修剪的華美精緻,是如林間小築的清新怡然,小橋流水人家,在這長樂街上也算是奇葩。
一道疾風突然而來,紅鸞心中一驚,雖然及時避了過去,卻知道這是因爲揮手的人沒有任何的敵意。敏銳的後退幾步,轉頭就差點被滿眼陽光下的金燦豔色給刺傷了眼睛。不禁眯了眼,雖然剛剛她的確有些閒逸不備,但是這個人能夠在她毫無察覺下已經靠近她的身邊,可見他實力不低。
“清歌?”滿身金燦華貴無雙的男子搖着孔雀羽扇,挑着眉,勾着脣角,慢慢問道。抓她的手什麼時候已經收了回去,動作自在自然,沒有一點的尷尬,好像剛剛他不過是恰好伸手。
紅鸞知道他雖然在問,實際早就有了肯定的決斷。平靜看着他臉上白粉隨着他面部細微的表情掉落,虧得她還笑得出來:“這位公子,這裡禁客。”
逐客的意思很明顯。
孔雀男眯眼嘴角再上揚,竟然還生生讓他透出詭異的妖治風流來,“禁客,卻不禁朋友罷?”
紅鸞聞言眉梢一挑,眼瞳一閃而過星火。這人雖然說話姿態輕佻,意外的並沒有讓她感覺到猥瑣褻瀆的噁心,要是不看他那詭異的癖好,也是個奇人。她看不透。
孔雀男持着羽扇,風騷的搖擺,意外真摯道:“聽閣下一曲,勝讀十年書。不知道清歌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閣下?
閣下一稱是對人尊敬禮貌的稱呼,這個時代女子地位低下,更何況是身在青樓的女子。不管清歌這個身份是清倌,又或者她不常出現,都不可改變她出入青樓的事實,能夠真正尊重她的人,將她當初平等的人實在少之又少的。哪怕是愛慕她,有言要將她娶回家的人。
紅鸞細細看着眼前這個人,突然撞入他的眼底。他的雙眼像是兩汪深潭水,清澈平靜,讓人親近,可又幽深得難以印出世間任何的影子,難以激起一道漣漪,任何謊言都難以在他的眼前隱藏般,讓人謹慎又沉淪,越看越深,直到沉入無底深淵。
“朋友?”紅鸞從容的將目光移轉他面頰,再到周身上下,這樣明目張膽的打量本來很不禮貌,但是眼前的男子好似根本就沒有注意,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
最後,紅鸞眯眼戲笑一聲,“看這位公子妝容妖嬈,姿態翩然,不如做金蘭姐妹更直接。”
孔雀男微微一滯,仲怔看她。下一刻“呵呵呵”的笑了出來,一層白粉像是不要錢的向下掉,斜吊着眉眼,羽扇搖得更歡快了,“清歌妹妹真是淘氣,乖,哥哥疼你。”
本就是她先試探調戲他,這個時候反被調戲紅鸞也不生氣,反而覺得這人雖然癖好古怪,但是性子的確是不拘小苟的。
努努脣,微笑:“想要疼人,梧桐閣內許多妹妹等着你疼。”看了一眼天色,紅鸞不與他多做糾纏,轉身就走,“你這個朋友我交了,良辰夜宵,你還是好好享受去吧。”
這次孔雀男並沒有阻攔,只看她越來越遠的身影,勾着笑:“既是朋友,怎不問我名字?”
“下次再見再說吧。”頓了頓,紅鸞突然停下步子,轉頭隔着半張面具只看到還站在原地的男子,映紅的脣一翹,狡黠的光芒眼中如流星劃過夜空:“孔雀男。”
空谷流水,粼粼玉溪,女子的笑聲清涼鳴翠的笑聲在空氣中久久不絕,人已不在了。
“孔雀男?”男子手指拂過挺直鼻樑,斂眼含笑,看着指尖抹到的白粉,細細的捻着在白皙如玉的指肌上尋不到痕跡。
男子豔脣輕佻不羈的笑,“嗤,這稱呼真不錯,孔雀男,可是說我豔冠天下?呵呵呵呵。”搖着羽扇,如錦黑髮隨着搖擺的步伐搖曳,風流倜儻,努着嘴脣嘆息,“可惜了,佳人有來去無蹤,郎君難尋。也好,清歌,清歌,此乃藝名,下次再見定要告訴你,本少名爲肖雨,也定要你將真名告之。”
這方自稱肖雨的孔雀男正往梧桐閣內走,另一方紅鸞卻已經來到一處無人的空地,從懷裡拿出短笛吹響,擡頭看着天空,頓時就見天邊迅速靠近來的黑影,下一刻大雕安然落在她的身邊,親暱的蹭着她身體。
紅鸞溫柔撫摸它更加神勇的額冠,然後一拍,挑眉張揚如火,笑道:“火羽,走了。”
大雕低啼入天,展翅高飛。
紅鸞早有準備的一躍而起,抓住它的腿爪,隨着它入了天空,看了一眼頓時遠去的梧桐閣,低笑一語:“到了先生那裡再給雨桐傳信說一聲吧。”眨眼就剩下一道隱約的虛影。
剛剛走到梧桐閣閣樓入口時,肖雨猝然定歩轉頭,雙眼瞬的縮如鍼芒,有鋒芒畢露的睥睨氣勢。這氣勢來的快,消失的更快,只餘下一層朦朧不清的薄霧氤氳眼中,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趙青鸞。”肖雨低沉念語。那笛聲如同鳥吟,吹響就四面擴散,很難讓人知道是從哪個方向發出。然而哪怕過去了七年,哪怕只吹過一次,但是他記得清清楚楚,更不會聽出——那是趙青鸞招來那頭大雕的笛聲。
趙青鸞剛剛就在不遠!
肖雨仰頭看蔚藍蒼天,慢慢的笑,最後昂發不羈放蕩的笑。笑聲迴盪,他慢慢的走,滿心的愉悅,無視隨着進入梧桐閣後周圍人詭異的目光,隨手從女子托盤裡拿了一瓶沒有開封的酒,舉手倒入口中,“好啊好,今日真是好日子啊。遇佳人,碰故人,有美人,無煩人!”
他就這樣的笑着,搖着,走着,喝着,身影璀璨豔色刺目,直到出了梧桐閣雕花門。
那托盤的女子盤中只剩下五個酒杯與一錠白銀。
—